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傑新片:文革非自文革始

(2007-07-10 12:37:03) 下一個
胡傑新片:文革非自文革始

作者:邵建  


10月15日下午兩點,去胡傑那裏看他今年拍的新片《我雖死去》。這部片子屬於口述影像紀錄,悲劇的主角是北京文革時第一個被紅衛兵打死的女校長卞仲耘,主述者則是死者的丈夫、時年85歲的王晶堯老先生。

卞仲耘生前是北京師範大學女子附中的黨總支書記、副校長。1966年8月5日,被本校紅衛兵在批鬥會上毆打致死。用帶釘子的木棍活活打死一個人,而且是她們的校長;致死者居然是學生,而且是清一色的女生。放在哪裏,這都是一個詭異的事實!對此,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當時也在現場的王友琴女士有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女性的野蠻”。

“野蠻”似乎更多和男性有關,女性又何以野蠻?王友琴女士的解釋是:“這類行為所隱含的思想方式,隻能屬於所謂“‘原始思維’”。又及:“女性是溫柔的。然而,這溫柔主要是在某種文化環境中熏陶培育出來的。在一種特別的情況下,原始的野蠻壓過了女性的溫柔。”

也許我的看法不同。女性的溫柔並不需要某種文化的熏陶,她們天性如此。倒是某種文化的熏陶,才使她們不但違逆原始天性,而且跌破普通人性的底線,做出類似法西斯的行為。

那麽,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文化熏陶呢?“目的論”文化。

看片時,我很注意片中她們的表情,那些女紅衛兵的臉上充滿了正義感,就是在打人時,她們的表情也是那麽單純、激昂、亢奮,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犯罪。甚至,她們的眼睛告訴我,她們正在行使正義。

自己的目的是對的,動機是崇高的,意圖是正義的,就可以不惜手段,包括致人於死。這就是“目的論”文化。“目的論”又稱“目的倫理”或“意圖倫理”,它的邏輯是:為了正義實現,哪怕血流成河。而“目的倫理”對正義的衡量,又僅僅在於目的。如果手段不正義而目的正義,目的就可以為手段“漂白”。此即西諺中“The Ends justify Means”(目的證明手段正當)。

在我看來,打死卞仲耘,這正是女學生行凶時非但不自覺、反而以為自己正當的潛在緣由。否則,沒有一個自以為崇高的目的,把人活活打死,常情下,女孩子下不了這個手。

這是一個紅衛兵為自己當年行為的辯解,它活生生地顯示了,在“目的論”的邏輯中,罪惡如何轉化為正義:

我要說,在紅衛兵一代人身上發生的很多事情,其動機其潛力其源泉
完全是正常的乃至是美好崇高的。……使我們追隨毛澤東的最根本的
原因畢竟不是醜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個紅衛兵的忠誠和英
雄的靈魂,其外在表現是愚昧、盲從、打架、凶暴,可是在他的內心
中是正義的烈火、友誼的信念、斯巴達克思的幽靈,是壯美的精神境
界和不屈不撓的追求。”

如果說,文革的罪惡是這樣煉成的(當然還有其他原因),那麽,富有曆史意味的是,文革非自文革始。胡傑片子中有一位重要的口述者(作家林莽),他目睹了卞仲耘被批鬥及死亡的全過程。這位曆史在場者有一句話使片子產生了曆史的縱深,他說:“這師大女附中的前身是女子師範大學”。

是的,就是這所女子師範大學,早在1925年,就上演過學生衝擊校長的一幕,那就是當時震驚北京教育界的“女師大風潮”。一邊是以許廣平為代表的女學生,一邊是女校長楊蔭榆。雙方互相激化矛盾,以至不可收拾(保守的楊當負更多的責任)。在“驅楊”運動中,學生多有過激舉動。長期以來,我們總是一麵倒地指責楊蔭榆,卻從未對學生采用的手段做過哪怕是稍微的反思。過程不必描述,我們隻消看許廣平給魯迅的信,看她是如何向支持自己的老師匯報的:

所可稍快心意的,是走至有一條大街,迎麵看見楊婆子笑眯眯的瞅著我們大隊時,我登即無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楊蔭榆,打倒楊蔭榆,驅逐楊蔭榆!同儕聞聲響應,直喊至楊車離開了我們。這雖則似乎因公濟私,公私混淆,而當時迎頭一擊的痛快,實在比遊過午門的高興,快活,可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先生,您看這匹“害群之馬”簡直不羈到不可收拾了。這可怎麽辦?

聲口如見其人。然而,這隻是一斑。至於她們把校長轟下台來、趕出會場,繼而給校長室貼上封條,把東西扔出來,又在校門口貼大字報,警告校長不準進學校大門,且專門派人看守等,總之,如果讀過一通“女師大風潮”,那麽,即使在同情她們、並認可其一定正義性的同時,我也不得不指出其變態所在。就她們的語言和行為方式來說,它已然是文革的原型,而文革初期的紅衛兵,在某種意義上,未必不是當年“許廣平們”的變本加厲。

古人雲“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侵淫溪穀,盛怒於土囊之口。”任何事都有一個過程,楊蔭榆和卞仲耘雖然命運不同,又分屬不同時代;但,在她們倆人相隔的這幾十年間,並不難尋繹其中曆史發變的“草蛇灰線”。

年輕的許廣平無疑認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沒有問題,因為她的老師就是這樣教導她的。魯迅給許廣平的信很直接:

我以為隻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隻專憑自己判斷——即可用無論什麽手段。

這是“The Ends justify Means”的中國版。不僅如此,魯迅對年輕人多次表述過同樣的意思:

隻要能達目的,無論什麽手段都敢用……。
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
謀生之道,則不擇手段。……以為‘問目的不問手段’是共產黨的口訣,這是大錯的。人們這樣的很多,不過他們不肯說出口”

有什麽樣的老師,就有什麽樣的學生;有什麽樣的教育,就有什麽樣的收獲。女師大附中的女生們為了革命,為什麽不可以打死反革命的校長?

“目的論”文化是20世紀左翼激進主義文化的一部分。就這個世紀而言,它源遠流長,並形成一種持續的精神遺傳。文革有“目的論”的荼毒,而它的毒性至今仍在散發。所謂文革非自文革始,文革又非文革終。上述那個紅衛兵為自己的辯白,是在文革三十年後的90年代。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文化,有這樣的價值支撐,便從體製和民間兩方麵潛伏了文革或類似文革的可能。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曆史卻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觀胡傑新片,我的讀感是,從“目的論”到“法西斯”,有時隻有一步之遙。這是胡傑片中的一個定格:紅色恐怖萬歲!它坐實了“目的論”的邏輯:為了正義實現哪怕血流成河;因為它恰是用人血寫就。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