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到底為何物?幾尾養在青花瓷缸中的小金魚。青花瓷缸本乃一大花盆,瞧著蠻古雅便用來養魚,另附加一套水泵連燈管的簡易裝置,橫梁一樣駕在缸麵上。蜜糖每每以此為立足點,伸長腦袋專注觀察期間動靜,態度少有的寧定。我深知蜜糖絕非“眼高手低”之輩,她是個實幹家,現在按兵不動,僅僅說明她還心存疑惑,總會發展到情難自禁伸出小魔爪的那一刻。要防患於未然,口頭警告肯定無法見效,得給蜜糖抹些“萬金油”長長記性。怎麽抹?記起蜜糖特別不愛洗澡,不光蜜糖,從前的白貓也如此,每當媽媽找出那隻專用的貓澡盆,白貓馬上玩失蹤,躲到床底下最深的角落,任你喊破嗓子就是拒不從命。對付蜜糖,則要連哄帶騙,手裏捏幾粒貓餅幹,蜜糖嘴饞經不住誘惑,乘她心思全在吃上頭,趕緊地抱起她放入水盆中。四枚小爪子剛觸及淺淺的水,蜜糖頓時如通了電般驚跳起來,對水的恐懼使她全身的毛發呈放射狀地向外乍開來,蜜糖成了一把驚恐的毛刷子,而平時軟得可以打結的尾巴從尖至梢一路別著勁,直挺挺似截殺氣騰騰的九節鋼鞭。
泡過水的蜜糖渾身都殺氣騰騰,我感覺自己隻長一雙手根本忙不過來,一方麵必須下死勁牢牢按住她的身體,一方麵又得伶俐地左躲右閃,否則蜜糖會像隻青蛙直接從水中蹦出來,附帶著在壓迫她的這雙手上留下點咬痕抓印之類血淋淋的紀念。
綜合上述所有現象分析,充分說明貓咪怕水。我自認找到治蜜糖的絕招,把她的四枚小爪子、屁股蛋、尾巴輪番在魚缸裏浸一浸過過水,當然腦袋除外否則實在不合“貓道”。
這場麵非常地儀式化,很有點教徒受洗的意味,希望“聖水”能徹底點醒蜜糖,放棄她那些圖謀不軌的想法。另外,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還在缸麵上加蓋長方形玻璃板一塊,並不嚴絲合縫,兩邊適當地給魚兒留出透氣空間。
於是,於是蜜糖在玻璃板上適當地站得更穩,高高蹶起屁股,毛茸茸的貓臉索性粘在玻璃上,兩枚前爪一左一右圍攏起來半遮腦袋作出“手搭涼棚”的姿勢,嚴嚴地擋住玻璃兩邊的反光,仔仔細細從從容容地窺視魚兒的一舉一動。
蜜糖壓根沒長記性,反而變本加厲地賊心不死。看樣子沒浸過水的貓腦袋就是阿喀留斯之腫,留下了致命軟肋,而且人家也隻不愛洗澡卻並非真的怕水。蜜糖終於在適當的時間十分果敢地適當利用給魚兒保留的透氣口不適當地將爪子探進了魚缸。我動用“家法”伺候,操起一把蘆花掃帚狠狠揍了蜜糖幾下,必須讓她受點皮肉之苦。
蜜糖吃痛,躲得遠遠的,倒不記仇,第二天見了我照樣親親熱熱,一如既往地強烈要求我的關注。但我很快發現我的蘆花掃帚在短時期內發生了不自主地或者說被迫的進行性褪變,由原先的一部雄壯的“連鬢絡腮胡”衰微成一撮飄逸的“山羊胡”。我不知道蘆花掃帚算蜜糖的新寵亦或舊愛,總之就怕遭蜜糖惦記
蜜糖雖然不愛洗澡,上廁所卻又自覺又講衛生。在家裏一隻寶藍色橢圓形的大號塑料冰淇淋盒是蜜糖的專用衛生盆,底部鋪上厚厚的澳洲產高級貓屎灰,除臭還環保,可以直接入土為安。倘在室外如廁,那簡直成了蜜糖的某種巨大享受。挑一順眼的地,用小爪子飛快地跑個坑,蹲坑裏,馬上滿臉陶醉,就如同某些人一“辦公”便專注於刷微信讀書看報,蜜糖則陶醉於高處天藍雲白,周身花木蔥蘢,小鳥在眼前蹦來跳去,黑土底下蟲兒唧唧鳴叫,上個廁所都這麽有聲有色情景交融,神仙的日子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其實不光上廁所的那一刻是種巨大享受,在花園中的每一時每一刻對蜜糖來說都屬於身心經曆的愉悅體驗。