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個人崇拜的曆史反思
(2007-06-18 04:5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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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建輝:關於個人崇拜的曆史反思
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二年,毛澤東推薦了一大堆書,其中一本是海涅的《德國的宗教和哲學的曆史》。那個時候,毛澤東甚至把這本書列為向各大單位免費發送的政治學習材料的一種,要大家學習討論。在“個人崇拜”最厲害的時候,毛澤東為什麽要推薦這本書呢?
在英國,資本主義革命是從經濟和戲劇領域開始的;在法國,是政治和文學領域;在德國,是精神和音樂世界;而美國,則是資本主義革命的直接產物。海涅的《德國的宗教和哲學的曆史》一書,是對唯物主義的法國人說明德國的唯心主義的資本主義革命:從妖魔鬼怪和精靈鬼魂到泛神論和泛鬼論、從路德的宗教改革到黑格爾的辯證法哲學,跟英國和法國以唯物論為代表的資本主義革命一樣,走的是一條路。
德國的資本主義革命有一個特點:每一個集團力量都自我標榜為全人類利益的代表,把解放全人類作為自身解放的目標。然而,事實上每一集團都把自我解放作為別人獲得解放的前提,而且一個比一個腐敗。
從路德動搖了羅馬一神教在德國的基礎開始,經過多次泛神論一直到黑格爾的辯證法大統一,每一次精神革命的結果,都是從噩夢中蘇醒以後的肉體占有和物質掠奪,偉大的精神口號總不能掩蓋肉體的脆弱和貪婪,相反,精神革命有多麽崇高,肉體和物質的占有掠奪就有多麽瘋狂,精神口號的調子高低總是在說明物質欲望的大校路德前後爆發了多次農民起義。人們不稱維娜絲是女神,而是維娜絲女妖;人們企圖破壞和砸爛一切;起義領袖們男女赤裸裸地走過大街小巷,公開滾在一起,尼姑和修道士跑出教堂,互相擁抱接吻,做最大的精神發泄和肉欲放縱,借此來表示世俗物質對宗教精神的挑戰。這些瘋狂的暴動除了破壞和掠奪,在神聖的口號下什麽也沒有建設,甚至連神學政治那樣的認真探索也不可能。然而,搗毀一切的暴亂卻為偉大的德國哲學和資本主義工業化的發展掃請了道路,為德國的物質革命清除了社會動蕩可能帶來的政治分裂和國家崩潰的可能。換句話說,隻用了四十年的時間,德國在精神領域完成了歐洲其它國家用了二百多年完成的現代化革命的準備,使德國迅速地趕上了現代化的曆史步伐。
海涅預言到但沒有看到的是,黑格爾以後,德國士兵的鐵蹄把德國的精神革命帶到了整個歐洲,就象英國的商人把英國的工業革命帶到全世界和法蘭西士兵把法國的政治革命傳遍歐洲一樣。英國的工業革命、法國的政治革命、德國的哲學思想革命,三者使西方的資本主義革命成為一個完整的現代化過程。
看完這本書之後,我覺得,毛澤東推薦這本書所要表達的用意很清楚:他的毛時代的一神論將導致毛以後的泛神論,靈魂深處的精神大革命以後會有遍布肉體的物質大革命。我隱隱約約感到還有更多的東西,但不知道是什麽。後來看到毛和斯諾的談話,恍然大悟:文化大×命跟德國農民起義開始的宗教和哲學革命的曆史作用一樣,是現代化過程中物質革命的前奏和準備。正如毛回答斯諾關於中國的人格化的上帝和資本主義發展前景的問題時所說(大意):
斯諾:伏爾泰(歐洲資本主義革命時期的法國政治思想家)說過,既便沒有上帝,人類也要造一個上帝。中國需要一個人格化了的上帝來開始和實現它的新的革命。
毛同意:許多人說了同樣的話,掉了腦袋。
斯諾問及中國的宗教信仰和資本主義發展,毛說:中國真正信教的人很少。中國人沒孩子就信上帝,生了一個就不信了;想再要一個,又信了,有了就又不信了;直到生了九個孩子,沒法生了,就再也不信了。資本主義當然要發展。中國有小資產階級的汪洋大海,資本主義因素到處都有,不發展行嗎?
