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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記 之二

(2016-12-05 03:07:45) 下一個

租房記

租客

 

       約摸十五分鍾後,陳女士果然帶了位郭小姐前來。

       外麵正淅淅瀝瀝下著雨,雨並不大卻十分地綿密,是江南地區入梅前夕特有的雨,沾上什麽什麽便洇濕了。郭小姐踏進門的時候,渾身上下裹著層重重的濕氣,人好像要在空氣中暈開了去,麵目虛蒙蒙的,感覺不真切,再加上底樓的光線在那樣的天氣裏陰暗冷淡,所以隻得著個大致的輪廓:偏瘦的身材、及肩長發、戴眼鏡,似乎蠻斯文相的。但言談中的斯文客氣卻是實實在在的,始終用著種半問詢半商榷的口氣,不苛刻,不挑剔房子現有的居住條件,反而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對房子的地段非常滿意:“我在市中心的一家進出口公司上班,我先生的工作地點在寶山,我們現住閔行,太不方便。這兒位置折中,兩頭兼顧,不知你們願不願意把房子租給我,你們的心理價位大概是多少啊?”

       我報了價,郭小姐遲疑片刻,不那麽理直氣壯地另說串數字,臉上猶猶豫豫地帶出些很不過意的表情:“我知道你們的要價並不高,隻是我和我先生兩人都屬普通工薪階層,承受能力有限,我們打算常住,將來入住後該修該換的東西也全由我們自己負責,這個價錢你們可以考慮嗎?既然在此安家,房子我們肯定會弄得妥妥貼貼舒舒服服,就當打理自己的房子一樣。大家都是上海人,好說好商量,修修補補的活我們能幹的就自己幹,盡量不給你們添麻煩。這樣可以伐?”

       郭小姐提出的價格應該算作合理範疇內的最下限,價格本身並沒什麽吸引力,然而有兩點著實打動我:郭小姐的柔軟的態度以及承諾的一本正經。這承諾撓中我的癢處,我思量著若果真如此,倒確實斷了我的後顧之憂。

       於是我答應郭小姐回家跟媽媽商量後再作答複。

       初次見麵,郭小姐的具體形貌隻在我心裏造下個依稀仿佛的印象,實際的感想卻相當不錯,我想她大有可能成為我們未來的租客。

       第二天,我去了那家中介,主要是想深入了解點郭小姐的個人情況,不知她有沒有小孩,否則兩個人住三間臥室似乎太浪費了點。

       見到老板本人,看著比他的太太陳女士滄桑,是那種永遠比實際年齡成熟的長相。性格卻跟老氣橫秋正相反,大大咧咧的,十分隨意,跑上來就稱呼我這個四十掛零的陌生女子“小姑娘”,半玩笑半當真,好像雙方已經相熟到能夠非常隨便的程度。

       別說這一叫還真給他叫得消除了生疏感,瞬間便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可見老板的應酬功夫是好的。憑借著這點“自來熟”的良好感覺,我趁機開門見山山鄉老板打聽郭小姐到底有無小孩。

      “小姑娘”,老板臉上的笑意旋得更深了,深得我意識到自己似乎問了個不該問的傻問題。“你去管人家有沒有小孩幹什麽,你怕人家人口少搞群租、轉租是吧,所有的條款在簽合同時都可以另外附加上去進一步保護你的利益,你瞎擔心點啥嘛!”頓了頓,老板又一句:“小姑娘,隻要房客按時付房租,愛惜房子,少給你找麻煩就算好房客,別的你還求個啥呢?”三言兩語之間老板堵住了我的嘴,還把我鼓動得“大無畏”起來,我心想即使在澳洲,如果能得房客如此,毋庸置疑地亦算是房主的幸運了。由此可見古今中外關於好房客的認知遠比審美觀要來得統一,有沒有小孩遠非判斷房客好壞的客觀標準,沒有小孩也的確無法成為不能入住三臥套房的充分理由,我前怕狼後怕虎的,恐怕倒真會錯失一位好房客。

