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下這所房子的時候適逢墨爾本的冬天,後院裏正對著陽光房僅幾步之遙外的一棵大樹渾身光禿禿的,縱紋斑駁的暗灰色的枝枝杈杈象硬挺的不規則的傘骨子遙遙地指向四麵八方,待得葉滿梢頭,想來定能把陽光房收攏在一片翠色中。
此房前後院落樹木眾多,但大部分乃常綠喬木,高逾屋頂,雖時值冬季卻猶自綠蔭森森。看樣子原先的房主特別愛樹,於花花草草上頭倒尋常,隨意地捎帶著栽上一點,漫不經心,隻虛應個景而已。
這樣的院子即使到了春天都不會花團錦簇燦爛鮮豔,本身風格並非走甜蜜一路,但也自有其妙處,至少跟眼前的房子很般配。房子是西班牙式的雙磚老洋房,結實沉著,前門廊簷代表西班牙建築風格的三個磚拱璿厚重質樸,方正得不曾附著絲毫浮華的裝飾,似乎唯森森的氣象方能壓住。森森便讓人覺得深致,一眼望去望不斷,“庭院深深深幾許”,一個“深”字有著時間與空間雙重意義上的無限度的延展性,正同這所房子年齡與形貌的老成持重相映成趣。
然而到底是在冬天,人的心頭總本能地渴望更多的暖意。況且如果一年四季都隻相似的濃蔭匝地的景象,未免缺乏變化太嫌單調了些。所以便格外稀罕後院的那棵光禿禿的大樹,它是一眼望不斷中回旋著的一片疏朗,也是存在於常態中的相對的動態,是一些意外,一種等待。此時此刻它識趣地不來妨礙陽光的朗照,入了春,又自會生成另一番模樣。
就不知是棵什麽樹,樹齡絕對不年輕了,觀其樹冠覆蓋的廣度以及雖蒼瘦卻清峻的骨骼,推想得出總有四、五十年的曆史了。一棵樹跟一個人相同,成長的過程要經曆多少風雨啊,有歲月的磨練才會有生命的高度,這陪伴著百歲老屋的半百的樹心中一定承載著許許多多的精彩,但承載者的名字要等到春天時分方能揭曉。
零零星星的小花在別人家的院子裏開起來了,這是春天的前兆。此時我家後院的大樹尚無動靜。大樹站得高望得遠,其實早就先知似地在心中默默醞釀春意,待到別家院子快要變成花團錦簇的樣子時,它趕在頭裏爆發了。這爆發幾乎表現得全無過程,我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呼:“一夜之間,是誰的巧手,替一棵肅穆的大樹,一個蒼瘦的暗灰的生命著了色?”
無數極清極清的翠綠透著極亮極亮的金黃細茸茸地綻放在大樹的枝頭,這燦爛的顏色所經之處,如蜿蜒地漫過一條歡暢的碧清的小溪,滋潤了大樹身上每一條縱裂的深痕,每一塊斑駁的凹凸,每一道歲月的坎坷。現在的大樹顯得多麽明亮啊,半百的生命正經曆著初生者的喜悅,喜悅的情感飽脹了大樹的全身,大樹神情愉快,幾乎忍不住露出笑意來。
細茸茸的葉芽子越長越歡,成了形,飽滿的卵圓形,有個輕俏的漸瘦的“下巴”;列了序,十幾片葉子於同一根枝條上一左一右魚貫列序而下,彎彎的一穗一穗,雖無柳條垂可及地的修長,卻得柳條依依向下的別致姿態;抽了條,每一穗序列齊整的葉子旁及時逸出新的腋芽,萌幼葉,列新序,成新枝。如此生生發發,無止無息,枝條愈見其茂盛繁密,葉子愈見其鮮麗豐致,陽光房的落地窗玻璃上現在盛開著一幅頂明豔的“窗花”圖了。
並不著花,唯見葉,極清極亮的金翠的葉,陽光從上從左右從前後從四麵八方各個不同的角度穿透它們薄薄的身體,更清更亮,纖毫畢露。金的汁液飽含著養分汩汩流向每一根最纖細的翠的葉脈,葉子不斷地呼吸吐納,循環著活生生的鮮豔。鮮豔與鮮豔之間的變化是極其細微的,卻存在著本質的差別,唯有於不斷地吐故納新,一絲不苟地保持生命最旺盛新鮮的狀態之後呈現的鮮豔才鮮豔到極處,那麽地富於感染力,周圍一點一滴的空氣、一分一秒的時光、一天一天來了又去的日子全洇了金點了翠,真是寸寸金翠啊!