但蜜糖有個弱點,膽小,別看她犯脾氣的時候挺橫,卻不敢獨自上後花園玩耍,遵在陽光房大玻璃門後張望的神氣明明流露出對外麵世界十二萬分的向往,行動上反顯得猶猶豫豫。可假如我去後花園幹點什麽,蜜糖鐵定興興頭頭地隨在腳後,十足跟屁蟲的樣子。一旦進了後花園,蜜糖就徹底玩瘋了,爬樹、追鳥、逮蟲子,四處撒野,頂喜歡藏在菜地裏捉迷藏,密密麻麻的四季豆葉子掩住她小小的身體,我伸手到葉子底下摘豆,蜜糖冷不丁地探出小爪子撓我一下,轉頭迅速撤退,伺機再使次壞。
我是被蜜糖要求陪著她玩捉迷藏遊戲的對象之一,可以陪蜜糖玩耍的對象其實還很多,譬如各種鳥兒,但人家可以卻不願意,因為蜜糖居心叵測,現在她越來越對活物感興趣,常常賊頭賊腦地隱蔽在某處遮擋物之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前方覓食的鳥兒,悄悄移動身子矮腿匍匐向鳥兒靠近。然而鳥兒多機靈哪,離老遠騰地飛走了,蜜糖掩飾不住滿臉失望,隻好灰溜溜地叼根掉落在地的鳥毛返屋。
蜜糖時不時地總會揀回些鳥毛,當寶貝似地左右撲騰,並且開始更加頻繁地磨爪子。我知道蜜糖磨練功夫的時候到了,趕緊地給她置備專用磨爪墊、貓跳台等,這些是室內“兒童樂園”的標配。室外就更不得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想練爬高,有曲曲直直形態各異的大樹;想練埋伏,有東一堆西一尖的亂草叢;想磨爪子,有堅硬的紅磚地;想提高奔跑的速度,有平坦的草坪可供馳騁。練本領的輔助設施樣樣俱全,條件異常優越,卻有一樣,我能非常非常肯定地說蜜糖自打出生至現在從未見過一隻真正的老鼠。
這一點正跟從前的白貓相反,白貓從未見過專用磨爪器,沒使過除臭環保的高級貓屎灰,她隻有粗礪的煤灰,黑乎乎髒兮兮的洇濕了很容易粘在屁股上,所以白貓的屁股象塊素描板,上麵時常變換著不同的黑白抽象圖案。但即使是這樣的貓屎灰,也得靠爸爸媽媽挨家挨戶上門討要,用煤爐的人家越來越少,煤灰成了緊俏貨,須先下手為強。
白貓的食物從來不分幹糧濕糧,一直吃媽媽煮的小魚拌飯,幾乎日日相同,偶爾添頓牛奶,加上我和弟弟吃飯時有意無意掉落於地的零碎雞鴨魚肉,但也全是樸素的家常風味。白貓做夢都想象不出貓食竟然可以有那麽多講究,罐裝、袋裝、硬包裝、軟包裝,濕濕幹幹,口味包括家禽類、家畜類、海鮮類,材質或單一型或混合型,甚至精細到劃分不同年齡段,區別長毛貓、短毛貓。
白貓見識過的東西太少了,但她自出生起便見識過無數的老鼠,在她麵前來來去去。尤其是那隻水老鼠,堪稱鼠王,個頭與三個月大小的貓相比幾無二致。當體型對等的一隻經驗老到的狡詐成年鼠與一隻尚處稚齡毫無經驗的未成年貓咪第一次打遭遇戰時,其結局注定是非常尷尬的,碩鼠並非狼狽落荒逃跑而是從從容容鎮定自若地離去,以退為進,那不疾不徐的步態飽含不屑的輕視和侮蔑。小白貓身單力薄無可奈何,卻牢牢記住了眼前這個留給她奇恥大辱的對手。
小白貓勤奮刻苦地磨練自己捕鼠的本領,場地和條件全是窘迫寒酸的,小白貓唯一的道具假想敵是弟弟的汗腳丫子,盡管其氣味“芬芳”無比,但小白貓偏偏表現得情有獨鍾。隻要弟弟輕輕抖動腳腕,小白貓便如臨大敵全身心進入備戰狀態,衝鋒、進攻、撲、咬,當然小白貓口下爪下分寸把握準確到位,從未傷害過弟弟,因此弟弟即使正當大夏天光著腿赤著腳也敢逗引小白貓酣戰。在反反複複的以弟弟的臭腳丫為假想敵的實戰訓練演習中,小白貓的擒拿格鬥之術,閃、展、騰、挪、摔、拿、撲、擊諸般技藝日臻完善,終於捕獲了第一隻老鼠。然後便是:
