老陳
我和老陳,小楊還有崔,這都是同時來到冷庫的。原來那一撥在冷庫幹活的福建黑民,基本上都讓移民局包了餃子,在一個月黑風高的不速之夜,被帶走了。然後李育在本地華人媒體《澳洲新報》上心急火燎地發了廣告,我們做為第二梯隊,頂上。
老陳,50來歲,人長的像個機關幹部,背有些馱。每天早上背個登山包,麵色沉重的走過來---這剛從國內養尊處優的環境出來打工的人,臉上一般都會有這種要死要活的表情。想著自己苦難的身世,滿腹心事,整個情形就像老陳現在這種情況---夢遊。“老陳!”崔經常會冷不丁地喊一聲,老陳一個激靈,然後從夢中醒過來。
由於咱這冷庫兼做凍餃子,所以需要個人洗菜。一開始小楊洗,我和老陳負責在庫裏撿貨。撿貨的時候,外麵套著件小棉襖,中間找根繩一捆,這就得了。要說這棉襖,還值得多說上兩句。老陳第一次穿上的時候,整個人就像遭了電擊一樣,渾身上下的亂抖。“啊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隻見六七隻小耗子從那件爛棉襖的窟窿裏鑽出來,在老陳身上亂爬。日後老陳落下一病根兒,每回穿之前,都要拿著根小樹枝,隔著老遠,把這小襖子挑嗬挑,直到把那些寶貝們都抖落幹淨。
開始是我和老陳搭檔,後來不知道怎麽的,沒兩天就變成小楊了。我還在納悶兒呢,就聽見小楊的嘀咕:“老陳是看上我那洗菜的活了,這個上海人!”“誒,不說是江蘇南通的嘛?”我問。”這你也信?”小楊明顯在嘲笑我的幼稚,“你說這悉尼找工的上海人,哪個不得換個籍貫。“上海人在本地勞務市場上名聲不佳這我知道,但小楊的說法倒是第一次聽說。“你看著吧,哪裏有上海人,哪裏不安生!”小楊加重了語氣。
我倒也不覺著有了老陳在,咱這冷庫就怎麽不安生了。隻是不斷的從小楊嘴裏得到一星半點的信息。中心議題是老楊這個人“太獨特也太邪乎”,他“得罪了所有人”,和誰都不對付。這倒有點像我年輕時候的行事風格,我暗自尋思。“你看他一天把自己安排的挺忙活吧,"小楊說,“其實洗菜那能有多少活兒?”是嗬,一天就見著老陳忙了。沒事就見著他拿個鐵錘坐在那砸空罐頭盒,十分賣力的樣子---但仍然像是在做夢。前麵管銷售的阿權看了,就站在一邊笑,接著搖頭。
說起來,老陳也是個苦命人。這奔60的人還出來打工的,多半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辛酸史。老陳和我們一撥兒“北方人”一般不多言語,整日埋頭幹活,也兼著埋頭砸空罐頭盒。但從偶爾的聊天中也還能了解到一星半點的身世。老陳是去年才出來的。老陳出來呢,靠得是二婚。老陳前一任妻子車禍死了,留下一個兒子今年19,也跟著老陳出來了。老陳現在的老婆呢,也是上海人,以前當醫生的,現在還在這裏的成衣廠裏做。大概是來的時間比較久了,供好了車也供好了房。老陳來了後就享受個現成的,當然心理上也不怎麽踏實啦。
老陳最終把我也“得罪”了。也都是芝麻小事,放在光天化日下涼一涼。小楊有一陣子要考試,李育也不想再加人,這樣,兩個人的活就落到我一個人身上了。李育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讓老陳給搭一下手。
那麽老陳是怎麽搭這個手的呢?老陳頭一天來,就給我們的工作做了重新部署:“小趙呀,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反正來幫忙,對庫裏的情況也不熟。你呐,幹了這麽長也都很熟了,就負責在裏麵撿貨。我呢,還有點力氣,就給你往外拉。“話說到這裏咱也不好多言語。可是老陳這樣一分工,卻在我的內心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因為以前我和小楊一般都是在庫裏撿撿貨,到外麵暖和暖和,再撿撿貨,再暖和暖和。。。任誰也扛不住在零下10幾20度裏呆著。可經老陳這一安排,基本上算是把我安排到了冰窟窿裏。
另外呢,老陳說:“小趙呀,我幫你也不能沒個限度,你說呢,我那邊洗菜還有很多的活,忙都忙不過來。我跟李育說了,就幫你到9點半吧。”聽完,我這心裏又是一涼。說到底,老陳也是太不了解一個普通勞動者虛弱而又敏感的內心了。你想嗬,我指望老陳的也就是每天中午的貨櫃。這3,4噸的貨櫃一來,任我是再怎麽剽悍的猛男,卸起來多少也會有些吃力。而每到這時候,老陳那砸空罐頭盒的悅耳音響,就會在耳畔乒乓響起,“鬆一下,緊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出那老家夥做著白日夢時的享受表情。這個刺激呐,這個心理不平衡呐,這可是真真打翻了五味瓶,老陳就算跟咱結下了梁子。可想想也挺荒謬的。原本這樣一個操蛋局麵都是由小楊一手造成的,可我怎麽就把一腔邪火單單記在了老陳身上?!