未久,寸寸金翠裏確有真實可愛的鮮花入了來,一嘟嚕一嘟嚕葡萄似地懸在葉子底下,可又全無成熟的飽墜的感覺,望去總星星點點的,因為那圓白的花瓣極細小極玲瓏。嫋嫋的春風吹過,滿樹的一嘟嚕一嘟嚕打起晃兒,那姿態比它們投在地上被日光搖碎的影子更輕柔,然而依舊抖落了無數細小的粉白,浮遊於半空中,快樂地一閃一閃。它們是大樹心中瑣碎而絡繹不絕的理想,隨催生萬物的春風去探訪遠方更奇妙的世界。花瓣以盈盈飛翔的姿態離去、成長、再離去,金翠的葉子下漂滿了白色的美麗理想。
理想輕盈,葉子倒更加穩健踏實地生長,逐層逐層地,濃密的葉子漸漸填滿了巨大的樹冠,葉子迎來了真正屬於它們的黃金時代,翠色慢慢沉澱下來,金色越攀越高,越攀越遠,拓伸到了極限,終於釅釅地蓋住了一部分藍天。
樹下的天空是金色的,原來這是一棵金葉榆。
春意愈發地深。後院裏蔭連著蔭,翠鑲著翠,先還擔心深得太過沉悶,如今由於金葉榆的緣故,蔭與蔭翠與翠之間有了層次和變化,看起來竟十分活潑。
金色的天空下,青青的草長起來了,矮花壇裏豔紅的、嫩粉的海棠嬌嬌地開起來了,馬蹄蓮含蓄地打起了朵,永遠含苞待放的潔白花瓣包裹著蜜黃的蕊。烏頭烏尾淺棕身子的小雀子、灰羽紅嘴的小鳥都成了常客,有時忙忙地埋頭刨食,有時隻仰著頭懶洋洋地發呆,細數從金葉子縫隙裏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鄰居家肥壯的黑白相間的大花貓時不時也翻牆越籬而來,躡手躡腳地繞著榆樹快活地跑上幾圈,東嗅嗅西聞聞,再灑上一泡尿,表示此處有一塊新晉的領地,然後心滿意足縱身離去。
可這塊領地的占有者非貓非鳥甚至亦非我,我們頂多屬於“探春”者,僅僅對欣榮的春意駐足觀賞。果子狸才真的投入,這種長尾尖臉大眼睛麵相憨厚的家貓似的小動物,帶著比朝聖者更瘋狂的熱情天天前來“采春”。
金葉榆乃果子狸心目中的“聖物”,但它既不行三拜九叩之禮也不誦經念咒,果子狸表達虔誠的唯一方式便是啃榆樹葉,啃得屁股滾圓,啃得毛色油亮,連根根毛尖子上都要滲出油來。啃完了榆葉的果子狸跟吃下唐僧肉似地精力旺盛,常常練習“體操”高難動作以助消遣。選一根最近陽光房的榆樹枝為杠,一個李寧上單杠的標準起手式,懸吊身子,蕩悠幾下,順勢“佳妮騰躍”,“咚”地突如其來一聲響直接蹦上陽光房屋頂了。有時沉悶的“咚”聲之後還拖著重重的“骨嚕嚕”滾動的聲響,表示果子狸尚未練成體操名將的麻利身手,站立不穩正翻筋鬥呢,不過從未見它滾落於地。想來果子狸天生具有飛簷走壁之能,且皮粗肉厚,摔過照樣筋骨活絡動作靈便。
果子狸是晝伏夜出的生活習性。夜深人靜,正當我凝神讀書或專注伏案寫作時,冷不防地頭上傳來仿佛洞穿房頂似要破洞而入的聲響,以為招賊,心髒一陣驚跳,待回過神來,果子狸早一溜煙逃之夭夭,奈何它不得呀。
最奈何果子狸不得的,是那幅本來構思精妙幾乎十全十美的“窗花”圖:高處金色的葉子飄飄拂拂,低處碧油油的小草,粉、紅、白的閑逸的小花,鳥兒的身影忽前忽後,一派明麗安詳的景象。如今近處地麵上額外多出果子狸黑而尖細、比六神丸略大的堅硬顆粒狀糞便,如胡椒麵似地撒在地上,才幾日便要清掃一次,否則準會堆積起來。
盡管不愛果子狸醜陋的糞便,然而瑕不掩瑜,我愛金葉榆,愛這流淌在窗玻璃上的金色的日子,愛這生長著金葉榆的庭院深深。
庭院深深,深不單形容表麵的楊柳堆煙,陰滿中庭,更寓意自然的萬物平衡和諧。人、獸、植物相依相敬相畏。樹有其生長的空間,獸有其活動的範圍,人也需得自知進退,育物而不礙物,順應己性而不妨他物之性,讓幾分天地與其他生靈,胸中可添多少安寧自在啊!