       決定約郭小姐到中介再麵談一次,感覺好當場便簽署合同。

       郭小姐非常守時,說是跟公司請了假,特為從市中心趕過來的。

       這回天氣幫忙,沒有讓郭小姐趕路趕得渾身濕漉漉。趁著天光大好仔細端詳,此番總算看清了,郭小姐的姿色,好看不好看的形容尚在其次,卻自成一套格局。正值女人最富魅力的年齡段,已脫了年輕女孩的稚氣,立,然而未惑,一立便立出了其他人學不來的風格。

       說別人學不來,並非指如何地標新立異、出奇製勝,相反,乍一眼,竟普通得很,緊身圓領T恤、窄腿牛仔褲。牛仔褲是薑黃色的,避免了千人一麵的藍,隻這點還略有些出跳之處。腳下一雙宜於行走的平底鞋,類似輕便裝束的女子多了去了,連被模仿的資格都夠不著。

 

 

       說別人學不來,並非指如何地標新立異、出奇製勝,相反,乍一眼,竟普通得很,緊身圓領T恤、窄腿牛仔褲。牛仔褲是薑黃色的,避免了千人一麵的藍,隻這點還略有些出跳之處,腳下一雙宜於行走的平底鞋,類似輕便裝束的女子多了去了,連被模仿的資格都夠不著。難得就難得在郭小姐屬於最常見中的最不尋常,她是一種極致,於修飾上樣樣作減法,減到了頭,把輕便提煉成簡便,渾身上下成了高效率的代名詞。

       郭小姐的馬尾辮,梳理得一絲不苟,隻一根橡皮筋便收服了額前、鬢邊、發腳各處所有散碎的絲絲縷縷;女人的耳垂、頸項、手腕、纖纖玉指、腳踝等通常自甘被不同材質環狀物束縛的部位,均“素麵朝天”,並且是淨素,連枚腕表都蹤影不現。郭小姐的手機替代了手表的功能,手機則幹脆利落地插在褲袋裏,因為她斜背於肩上的包實在“短小精悍”。即使我沒有透視眼,也能推及包裏的內容必然有異於其他女子。我無法肯定有什麽,但我可以肯定沒什麽,沒有腮紅、沒有唇彩、沒有眼影、沒有化妝鏡、沒有梳子鑷子鉗子、沒有小零食,沒有一切女人們須臾離不開的生活必備品。她的包頂多隻能容納生活必需品,也許僅僅是錢夾和某些至關重要的證件。

       雖然郭小姐身上缺乏首飾、化妝品的點綴,但郭小姐看著一點不男人婆,她依然女性味十足。其他女子是離不開那些囉裏囉唆的雜碎,郭小姐是無需,她頂多隻需要一根係在褲腰上的皮帶。褲腰約束著T恤的下擺,皮帶約束著褲腰,一根細皮帶凸顯了苗條的身腰,保持得很勻稱的體形便服服帖帖地被勾勒出來了。仔細地琢磨推敲,這郭小姐其實是從頭到腳以高效率的管理方式層層約束自己,約束出了簡便練達的節奏、狀態和風格。

       我禁不住感歎,人家郭小姐下的功夫才叫功夫外的真功夫,一個女人,怎麽可能把自己收拾得如同一塊綜合了各種營養和要素的壓縮餅幹那般幹淨利落又高效能呢?別的女子跟她比起來,臉上塗抹的五顏六色,衣服上堆砌的花邊、褶子、蝴蝶結,身上疏於管理的或明顯或隱蔽的贅肉,都流露出對紅塵有著太多的節外生枝、拖泥帶水的留戀牽絆,而郭小姐,即使人生的道路纖細如羊腸子,她也定能身輕如燕地在其間穿行。

       至少,我心中的那條羊腸小道郭小姐應該能夠順利穿行通過。今日見著郭小姐,我自覺對她更增幾分好感。看到她的外表,我幾乎已經能夠想象到她作為一個白領麗人奮鬥在職場上的麻利精幹。