事後崔博的一席話倒是在部分程度上解答了咱這個疑問,崔說:“老陳不著誰,也不惹誰。但他怎麽就顯得這麽另類呢?其實就一個人而言,老陳就是一個活在自己殼裏的套中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與誰都沒關係,這本無多大的問題。但問題是你現在是活在工人階級中間,工人階級是個什麽東西呢?馬克思說工人同誌們是要在互相協作中建立起牢不可破的階級感情的。你現在對咱們伸出的橄欖枝熟視無睹,對馬克思定義的分工協作毫無興趣。這不是要自絕於人民嗎?“
事情總是這樣的,當人民的眼睛看不慣的時候,人民的嘴巴就開始呱嗒起來。關於老陳的謠言開始盛行在勞動者中間,其中一條是,老陳特喜歡泡廁所,像小青年兒泡酒吧一樣泡廁所。一泡進去就"拔不出來了",一天8小時工作時間就這樣在泡廁所中混過去了。謠言說起來也就是人們特別願意相信的東西,我們特別願意相信老陳就是這樣的,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老陳也就沒得躲了.
期間,我們供貨的一家雜貨店的老板突然登門。手上拎著半包已經煮熟的水餃,一口廣東話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原來是顧客從我們的餃子裏吃出了頭發和沙子。阿權正好在邊上,對李育說:“這樣我們銷售就沒法做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菜怎麽老也洗不幹淨?!”說完斜藐了一眼老陳。李育低了頭沒接茬兒。
小楊終於回來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意氣風發.那天中午我和小楊正熱火朝天的下貨櫃,碰巧又遇見老陳在那裏乒乒乓乓地砸那些不著調的罐頭盒.我這股子無名火騰地又冒了出來:"不是在廁所裏賴著,就是砸他媽的鐵罐子,盡幹些沒屁眼兒的脞事!"我在車上吼著,一口痰狠狠地啐在一箱藕片上頭.那意思是這就準備借機發飆了.
靜了一刻。"你別這樣說",小楊開口了,"你這樣說誰都不好."小楊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既陌生又認真.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老陳聽見.他的這個表態讓我有些吃驚.
待到搬了東西進了冷庫,隻剩下我倆人的時候,小楊的表情和語氣都緩和下來:"趙哥,你沒看見你說老陳的時候,老頭兒那牙咬的..."小楊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我打斷了:"去你媽的!這些話還不都是你在背後竄的,當麵卻他媽的當好人.滾蛋!"小楊還想回嘴強兩句,被我一個十分堅決的手勢打住。
小楊不吭聲了.我倒有那麽些點點滴滴的傷心,想想這些天咱都是在為誰受累呐?
自從我對老陳的這頓打壓之後,老陳的表情變得愈加的陰鬱而又猙獰了.每天來了和誰也不說話,菜還在繼續洗著,洗完菜繼續砸罐頭盒.隻是聽聲音,那節奏,從鬆一下緊一下,變成了有一下沒一下.
這鼓點兒的魂就算是散了.
有一陣子,老陳突然迷上了英語。據說是受了一個叫李陽的傻小子的影響,整天念念有詞。“這是一個蘋果,那是一個梨。”“這是一個蘋果,那是一個梨。”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見麵也不打招呼了,每天從你身邊象個二郎神一樣走過去,就象一個逛水果店的大爺。老陳在夢遊中變得益加的目中無人了。有一次崔突然跳到老陳跟前兒,指著我和小楊惡狠狠地大吼:“這是個蘋果,那是個梨!”老陳見狀,先是一驚,然後笑了,很難得地笑了。
崔的這聲吼,基本上算是把老陳那久已失散的魂兒,又重新招回到人間。