且容著果子狸,雖然瘋狂地啃食金色的榆樹葉,卻也並非存心搗亂,實在它食性如此,好以果子、嫩芽、樹葉充饑果腹。何況這麽茂密的一棵金葉榆,總不至於被啃成禿頭吧。果子狸,但願我與你、你與樹、樹與我之間能長久和平共處。
入秋了,金葉榆開始落葉,果子狸仍然熱情如初日日前來。也難怪,就算落葉紛紛,金葉榆亦絲毫不流露出哀傷愁苦的情緒。葉子日漸稀少,那層金色裏卻洶湧著一種成熟飽滿的氣息,更濃得耀眼純粹,直如滾滾紅塵般撲麵而來。即使在薄陰的天氣裏,金葉榆兀自金光燦燦,象童話裏灼灼閃亮的金瓶子。
果子狸同我一樣忙著爬上爬下。我是要清理掉在屋頂排水槽裏的落葉,以免腐爛後堵住出水口,果子狸隻顧著大快朵頤。在即將脫離樹枝的刹那金葉榆的葉子依舊飽含水分,覆於地上,輕輕踩過,一點聽不到“沙沙”的身體枯燥脆裂的悲咽聲。果子狸一定愛極了這種水分充盈的口感,所以進行著它最後的瘋狂。
當最後一枚金色的葉子消逝,陽光房落地窗外的光景漸漸寂寞起來。略遠處一片毫無變化的深幽的綠,小鳥躲進築在濃綠中的巢裏鮮少露麵。近前暗灰色的大樹渾身光禿禿的,討厭的果子狸自然蹤跡全無。
一晃幾年過去了,在年複一年中相同的情景不斷重演,我在不斷重演的情景中年複一年地重溫著這樣的功課:冬天,我懷念那流淌在窗玻璃上的金色的日子;春天來臨,我享受那流淌在窗玻璃上的金色的日子。但這樣的好日子實在難得盡善盡美,果子狸到點便準時報到,從春吃至夏,從夏吃至秋。
為了金葉榆少受“摧殘”,我想方設法另替果子狸提供它喜愛的食物,可它就是“榆木疙瘩”的死腦筋,堅貞不移地耗著榆樹葉。
今年開春,我發現金葉榆的某幾根樹枝上沒有如往年一樣爆芽,心中暗忖是不是前幾年叫果子狸啃食得太狠傷了元氣。而果子狸沒心沒肺照樣我行我素,迫不得已我必須采取點措施。
我到區政府借來了專捕果子狸的籠子。澳洲法律規定禁止傷害果子狸,但誘捕還是可以的,逮著了兜它幾道“山路十八彎”,將果子狸迷得暈糊糊,送到遙遠的再不可能找回老巢的地方去。為了誘惑果子狸,我真豁出了血本,“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買來市麵上最時鮮質量最優的水果(連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且每天不重樣,結果呢,果子狸連眼珠子都沒錯一下。
行,那我就再上點科技手段,弄一台據說能發出低頻率音波的儀器擱後院裏。此類音波人聽不到果子狸卻反應極其敏感,一、二周內便會逃之夭夭。我等啊等,等了一個月果子狸還沒有滾蛋的跡象,敢情儀器功率不夠大啊,後院又不是密閉的空間,沒門沒窗,音波未灌進果子狸耳朵全發散到宇宙中了吧!