       果然,郭小姐具有內外兼修、表裏貫徹的大一統的素質,她從“中心思想明確”的小坤包中取出必要的錢包括租金與押金以及身份證,如此地誠心誠意,如此地有備無患,我還囉嗦什麽,接下來簽合同順利成章水到渠成。

       一紙二年的租約,我本想先簽一年以觀後效,架不住郭小姐再三表示她希望穩定地住長久些,中介也在旁敲邊鼓說租約一般二年起底,便順應了他們的意願。當然,至關重要的原則性問題我是毫不含糊地“固執己見”,特別特別強調房子不得群租和轉租,租金必需每三個月一次按時直接打入銀行帳戶。另列明細表一張,房中一應家具、設備全標注得清清楚楚,並且規範了房東、租客雙方各自需承擔的責任義務。

       我在上海經手的第一份租房合同終於誕生了,雖稱不上是“傑作”,但該解釋的解釋了,該強調的強調了,該規範的規範了,總之該有的似乎都有了,看著還全麵詳盡,應該能夠起到自我保護的作用。

       郭小姐也很配合,鄭重承諾房子肯定用來自住,會妥善管理盡量不給房東添麻煩。我告訴她接下去我和媽媽兩個人很快要一起回到澳洲,若有萬一的意外發生,可聯係我們在上海的一位朋友作緊急情況處理或轉告消息。郭小姐仔細地記下了朋友的姓名和電話,但她仿佛已經預見到入住後的情形,非常具有前瞻性地、幾乎是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她不會去動用這層關係,我將發現她是個安靜省事的房客。

       房東、租客均繳納了介紹費給中介,三方人員皆大歡喜。

       二天後,正式交鑰匙驗看房屋。郭小姐仍舊十分守時,也仍舊堅持圓領T恤薑黃色緊身牛仔褲的基本款打扮,外罩件極透薄的飄逸長紗衫,舉動之間更突出她的輕快敏捷。

       我原準備仿照軍事演習的手段把諸設備目前的工作狀態逐步演示給郭小姐看一遍,鑼對鑼鼓對鼓地當麵仔細盤點清楚。但郭小姐隻粗略地大概瞧了瞧,便客氣地阻止我爬上蹲下,她說我總歸相信你們的。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心頭暖洋洋的。我想這世上雖有騙子,可大多數人還是向往作一個信任他人也被他人信任的誠實好人。

       於是格外地希望郭小姐住得愉快,對整棟樓住戶的情況也介紹得特別仔細,由上往下數,幾樓幾室住著哪個係的老教授、博導、碩導,某某老師又兼任學校裏什麽樣的行政職務,樓長由誰擔當,對門退休在家的謝老師夫婦怎樣一直熱心地幫助照看我家空關的房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多年下來,老鄰居們相互之間處得頗為融洽,我但願郭小姐作為新成員同樣能獲得賓至如歸的感覺。

       臨分手時,郭小姐高興地調侃說自己馬上要入住“高知樓”了,我幽默回應道高知的生活並不高高在上,也“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圖個衣食住行的舒適方便,你隻看小區門口四通八達的公交線路便知曉了。住在此地,你每日裏往市中心上班,至少交通還便捷。郭小姐說這個她倒不擔心,上下班挺累的,平時打出租車的機會比較多。

 

       說著話,轉眼兩個星期過去了,太太平平安安生生,我們的新房客果然沒有食言,安靜得無聲無息。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來整理行裝了,想著此次回上海瑣事纏身,還未曾踏足過輕紡市場近旁的大賣場,便欲抽空前去逛逛添置點物品。

