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才能夠從容地微笑著回憶一段關於越南街上的馬來餐館的往事。那家餐館是我先生初至澳洲的後方根據地,盡管棲身的時間才短短幾個月,好歹讓他這個窮中國留學生贏得了“備戰備荒”的寶貴時機。
剛到墨爾本的第一個星期,先生落腳於某家小旅館,房費每星期90澳幣。雖隻住了7天,口袋裏也僅結餘100澳幣,已經走向破產的邊緣。熱鍋上焦慮的螞蟻急得到處亂竄,偶然路過越南街,命中注定似地巧遇馬來餐館老板娘,正打算把樓上出空的一房出租。老板娘爽快地讓我先生成了承租者,並不認真計較其身份與經濟實力。天時、地利、人和,我先生立馬從“昂貴”的旅館開拔,更牽牽扯扯出一長串與他同命運的“自告奮勇者”。
二十來平方米的一間房於是擠進了8個中國男同胞,每人每星期分攤10元房租,大大減輕了他們的經濟負擔和心理壓力。後院暫時不起火,至少可以稍稍篤定地外出找工。一隻光麵包一瓶自來水外加兩條永遠上了軸的腿乃找工的標準配備,馬不停蹄人不停足,以越南街為中心,東南西北全然是無目的的瞎撞。那時正值澳洲經濟大蕭條之期,工作極難找,腳上滬產的“狼”牌運動鞋走壞了幾雙,臉上的皮膚被澳洲的大毒日頭曬褪了幾層,終於為幸運之神眷顧陸陸續續都打起了臨工。其中一個留學生額角頭碰到了天花板,因為烹飪手藝出色,近水樓台先得月成了樓下馬來餐館的幫廚。
生活慢慢踏上了正軌,在人生地不熟的墨爾本,終於有了一間固定的房子可容身,有了一席固定的地鋪可睡覺,有了一個固定的臨時地址可以同過內的親人通信,也盼來了第一封飄洋過海珍貴無比的家信。這個固定是短暫的,卻帶上了能安身立命的家的意味。
是家就要柴米油鹽醬醋茶,大家做飯輪值,買菜均攤,幾乎天天土豆燉胡蘿卜,反過來再胡蘿卜燉土豆。雖然中國人最具代表意義的菜蔬是青菜,但澳洲的青菜比起土豆、胡蘿卜來要昂貴許多,所以從來不敢問津。隻挑頂便宜的買,即使最便宜,還想更便宜,漸漸累積起小竅門,知道得乘農貿市場臨近落市收攤時前往采購,攤主急於脫手剩貨,價格便宜得等同白送。
一隊大男人肩扛大袋大袋的胡蘿卜、土豆魚貫走在大街上,雄赳赳氣昂昂,滿麵壓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引得路過的外國老太太直聲追問是否又要打仗囤積食物。當然不是,澳洲的生活和平美好,但一塊澳幣抵好幾塊人民幣,生活成本太高。大家都是借了債出來的,開源節流,能省一分是一分。今天眼看著袋中銀子又可在荷包裏多逗留幾日,當然得意,必須得意。
那些中國留學生包括我先生在內,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艱難地摸摸索索地探尋著屬於自己的前方的路,從越南街、從無數條類似越南街的街慢慢走出去,漸漸越走越遠,越走越好。
這樣說起來,我在澳洲即使吃過苦也是有底子的苦,黑巧克力的底子,苦而回甘,至少有我的先生以及許許多多同他一樣的留學生前輩替我於前方遮風擋雨。
所以最起碼青菜是我日常生活中頂普通的菜蔬,它現身飯桌的頻率跟我在中國家鄉時一樣高。還遠遠不止青菜,我甚至可以購買很多並非必須的食物,它們不是為了身體的需要,更多地關乎心理上的渴望。
渴望有許多次就著落在越南街中段拐角位置的亞洲小超市裏。那時的它可真小啊,被稱作雜貨鋪反倒更貼切,卻小而溫暖,我在其間流連,本是不懷指望的尋覓,一旦切實地跟上海產的油咖哩、海鷗牌醬油、五香大頭菜、半話李、加應子、烤夫幹、糟鹵甚至稍稍遠於上海的土特產紹興黴幹菜不期而遇,倒起了種異鄉得知音的驚喜。初為人妻的我,當時的烹飪水平委實糟糕透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做一大鍋紅燒肉可以混好幾天,不敢細究個中滋味,放點香噴噴的黴幹菜準保不會出錯。黴幹菜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安慰。
小超市的空間擁擠,各種驚喜也擁擠著等不及地接踵而至,成了磨練我做菜手藝的巨大動力。那會兒,逛這個小超市是我生活中額外的樂趣,雖然如今小超市擴大了四、五倍,改頭換麵現代化了不少,我卻覺得不如以往親切。大了,貨物就應該多,品種齊全,買到什麽是理所當然,買不到什麽便平添一番失望。意料之外的驚喜愈來愈少,物種其實也不見得比小超市之時更多樣化,因此拜訪次數日益減少。但心中依舊念念不忘,畢竟有過愉快而難得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