於是又寄望鄰居家的大花貓,指著它能發個善心幫我管管閑事,準備了高級貓餅幹熱情洋溢地拍馬屁。哪知大花貓對於“順應己性而不妨他物之性”的領悟比我透徹,深知果子狸乃素食主義者,吃的是榆樹葉,而它自己則奉行“無肉不歡”,根本井水不犯河水。且果子狸白天回家睡大覺晚間才頻繁外出活動,就發生些領土權之爭的小摩擦,果子狸也算敬讓著大花貓幾分。因此大花貓好吃好喝來者不拒,吃完抹抹貓臉揚長而去。
怎麽辦呢,愁歸愁,日子還得繼續照常過下去。
連著幾日天旱,某一晚到後院中給眾植物澆水。站在金葉榆底下,還未扭開水龍頭,頭頂上方便劈裏啪啦掉下數串水珠子。正想著怎麽這般巧就下雨了,再定睛一看,隻我麵前的這幾分地有點濕。奇怪,抬頭望天,果子狸正扭頭跟我對視,憨憨的臉上眼神卻狡詐得意。原來是這東西撒的尿!!!早就已經躍過我的頭去了,如今居然敢當頭撒尿!我怒火中燒怒目相向,我想此刻我的目光一定積聚了火焰噴射器的能量,又迅疾得如同飛的子彈,嗖嗖嗖朝著果子狸一陣瘋狂掃射,果子狸,果子狸並未應聲倒地,它慵懶地舒展了下腰肢,攀上了另一根高枝,一陣淅淅瀝瀝春雨潤物的聲音,我眼前的潔白的馬蹄蓮又濺上了幾滴果子狸滾燙的尿液。
而且,而且果子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飽暖思淫欲”,它不久便拖家帶口了。難道,難道我家的金葉榆真要成為“花果山”了嗎?小果子狸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光愛榆樹葉,連花兒剛抽出的嫩頭、檸檬樹才爆的幼芽都被一網打盡,僅僅一夜的功夫,就全被剃了“禿瓢”。
絕望啊,在絕望之中我突然有了個重大發現,金葉榆的主幹近樹根處至少三分之一的地方被蛀蝕了。樹皮瞧去仍完好,拍上去卻發出內裏早已窟窿糾纏著窟窿的空洞的聲音,用細鉛絲捅入,簡直跟戳豆腐似的,掉下許許多多細碎的木屑屑,伴隨著翻滾扭動的肥胖的蟲子。
我不知金葉榆是由於被果子狸“摧殘”得太厲害導致抵抗力下降因而有幾根樹枝不發芽,亦或蟲蛀導致地不發芽,總之又是一陣忙亂,打電話給朋友,朋友七嘴八舌,有說得請“樹醫生”,打上一針,不能根治但可管個兩、三年。有的說必須叫人先把不發芽的病樹枝給鋸了,意見不一而足。找了鋸樹的專業人員來看,一家公司主張隻鋸病樹枝,認為大樹尚能支撐,砍了可惜。另一家建議整棵樹都砍了。樹大招風但根基不穩易於折斷,且離房子太近怕有壓壞房子之虞,索性連根拔除,以絕後患。正委決不下,第三家鋸樹公司的老板,一個希臘老頭,並未仔細替大樹“望聞問切”,卻帶著希臘式的小生意人的狡詐,開口便對我說:“這棵金葉榆招了白螞蟻,白螞蟻你知道嗎,會……”。
這是最後的致命的一擊,白螞蟻,威力無窮的白螞蟻,不光會蛀樹,還會蛀房子哪!大廈將傾,我於瞬間就作出了決定,同時心中起了個猙獰的念頭,果子狸,我退,我讓,現在我一讓到底,端了你的老巢,看你怎麽辦!
事後想來,我這個決定作得太過倉促。我掌握的關於昆蟲的知識雖有限,卻也大概知道白螞蟻的模樣,金葉榆絕不至於是被白螞蟻蛀蝕的。無奈希臘老頭抓住了我乃至大部分人的心理弱點,在半蠱惑半恫嚇中隻輕輕一擊,便讓我方寸全亂。
終究於心不忍,鋸樹的那天我外出遊蕩了半日,回到家,從陽光房裏望出去的後院格外空闊,闊得失了神。
從此以後,我不必於入秋時節攀上爬下清理排水槽中的腐枝爛葉,我也不用一撥一撥反反複複清掃地麵,地麵上幹幹淨淨,不見了落葉,不見了果子狸黑而尖細比六神丸略大的堅硬顆粒狀糞便。果子狸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突然閑下來,閑極無聊時仰起頭,頭頂是一片寂靜的藍的天。
我仰起頭,頭頂隻是一片寂靜的藍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