       那是個確鑿的臨行澳洲前整一周的日子,天氣有些悶熱,陰晴不定,雨卻憋著一直未下下來。時近黃昏,漸漸地開始起風,雨意醞釀得更成熟,空氣反倒通透不少。

       也是為了透透氣散散心的意思,我選擇步行前去大賣場。途中須經過一條南北走向的並不寬闊的馬路。我從前走過許多回,知道它的熱鬧跟它的寬闊度正成反比。這條馬路一邊建著一棟連一棟的居民小區住宅樓,一邊擠挨著密密麻麻的商鋪,絕大多數屬於輕紡市場內部的店麵,門臉卻向外迎街而開。

       花店特別多地集中在這一長溜,並不純粹地隻賣花,也兼營些稍稍跟寵物沾邊的業務,金魚呀、鳥呀、蟋蟀呀、蟈蟈呀,甚至一盆盆新鮮的魚蟲。此類小活物們似乎與花花草草總

        脫不了幹係,相伴而生,所以馬路一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集市中的集市,輕紡市場裏的花鳥蟲魚市場。

        花、鳥、蟲、魚、人,各種生命集聚在並不寬闊的一條馬路上,真的好不熱鬧啊!啁啁的鳥叫、唧唧的蟲鳴、魚兒遊動時發出的輕微甩水聲混跡於鼎沸的人聲中,原就是種熱鬧,卻又為熱鬧本身注入了一些接地氣的情趣;單枝的花、結束的花、紮成球狀的花、插在籃子裏的花廣告似地簇擁於店門口,羅織出番色彩的熱鬧。花藝師們還在繼續地進行創作,盡挑些顏色跳脫的花朵,有些是自然的靚麗,有些是人工整型後的鮮豔,噴塗上濃烈的、匪夷所思的色彩,妖冶得坦率,並不遮遮掩掩的,所以一樣地奪目,為視覺上的熱鬧增添了新品種;枝枝葉葉蔓蔓不斷地被花藝師們剪落於地,漸漸攢得厚了,叫行人的腳在店門前無從著落。這些被扔棄的花朵的陪襯也堆積出層零亂的熱鬧,熱鬧得無頭無序。

       無序中的有序,有序中的無序,這裏的熱鬧本就是各種各樣無窮無盡的,而如今,就在此時此刻,我毫無心理準備地發現無窮無盡的熱鬧成了曾經。商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堵青灰色的水泥牆。即使還剩下碩果僅存的幾家店,亦知能算作從前的熱鬧投下的丁點餘蔭,可憐兮兮的很不成氣候。

       青灰色的水泥牆冷酷地隔離出一個獨立的、死氣沉沉的空間裏的空間。在半明半暗摸陵兩可的天色映襯下,一堵堵牆更沉默地像一張張四方大口,悄無聲息整齊劃一地吞噬掉記憶中嘈雜、混亂、擁擠諸般七零八碎的景象。

       漫漫的荒涼之感在整條馬路上彌散開來,雖然過了這條馬路另一頭往西拐個彎就是大賣場。然而也隻能往西了,朝東的可直接穿過輕紡市場腹地的通道被封住了,連帶著被封鎖住的還有喧嘩的熱鬧。不知有沒有再次釋放的機會,也許永遠地時過境遷。

       從熱鬧到荒涼,從一個結果直接進入另一個結果,我沒有看到其中變化的過程。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過渡、鋪墊和過程,我的眼睛被現實震了一下,我的心被現實的戲劇性震動了一下。

        一切都格外地富有戲劇性,處身在一種貼得近又離得遠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中。我立於馬路這邊,仿佛隔岸觀景。岸其實就是眼前的馬路,成了時間的容器,收納著過去、現在還有即將的注定會發生的情節。隻要是注定,再戲劇性的偶然也是個必然。

        馬路對麵突然停下一輛黃魚車,車夫是外地民工模樣的男子,滿臉浮油,大汗淋漓,然而車鬥裏並未栽著什麽負荷沉重粗笨龐大的東西,隻半蹲半坐著一位輕盈盈的小姐,圓領T恤、薑黃色緊身牛仔褲。薑黃色緊身牛仔褲?郭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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