許多人都說毛澤東在文化大×命時被“個人崇拜”和造神運動弄得糊裏糊塗,昏了頭。我看他很清醒。為了最快地實現現代化和物質革命的準備,中國不能再用幾百年的時間去重複西方的文藝複興、宗教革命、思想啟蒙和圈地運動等過程,而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完成西方經曆了幾百年的革命準備。怎麽做最好?精神運動不受物質條件和時間的限製,通過精神革命來完成準備是最好的選擇,更準確地說,是唯一的和被迫的選擇。
精神革命需要精神領袖。上帝是人類最高的精神領袖。可是,中國沒有上帝,隻有天意在人間的代表。沒有辦法,為了精神革命,隻好造神、隻好搞一個“人格化的上帝”代替。在沒有上帝的國度,誰能帶頭創造一個上帝?又有誰能當“人格化的上帝”?隻有一個選擇:具有最高權威的人。這個人就是毛澤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中國沒有上帝,就隻好由人來充當了。
現在,許多人把×革的造神運動歸結於林彪。依我看,林彪是造神吹鼓手,而且是很大的吹鼓手。這個吹鼓手很需要上帝,卻根本不信上帝。那個時候,大家都不需要上帝,除了選擇需要上帝的林彪,毛澤東還能選擇誰來充當造神運動的吹鼓手呢?毛澤東畢竟是“人格化的上帝”,還有人的事情,就不得不保留通曉世俗人間事的周恩來。這跟德國精神革命中的康德過程是一個道理:既要唯心、又要唯物,既要搞純粹理性批判、又要搞純粹理性繼承,缺了一個,精神革命就會夭折。正如海涅的書中所說,康德砸毀了路燈,是為了給人們指明黑暗中前進的道路。林彪當夠了吹鼓手,卻又當不了“人格化的上帝”,出路隻有一條:背叛。這也正如海涅的書中所說,創造者完成了創造以後,必須死去,否則,為了生存,就必須背叛或毀滅自己創造的一切。精神革命沒有完成,“人格化的上帝”不能背叛、更不能走掉,可以背叛和走掉的是林彪。林彪的背叛與死亡,使毛澤東失去了唯一的造神運動吹鼓手,精神革命很可能會夭折。麵對這種局勢,“人格化的上帝”毛澤東,自然像人一樣“心情沉重”。
在造神的時候,毛澤東很清楚自己這個“人格化了的上帝”的實際地位和實際意義:不是幫人看門打狗的鍾馗,就是幫人生孩子。文化大×命中有多少崇毛的人不是為了打狗和生孩子?現在,×革結束十多年了(作者撰寫這篇稿件之時),褒毛貶毛的又有多少不是如此借上帝的名義來爭奪塵世的利益?這跟德國的唯心主義的精神革命意味著唯物主義的肉體和物質的占有掠奪,又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呢?正如海涅在他的書裏所說的:為了勝利,精神利益和物質利益必須結成聯盟,但魔鬼早把牌弄混了,使人看不到各種意圖的實際情況。在文化大×命中和現在,許多人都批評毛澤東這個“人格化了的上帝”,認為這個上帝除了摧毀政敵之外就沒有更多的積極意義。其實,毛對斯諾談話的意思很明白,中國沒有西方的那種主宰一切的上帝,中國不搞“人格化的上帝”,怎麽搞靈魂精神大革命?主宰一切的上帝是無法打倒的,因而西方的資本主義革命可以將宗教從政治領域分出去,卻不能將宗教和民族主義的發展分開。人格化的上帝是可以打倒的,因而中國什麽宗教都不要,民族和國家也不會崩潰。這是中德兩國精神大革命的不同之處。
在毛以後的中國領導人中,我覺得,隻有鄧小平一個人真正理解和繼承了毛澤東的思想和事業,那就是將毛開始的精神革命轉化為物質革命,從而完成一個完整的革命。毛說過,×革的過程是鬥批改。周恩來提出搞四化,毛不幹:誰能收拾爛攤子,天下就是誰的。毛周都已年邁,都預感到自己的來日不多了,還是幹完爛攤子的事情,讓別人去收拾天下吧。毛澤東搞鬥批,鄧小平搞改,沒有毛的×革就不可能有鄧的改革,他們做的事情是同一個過程裏的兩件事。也正是因為鄧小平繼承了毛澤東,毛的×革在靈魂精神上能走多遠,鄧的改革在肉體物質上也就能走多遠;少了鄧不幹,多了鄧也不幹,要幹也幹不了。同時,毛的×革出現的崇高有多偉大,鄧的改革出現的腐敗也就會有多厲害。能不能“化腐朽為神奇”,那可能是鄧小平以後的事情了。這個過程跟農民開始的德國現代化革命的準備過程太相似了!難怪毛一再推薦海涅的那本書!難怪毛在×革剛開始的時候說:“全世界都不信馬列了,何況我們呢?”
