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得的要數唯一一次(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在小超市門口的雜貨堆裏發現漳州水仙頭,頓時憶起兒時家中每每於農曆新春佳節之際飄出水仙清新脫俗的香氣,於是雅興大發,急切地要覓個美麗的水仙盆來。
水仙盆難覓,澳洲人通常直接把水仙栽在泥土裏。不過不打緊,馬上就有中國同胞以及澳洲本地人在越南街上開起了售賣中國工藝品和古董家具的商店。我自然首先支持自己的同胞手足,內心裏也不無擔憂洋人對中華文化的了解隻半瓶子醋的水準,晃裏晃蕩不倫不類。
中國同胞都無一例外開起了景德鎮瓷器店。借著景德鎮的威名,先還有那麽點意思,我陸陸續續淘了些青花瓷瓶、花盆、大金魚缸之類的,預備在家侍弄花草蟲魚修身養性,畢竟過日子不能全然隻顧及溫飽,生活終需“坐銷歲月於憂幽困苑之下”而時刻保持審美的意趣和態度。
無奈中國同胞的經營之道委實令人缺乏精致的審美體驗,原本應該雅致的工藝品商店卻弄得比雜貨鋪還雜貨鋪。陳列台是胡亂拚湊的,一副臨時借來的課桌椅的模樣。最能突出商店形象的至關重要的正門口,往往以地攤的麵貌出現,隻感覺眼前大堆大堆遲鈍的幾何圖形了無生趣地散滿一地,如同某些文人自詡西化的辭藻堆砌的無聊長句,密密麻麻地囉嗦,看久了會得讓人患上密集恐懼症。
權當身臨菜市場吧,再好再尊貴的東西在這樣倉儲式的貨棧裏也變得毫無風情俗不可耐。在無頭無緒中大把地劃拉劃拉,別指望以質論價,隻按斤論兩地大甩賣。更何況不同的店售賣的商品內容都驚人地雷同,一窩蜂的陳詞濫調,還動不動慷慨就義般地大虧血本,似乎顧客都成了“吸血鬼”。那裏好意思總讓別人放血,隻得轉身投奔西人敞開的“東方”懷抱——一家名為Orient的中式古董家具店。
初時體會該店的風格隻不過在“獵奇”兩字上作作文章。且不說那些中規中矩的方桌、圓桌、條案、翹頭案、畫案、香幾、條幾、太師椅、圈椅,正兒八經的模樣倒還符合傳統中式古董家具的定位,卻並不特別標注取材之貴重,所用是否珍稀的酸枝木、紅木、沉香木,似乎也就拚湊個樣式的多元化。還有那張四角安立柱、床頂覆“承塵”(頂蓋)、前設踏步,背後、左右兩側均置圍欄的架子床,毋庸置疑地稱得上是正統古董中高、大、上的古董,然而又太過巨大,本身就象個藏風聚氣的屋中屋,要怎樣高闊的空間才能容納得下呢?所以隻得始終如鎮店之寶般氣度非凡地擺放於店中正廳,它所要履行的唯一職責便是供人細細觀賞後聽人發出陣陣滿足的驚歎,驚歎其結構的精巧,更驚歎那一板一蓋一柱一欄一橫一豎一直一彎方方寸寸角角落落絲絲縷縷之間細細雕琢著的諸般花鳥蟲魚、飛禽走獸、曆史人物婉轉得仿佛在死的木頭上活了過來,真可謂“栩栩如生”啊!