一隻一隻又一隻
二隻三隻四五隻
六隻七隻八九隻
落入貓口全消失
整棟樓的鼠影日漸減少,然而白貓絲毫未敢鬆懈,她始終在等待某個最重要的時刻。白貓早就確認了“鼠王”老巢的位置,接下來便要打一場殲滅戰。白貓在戰略上是完全藐視敵人的,她相信現在的自己具備足夠的力量和智慧去戰勝這個宿敵。在戰術上白貓卻絕不輕敵,接連三天廢寢忘食地蹲守在從底層公用大廚房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樓梯帶個九十度的拐角,拐角處一狹窄的平台,平台朝上是一段全封閉式的黑暗的木扶梯,僅於一側開著孔小窗口,透出些微自大廚房移過來的亮光。平台向下隻幾級水泥台階,一邊倚牆,一邊完全空空如也,既無護欄也無扶手,倒平白無故生出一方同樣水泥砌就的汙水槽,橫陳地麵上,終年散發陰溝洞的臭味。汙水槽旁緊貼著一個公用自來水池子,由池子垂直望向上,即呈現鑲嵌在木扶梯半中間的小窗口,正是白貓踞守可縱覽大廚房全局的黃金偵查點。
那臭味熏陶出碩大無比的鼠王,亦成為白貓追蹤的最佳線索。三天的工夫,白貓已對敵人的生活習性、出沒途徑、作息時間了如指掌。這三天裏看似一天比一天平靜,實則靜水流深,平靜的表麵下一天比一天更能嗅出決戰在即的凝重氣氛。
決戰發生在午後,一天當中整棟樓除了深夜最安寧的時段,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剩下的全是留守在家的老人。白貓悄無聲息居高臨下地趴在汙水槽旁的水泥台階上,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然而渾身肌肉並未處於放鬆的狀態,相反,肌肉由於大腦始終保持高度警惕而緊張地石化,屏住呼吸,耳朵直挺挺地支楞著,眼睛停止眨動,全身心的注意力濃縮在一個點上,等待,等待,再等待,對手出現了,先按兵不動,出手的時機必須拿捏得非常巧妙,候著老鼠從鼠洞中探出大半個身子,既無法更快向前逃逸亦無法迅速後退,電光火石的瞬間,白貓淩厲地撲擊而出,迅捷得肉身幾乎要與周圍的空氣摩擦出火花。
白色的恐怖突然籠罩在老鼠頭頂,那是仇恨、耐心、堅韌、智慧的力量加上白貓身體的重量化作打樁機的樁錘,垂直地將老鼠重重捶扁於地,更有一雙嫉惡如仇的小爪子又狠又準地扣住老鼠的咽喉命門。
沒有來回的搏擊,沒有血腥的廝殺,一擊而中,過程快得似乎缺乏懸念,卻正稱得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耐人尋味的是戰鬥結束後白貓相對激烈的反應,她久久地跟垂死掙紮的老鼠玩著欲擒故縱的遊戲。她根本不屑享用臭烘烘的老鼠肉,但牢牢捍衛自己的戰利品。當媽媽試圖用火鉗夾走奄奄一息的老鼠時,白貓甚至反常地一改往日的溫馴,怒目圓睜,迅速叼起老鼠躲到隱避的角落裏,她要完全的、徹底的、毫無遺憾地體驗雪恥的快感,那是一種驕傲,一種對天賦和能力的自我肯定。恰如弟弟同學所言,白貓會非常出色,出色到贏得了“捕鼠狀元”的稱號,並且是孟麗君式的美麗的女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