臨近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廠的生意漸漸冷淡下來,人人都“苦於沒活幹”。這沒活幹的時候,其實比有活壓著你的時候,心理上更不輕鬆,大家都挺焦慮的。空氣中慢慢有了一股不祥的征兆,都覺著老板有可能要動手了。其中瘋傳的消息有一個:那就是老陳有可能被開掉了。“這可咋辦呢,快60的人了,英語就是個abc,還沒有一技之長,這年關怕是過不去了。”崔給人操心的時候,總是特超前,一副能掐會算的樣子。但李育到是氣定神閑,遲遲不亮自己的底牌。直到要放假了,李育把大家招到一起:“按慣例,我們這個廠或者說庫,是休一周。但活現在確實不多,大家也都看到了,來了之後沒事做。我是這麽想的,可能有的人要休的時間長點,但還沒定。。。那麽,老陳呢,,也辛苦一年了,要不多休息一點,你年紀大了,而且。。。“說到這裏李育停頓了一下,換上一種開玩笑的口氣:“大家都說你肚子不好,嗬嗬,也要好好調整一下,和家裏孩子多出去玩玩兒吧。到底休多長,我到時候再打電話通知你,好嗎?“這一次我算是看到了,老陳的槽牙緊緊咬著,腮幫子那兒狠狠地癟進去一大塊。仇恨的火苗就這麽沒遮沒攔的竄出來。
聖誕節後的一天早上,我剛一腳跨進大門.突然聽見李育瘋了似的喊起來:“不得了啦,老陳上吊了!“人一著急,什麽都豁出去了,李育那一嘴本來隱藏的很深的河南話,今天來了個總爆發。整個廠子裏充斥著豫劇的梆子腔和二八板。“你們都呆著幹啥咧?我的娘嗬,嚇死我咧。”待我衝進冷庫的時候,小楊和崔也跟了進來,崔還一個勁兒地提醒:“別破壞現場嗬,各位千萬別破壞現場啊。就憑咱這英語水平,誰都說不清。”崔的一席話話提醒了大家,我們把冷庫的門打開了,大家隔著遠遠地看著。隻見老陳一根繩往貨架上栓死,然後整個人往地下一坐,腿往前伸著,屁股懸空,看樣子並沒有做什麽像樣的掙紮。老陳“走的時候很平靜”。小楊一開始站在我身後,現在突然發力,硬擠過去,一刀把繩子割斷了:“我見著老陳的左眼跳了一下,這手還沒涼,說不定有救。”我們七手八腳地上去把老陳卸下來。不一會兒,李育喊的救護車和警局的大洋馬們匆匆趕到。救護方麵的負責老陳,警察則負責對整個冷庫及餃子廠進行偵訊。我們哥幾個縮在一起,頗有些手足無措。這時就見李育抱著個文件夾出來,叫喚著:“找到了老陳的遺書啦。”我們趕緊湊近了去看。說是遺書其實也就是一張紙條,用的是張已經打印過的A4紙的反麵兒,8個篤篤定定的楷體字:“我沒有泡廁所。老陳。”
看了這話我心裏一收。崔在一邊歎了口氣:“哎,想不到老陳還這麽的愛惜羽毛。”
一整天,我的心裏都沉甸甸的。直到下班的時候,老陳仍在搶救中,是死是活都還是個未知數。小楊時時守在電話邊上,等著醫院那頭李育不時打來的電話。情況時好時壞,令人十分的糾心。說實話,老陳的遺書給我的刺激真是太大了----“我沒有泡廁所。老陳。”
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當然你們也能猜到了:我做為一個冷血殺手怎麽著就弄死了老陳。老陳臨刑前,疵牙咧嘴的獰笑著,做為對我的根本不屑,啐了一口痰,也啐在了一箱藕片上,然後被砸扁的罐頭盒象複活的軍團邁著弓箭步向我湧上來,而劊子手的下場無外乎從一場惡夢中氣喘籲籲的驚醒。。。
是夜,我擁被而坐,徹徹底底的失眠了。我突然回憶起了老陳剛來的時候對我的種種“示好”,比方說,吃餃子的時候,老陳會突然霸著碗說:“小趙,這剩下的7個餃子都是你的,小楊吃了8個,我吃了7個,崔吃了6個半,喏,還有半個掉在地上呢,也不撿走,真是的!”比方說我剛到冷庫的時候,有一次感冒咳嗽,咳的很厲害。老陳曾經很溫暖地拍過我的背。這點點滴滴的一個一個加起來,再對照起咱對老陳的打壓和發飆,愧悔的情緒是自然的了,可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竟然還會有那麽點哀傷。眼淚也在不知不覺中濡濕了眼眶。
感謝上帝,也感謝白衣天使,老陳最終被救了過來。自殺未遂的老陳既緩解了我們內心的愧疚,同時,卻也成了李育心頭一個結不開的疙瘩。一個黃泉路上的回頭客多多少少總是讓人感到有些異樣,“我見老陳的時候,咋就那麽怕呢。“李育一邊撩著額前的劉海,一邊很不好意思地說。
在老陳休養期間,李育和老陳終於達成如下協議,李育代表公司多付老陳8周工資,而老陳呢,從此回家靜養。
人海茫茫,我再也沒有見過老陳。
最近,有一次路過一個叫做tempe小站,我坐在車廂裏,列車正緩緩的駛過,恍恍惚惚中,看見一個背影像極了老陳,單肩背著個登山包,上身稍稍前傾,在月台上吃力的走著,隨著列車的轟鳴聲益大,這人的步子也開始加快,直至跑起來,最後連登山包也摔掉一邊,瘋狂的跑起來。現在,我終於聽見了空中一線微弱的聲息:“這是一個蘋果,那是一個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