其餘的諸如按著兩枚大圓銅環的爛門板、放置食物的提盒籃,頂多僅能稱作裝飾,跟古董哪沾得上邊啊。更有叫我啞然失笑的,譬如一具秋千架模樣的金屬架子,長長的一根根鏽跡斑斑的鐵鏈條沉沉垂落,底端蕩著同樣鏽痕累累的鐵鉤子,勾起已辨不清顏色的圓木桶。這透著古怪的玩意,似乎連裝飾都談不上了吧,居然非常嚴肅端莊醒目地展示於臨街的櫥窗中。再譬如一把靠背矮竹椅,由一根根粗竹管、細竹條、細竹篾運用烘彎、鑽孔、榫接、打竹釘等方式製作而成,輕便結實耐用,是我的童年時代幾乎每戶普通中國老百姓家中都會擁有的那種,極其稀鬆平常。我驚訝這樣的一把小竹椅怎麽還魂似地從我的童年回來了,它不是一直經年累月被隨手擱置在我家的露天曬台上嗎,任憑日曬風吹雨打。它的存在自然得如同無形的空氣,全然沒人在意。使用頻率卻極高,在大木盆中擱上搓衣板搓衣時要坐著它,幫媽媽剝毛豆子擇青菜時要坐著它。它的高低正合適幹這些家務活,甚至跟小朋友玩過家家時也斷不能缺少,幾把相同的湊起來,就拚成了一個有模有樣的家,門窗俱全,房間的功用隨椅子擺放位置的不同時時可以轉換。
我曾經跟矮竹椅多麽親近,親近到它慢慢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也絲毫沒有覺察。連遺忘都談不上,生活中太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東西常常理所當然地被我們忽略。
可如今,矮竹椅突如其來地再次出現在我眼前,被時光打磨得油光潤滑,並且有人為它經曆的時光標上了不菲的價格。它不再可以親近,我曾經是它的主人,現在卻隻能作為觀眾,象觀摩博物館裏珍貴的展品,遠遠地觀摩著它的鄭重其事。
嗬,鄭重其事,這裏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鄭重其事,在一種凸顯時間的氛圍和環境裏,再尋常再不入流的東西都成了有價值的藝術作品。
所以,所以我怎麽能夠帶著輕視的態度啞然失笑呢?我還未沉靜下來悉心品味其中的種種深意,一旦體會到了再欣賞便無法不被真切地打動。
那讓我不屑的“秋千架”,其實是一掛鏗鏘的金屬垂簾,鏈與鏈、鉤與鉤、桶與桶之間用著排比的手法結集在一起,一根根鐵鏈條隻在粗細長短之間的不同,一枚枚鐵鉤子隻在大小的不同,一隻隻圓木桶隻在高矮胖瘦之間的不同,它們早已失去了某些最鮮明的特征而變得麵目模糊,這模糊卻讓人感傷地想起最淩厲的“年華”二字,是井台邊打水人的年華,是鐵鏈條纏在軲轆上一圈圈搖起放落的年華,骨碌碌骨碌碌,一種單調的有過程的聲音,在漸漸漸漸中,老皺了日日扶鏈的手,磨細了堅硬硬的鐵鏈條,鏽蝕了光亮亮的鐵鉤子。
這個西方人營造的東方世界,或許膚淺、奇異、誇張甚至矯飾,但矯飾也矯飾得天真,因為講述了許多關於光陰的故事,籍著正統或不正統的古董。
古董是道具,展廳成了舞台,而且是聰明的舞台,比照著中式傳統建築內部幾進幾出的格局隔而不斷又層次分明地劃分出數個區域,每個區域都主題鮮明,卻並非俗套的什麽館什麽室,隻有劇情,一幕幕縱深的層層展開的劇情。這個東方的世界中的每一件每一樁每一樣,從巨大到細小,從高貴到低微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循序漸進地演示著隱沒在時間背後的真實生活景象。
真實的生活景象便是從前、現在與未來不絕地追逐糾葛。
比方說眼前,那麽多的曾經在這樣一個有限的空間裏盤亙,時間重重疊疊,稠厚得仿佛稱得出斤兩。空氣變得如此沉悶,沉悶到凝滯不動,凝滯成了從前的空氣。
這裏的空氣是從前的,這裏點點滴滴的灰塵是從前的,這裏自天窗中漏進的太陽光是從前的,很幽暗,格外地需要一些鮮豔、活潑的生命作點綴。於是案頭上供奉著大朵大朵嬌嫩欲滴的鵝黃色鮮花,也可以被當作古董的粗瓷缸裏上浮睡蓮下潛金魚,金魚長長的金紅的尾巴在水中翩遷得象朵花。
這些眼前的活生生的生命成長得如此之好,可照耀著它們的是從前的陽光,替它們提供氧分的是從前的空氣,它們何以出落得這般嫵媚美麗,照亮了整個空間?因為它們被許多從前包圍著,知道自己會逐漸老去,此時此刻便活得格外用心,格外深情,光陰一旦走過就永不再來。
一路走過越南街,一路走過流逝的光陰,一路走過無法回頭的歲月,生命在不斷地老去。但我不在乎生命的老,我在乎生命行進的過程是否乏味。我希望自己的生命隻有一種狀態,活得用心,活得專注,活得深情,活得有趣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