許多左得可愛的人口口聲聲毛澤東思想,實際上他們對毛的東西一點兒也不理解,隻不過是為了打狗借助鍾馗,想生孩子就造個上帝搬出來,毛澤東不過是他們企圖多占有一些物質利益和多生孩子的精神工具而已,一旦奪到物質利益,生夠了孩子,他們就會把毛拋得遠遠的。等他們又想多要了,就把毛再搬來用一用。他們比在市場上弄權舞弊的人還要腐敗。
馬克思說過,如果無產階級在奪權以後不解散自己的政黨,那麽,就會迫使全體人民以自己的信條當做宗教信仰,黨就會腐敗墮落成中世紀後期的宗教寄生蟲一樣的組織。列寧不同意馬克思的這個論點,目的是用一個政黨來代替各種宗教,從而能聯合各民族國家而成為一個加盟國:蘇聯。列寧的這個論點和做法,被稱為“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然而,蘇聯共產黨完了,各民族國家又獨立了,各自的宗教恢複了,代替了共產黨,一神變成了泛神,那都是必然的,是繞了個政治圈子,大體上又恢複了(不是重複)彼得大帝為俄國現代化準備的國家模式,不同的是政黨政治代替了宗教政治。這個不同非常有意義,不過,那是另外討論的題目。
在中國,沒有政黨的聯合各民族的政治曆史至少經曆了數千年,政黨政治從孫中山到現在一共才將近一百年。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沒有被替代的宗教對象,因而,沒有政黨,中國也不會象蘇聯那樣發生解體。例如,假設按照馬克思說的那樣解散了共產黨,那麽,佛教能聯合中國各民族嗎?能成為執政黨一樣的執政教嗎?從漢唐進口佛教開始,佛教就被同化了,就一直處於佐政而不是執政的地位。儒家和道家呢?早在秦漢時期就被統一為輔政工具,道裏儒外,或說道家為體、儒家為用,其實都是一回事,都沒有成為執政黨一樣的執政教的可能。中國曆史出現過幾次諸侯割據的局麵,最後還是統一,這個分裂和統一的過程,並不是因為政黨的存在和滅亡而發生的。中國的政黨政治和蘇聯的政黨政治是非常不同的情形,有不同的來龍去脈。
中國的這種曆史條件使奪到權的政黨的腐敗墮落更容易發生。那些很左的人馬克思主義不離口,可自己卻正是馬克思描繪的那種寄生蟲。奇怪的是,中國的改革者們在這個精神與物質的革命的圈子完成之前,拒絕借用鍾馗的力量保護自己,更沒有自己的上帝來幫助自己生孩子。是不是他們樂意挨打,沒有改革後代也無所謂,走完這個革命圈子就行了呢?十四大也許是鄧小平的最後一大了。如果這個可能將是事實,那麽,這個精神與物質的革命圈子還有五、六年就要結束了。毛澤東和斯諾是這樣結束他們的談話的: 毛:……要學你們美國的辦法,(把權力)分到五十個州去。……就是這兩個積極性,中央一個積極性,地方一個積極性。講了幾十年了,就是不聽,有什麽辦法?現在聽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要走彎路,就是S形。
斯:有時候還要走O形,然後再設法重破這個圈,重新開始。
鄧小平的物質革命以後,我們就可以知道誰說的對了。
德國的精神發泄和物質掠奪,不管後來人看去有多麽荒唐,畢竟使德國的哲學革命和工業革命在一片腐朽的民族廢墟中誕生和成功,使德國成為歐洲一強,整個過程無不滲透了德國文化的當時特點:精神世界的巨人,物質世界的矮子。中國的精神×革和物質改革也充滿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後來人看去,也有許多荒唐的東西。不過,與德國相比,中國所缺少的是哲學思想、文化和音樂藝術的革新。自然,這個精神與物質的革命過程是否會被腐敗的汪洋大海所融蝕吞沒,將決定中國繼續大而弱還是變成大而強,也將決定學習美國分到五十州的過程是 S還是O。
朋友們多次問到,我曾經畫的有關海涅的那本書的曆史流程圖是什麽意思。我想,×革十年,改革十年,二十年的曆史應該足以幫助我們理解這個毛的精神革命和鄧的物質革命的過程,其實畫的是一個圈子:中國現代化。
《炎黃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