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
越來越長的影子,被車站高大的建築物覆蓋。
一撥撥進進出出的人,手裏提著大包小包,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動蕩的夜,那些人是誰,我是誰,我們要到哪裏去?
廣場隱喻的舊船,行駛在看不見底黑夜,靜靜地,滿載千年的孤獨。有人在往生見過,有人在今生見過。
街道一路跟進,證明來去的人。
站在逆光裏頭上插花的女子,從樹下走來,與身旁的人迷離著,在禪意的夜色追逐。誰在門口揮舞草帽,“在這裏……”女子淩波微步穿過光影。
水果攤前的小孩吮著手指,爺爺掏出皺巴巴的錢買了一串糖葫蘆。她笑了。
手拿咖啡的旅客,在粘稠的液體裏尋找經年的山水,通紅的草莓。他無語的傷口從四月的白花上打開。接踵而來的死亡,劫去了春天的顏色。
遠處的賓館,有人關上窗簾。地上的腳印,吵鬧聲,被風吹得七零八散的情節,隻有夢中才能生長故鄉的原野。
雀鳥光著身子驚飛,被一束光追趕,最終被樹俘獲。牆邊的工人拿起鐵掀嚐試鏟斷黑夜。
而一對戀人擁抱著,似乎要紮進對方的身體,又似乎撕裂。
我背起行李走向電梯,該路過的路過。這裏收納歲月磨瘦的身體,貧困的心,獨自嗚咽的自由。腳下的泥土,頭頂的星辰,還有生活的真相。在這裏用曆史的深瞳重新打量世界。
你靜默著伸出長長的鐵軌,死亡微笑著望去,這是單行線,沒有返程。這些血液中流出的象形文字,鐵道,鐵釘,鐵笛,與大地結緣承接風雨雷電。
無法藐視你的深遠,越過鐵鏽,關隘,殘陽,高山峻嶺,經過我,成為生命的部分。前麵的後麵的車站,組成整個生命。
車站背後是山,周圍流淌泉水,山鬼舞蹈的形體抓住空氣中痛苦的心,在影子裏飛翔。山寺的人點燈,悟道,念經。我的心從身體流出,卷曲著在清冷的水光起伏,經聲落進泉水,隱含輪回,帶著夢的泡影。
很多肉身被靈魂召喚,安娜卡列尼娜走上鐵軌,托爾斯泰咆哮著。列車呼嘯而過,曆史倒退著認領往事。
我要在九點十五分之前,把自己投進車廂。站點是暫時的,窗外的黎明與目光融合,開啟的蓮花,是飛鳥劃過的理由。它的翅翼同時帶動上升的時間,善念。
車站在一身冷汗中退去。保持黑色,留在迷局。
叫醒的心經過經過宮殿,民宅,土塚。轉過阻礙,那些泉水從小路通向生命。
【賈島】
門高三丈,推敲是佛的語言。
賈島把黑夜看成棺材,推著敲著。
躲在棺材後窺視塵世門縫的微光,尋找原點。
池邊樹上的鳥,是不死的精神。我用極限描述。
你在拐點用《題李凝幽居》反複拚湊荒塚。借死亡輪回新生的詞句。
沒有靠背,隻有緊閉的大門,擋住一次次凸起的情緒。
隻有月光的刀片,冷冷剔著骨頭。黑是黑,白是白。
最終輕輕敲下的聲音化為詞根,紮進曆史。
夜色在遼闊中起伏,風緩緩移動成腰胯間的旋律。這古老的韻律,推開門在雨中。敲開門詩接在鳥鳴。
你不會想到,推敲的詞語如此不同,沾滿佛語,辛酸,卷進畫卷。
開啟的時候,素麵朝天。
打濕了歲月。
【李白】
一弦
如果清溪無對,水是鹹的,隻在心中澎湃。
幾支紅翠,幾點江山。
采蓮女眉眼如月,在溪水、蓮葉之上綻放。那麽香。
越女似雪,新妝新波。這是隱喻。她就是蓮花,香起來,白起來,升起來。
李白偏說不知道,就這樣吧。追風。
一陣風吹出詩經。
二陣風吹出笑聲。
三陣風吹出高山。
流水越吹越急,風越吹越大。在月未墜,斷腸時。
風是有因果的。當越女懷抱溪水的琴,挑、勾、剔、打、摘、撥,從一朵蓮到另一朵蓮,用琴聲把自己關在命運中,李白恰好被關進琴聲,隨賦采蓮詞。於最低的音節殺死落日。
越女足如白霜,沿祖先的血脈回到蓮籽,回到水墨圖,在風中張望。
那個放牧絕句的你,擎著蓮花的你。
李白看到你。我也看到你。
你是否看到我們。
二弦
傷心處,請把眸光擰斷,我在這裏聽你的勞勞亭歌。
你若素舸同行,那些距離可以省略,這個日子不會搖晃,水也不會抽搐。
你陷在自己的濃霧中,三麵環繞水,隻有一個路口走向山頭。
陰影不留情。亭邊千絲萬縷楊柳纏繞袁家郎、謝玄暉、劉十六,還有脫口而出的範暄。之外,是一百個退去的理由,分布於秋浦,橫分曆陽樹。
於是,有了金陵歌,南山,千年鍾聲。
如果勞勞亭折衷,去與留算作過程。沒有放出層層包裹心事已抵達歸程,也不會滴血,扣劍悲吟。撞死的小鹿成為擺設。
石楠樹、女貞子舉起手臂,麵對殘陽。
殘陽中,你在畫壁題詩。
殘陽中,你收割最後的莊稼,成全內心饑渴。
我在殘陽後看到你胸膛敞開,眼睛充血,頭發唱白。想起浮生迷津。
所有的路已經折斷,你怎麽出來。
和我一樣,向後轉。
三弦
熟讀唐詩一萬首,等一萬年遇到李白。
為這次相會,唐朝天空的火焰燃燒一萬年。我理解不死的靈魂,連影子割斷隻留下詩。
五鬆山下很多故事在山口分叉,漂母用陶缽打撈冬天填滿李白肚腹。裏麵包含歌唱的種子。鄰女用杵與臼石撞擊冬天反光,照亮心底憂鬱。他嘴上沾著飯粒,唇齒間散發出胡飯香氣。
我能理解他的心齋,“要須回舞袖,拂盡五鬆山。”卻忘記自己站在那條路上。
他走出山村拔劍四顧感歎行路難,周圍布滿濃烈的酒味。有山人勸酒,長安醉酒,將進酒。搖晃身體走進去,謫仙人成為名字。
還有多少一萬年聆聽上雲樂,九鳩辭,陽春歌。唐朝也不過三、四百年。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司馬將軍歌的章華台一身落梅。
我愛詩。原諒唐詩那麽美
四弦
無法拒絕水的召喚。
五穀發酵到極致,白酒照亮了胃。很多火湧來。
空氣幹燥,口舌發燙。它的張力不可小覷。舉起杯觥吧,狂客。
細細繞過葵花的是太陽,要仰頭吞下,低頭吐出成為大地父親。
天空下垂一萬丈,塵世抬高一萬丈。
我寫下天馬,虎紋龍翼,自由往來。
你醉眼盯著沒有你的黃曆。再續一杯,把身體放平。
天馬歌是詩歌翅膀,腳下隻有泥土。你提著白發三千把自己連根拔起。
為什麽要低頭。黑夜壓過來回到原始狀態。火焰燒毀堅硬部分,剩下明亮的疼痛。
忘記自己,忘記世界。確認浪子身份。將進酒——
酒滿甕,火燒旺,以泥托起。琥珀閃爍沸騰的絕唱。
如果以酒為界區分地域和天堂,你生生世世住在酒中。
那是神的坡地。
沒有天書,隻有聽琴人。
五弦
一朵雪花擴大成馬。
從歲月深處飄過函穀,吳門。它的奔放與年輕無關,瞳孔隱藏一滴老人淚。
冬天撲向它,發現除去腳印一無所有。
被遼闊阻隔我喊詩人的名字,確認不是錯覺。
你在塞下抱玉鞍,斬樓蘭,鳴鞭渭橋。用山骨水魂推演曆史,拆成絕句。
塞上曲、塞下曲,不是高就是低,無法直抒胸口淤積。
牽馬持弓的你,低於馬,高於塵世。十指空空觸摸星星,把雪花烙在絕句最亮處,聽蒼穹的聲音。
動,一程一程風景,羽翼雪白描述無際。
靜,陽光傳遞微笑,明明白白。是風的蟄伏、躍起。
吹你夢散,吹我夢散。
留下一地梅花瓣。一池廢墟。一個淩空的詞語懸在唐詩。
塵世給你念珠,你用詩歌祈禱。多少次,
串起來又散開,忘記來龍去脈。
六弦
對話與獨白是形式。
赤壁之戰受製於天時地利人和,機關藏在《東風破》曲子。
孔明手下琴弦是這場戰爭的脊柱,承載戰船、人馬,還有一紙《隆中對》。這場戰火借東風的機關。
聽琴人是觀眾也是主角,有借東風的周瑜,被東風吹走的曹操。
周郎聽懂這首曲子點燃赤壁大火。把自己的生命、笑聲融進大火。赤壁為此挺立一萬年。
我無法敘述火多烈。不懂音律的將軍雙耳失聰,背對火走出赤壁,火在心中繼續燒。
鮮血染紅的江水受命於思考,火燒連營八百裏用火鑄造青銅史。火是淺的,三分天下是深的,水是更深的。
江水東流,沒有什麽不能流走。萬物因水而生,因火而旺,因水而逝。
我們來到世界是一滴水,水越來越多,直到淹沒歸路。水卻不認識我們。在水中嬉戲、爭鬥,直到被大水吞沒失去呼吸,衝出人生赤壁。孔明的弦在不在都要道聲再見。
火是燦爛的死,水是淚流滿麵絕望的生。
七弦
李白寫下《結襪子》,
荊軻手托秦國降將的頭顱,與太子丹拱手。
隻有對視,沒有語言。
易水煙波浩淼,用白霧掩飾滴血黃昏。
他揣著相遇樂章,用琴弦擊落大風抵達最初的夢。雪花從他眼中散開,化作石頭按壓在心中,按壓在高山流水。
他的形象用氣貫長虹描述。秦朝廊柱兩次傳來玉碎聲:一次是荊軻,一次是為荊軻複仇的高漸離
有理由相信,地圖和魚藏著的袖劍都可以刺殺秦王。碎落的是黑夜,史書。燃燒的火苗有多高,化作鳳凰的他們有多美
我在秦朝天空下大喊一聲——刺客。易水倒流,群山匍匐,萬古光芒注入這兩個名字。
我迷路。唐詩中尋找故事,隻記得兩隻鳳凰。能不能再放一把火,找到他們。找到李白。找到那首詩的開頭。
沒有他們,就沒有夢中的唐朝,秦朝。我也是他們的知音嗬,僅隔一首詩。總在易水漲潮時想起。
半夜驚夢,刀山劍樹。參不透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