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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我

(2015-09-20 05:14:50) 下一個

在墨爾本久住,看多了西洋女子大刀闊斧、濃墨重彩、風格熱辣的麵孔,有時格外渴望見到幾張逸韻悠悠、淡秀天然的中國女子的臉龐,就象小小的、深幽的藍色“勿忘我”花,並不頂亮麗鮮豔,卻風致楚楚,格外地入心而富於回味。

明知這種偶遇的概率極小,還始終抱著期待。雖然如今墨爾本某些城區的街道上中國女子的數量日益增加,多得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其情形便跟回到大上海人口爆炸的馬路上般如出一轍,遍地烏泱烏泱的時髦漂亮的女子,生動入味韻致天成的臉龐反倒幾乎失了蹤跡。

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隻好如此寬慰自己,卻正因為不可求但可遇,我終究幸運地遇上了,在更小概率的墨爾本,並且連中二元。

第一次是我去Chadstone購物中心閑逛,那天顧客很多,人頭攢動。芸芸眾生之中,我偶爾經過一名懷抱著小孩坐在長條椅上歇息的年輕東方女子身旁。她輕聲輕氣地同孩子講話,是糯糯的中國南方某地的方言。我無意識地朝她望了望,嗬,多麽嫻靜秀氣的一張臉嗬,

令我頓然想起“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時如弱柳扶風”的妙句子,仿佛隻應該出現在小橋流水、軒窗樓閣的傳統中式庭院中,跟現代化的嘈雜喧鬧的環境全然脫節。周遭的每一樁每一樣都是沉而實的,這張臉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是淡而韻的。

太顯著的反差更讓人感覺那種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的罕異。尤其特別的是一雙眼睛,起初淺淺的雙眼皮的細紋隻輕描淡寫地不易覺察,到了眼梢處又長長地搖曳出一道柔媚的深痕,斜斜地直掃入鬢角。時常低垂的眼皮,斂出抹羞澀的弧度。當眼皮微微揚起時,可以看見眼睛裏永遠汪著層濕漉漉的水霧。水起水落,隔絕了塵世的煩擾,在水一方的那個世界裏,深黑的眸子宛若水中綠洲,獨自幽幽盛開著閉月羞花的溫柔心事。

溫柔演漾在雙眸裏,溫柔繾綣在臉上的每一寸線條每一絲起伏中。眉頭、嘴角、纖小的鼻子、麵孔的圓圓的輪廓,縱然沒有極致完美的形狀,那活的、流動的溫柔也足以彌補一切缺憾了。溫柔本來就並非描繪得出顏色、勾勒得出曲直圓方的實體,它僅是種虛的感覺,所以這張臉的美便美在虛虛實實、盈盈虧虧之間,好像三分月色的剪影,就要些微隱約朦朧的意思,空白後的圓滿得由想象去豐富。

這張臉上沒有一處是耀眼奪目的,它的姣好從來不張牙舞爪,不會狂風驟雨般橫征暴斂其他人的眼睛。它不侵略,隻侵蝕,更帶滲透性地緩緩侵蝕他人的心,留下極深的永遠無法抹去的刻痕。

我於是記住了這張“嫻靜時如嬌花照水”的中國女子的美麗的臉,在心上。

第二次的巧遇發生在墨爾本近郊的某個農貿市場,偶見一小小的苗圃攤位出售臘梅苗,心中一陣驚喜。在澳洲尋尋覓覓良久始終不得稱意,這下正叫做趕早趕晚不若趕巧,連忙向攤主詢問。

攤主是位三十左右的亞洲女子,跟其他攤主聲嘶力竭大嗓門吆喝的行止大相徑庭,她隻默默守在角落裏,全憑著花花草草本身的那股新鮮水靈的生命力去吸引顧客而一點不打擾它們天然的清閑的雅趣。

我想這女子真是個懂花的人。懂花的人很難得,世上最多栽花之人,愛花惜花的次之,懂花之人最少。懂花的女子,必然別致。

這女子講一口純正自然的北京話,讓我頗有些喜出望外。倒並非異國他鄉遇同胞的緣故,而是她的北京話實在好聽,清,卻不脆,脆得擲地有聲的北京話聽去雖然順溜但總感覺太過鏗鏘有力。她的聲調融合著南方口音的柔軟,簡練幹淨又婀娜翩然,富有優美的音樂感。

她的無形的聲音奇異地帶著具體的姿態,一段細致柔婉的姿態,於有聲時細致柔婉流淌在平平仄仄的抑揚頓挫中,於無聲時則舒展在豐盈著一股秀雅恬淡的韻致的眉宇間。

這樣的一段一股,完全就是植物的神情。常常同植物親近的人,自然而然地會散發出植物的清幽的氣息。我眼前的這個中國女子,就清秀得象株植物。一張汲取了植物靈氣的臉龐,容色並不嬌豔甚至可以說毫不惹眼,然貴在其神。雖不能在瞬間就取悅人們的眼睛,但更宜於有心人去細品慢賞,悉心琢磨。它的美在似有若無之間。若說美,指不出道不明確切地美在何處何點,竟好像是平平淡淡的;若說平淡,仔細想來眼角眉梢又玲瓏得很,頗有些氣象萬千的意思。琢磨來琢磨去,反倒欲罷不能,較之那種一目了然的漂亮的直接明白,更具一般引人入勝的態度。

這樣的美沒有任何急功近利的意思,這女子果然別致,別致的還有她的話。我擔心臘梅在墨爾本不容易生長,她意味深長地說:“花無語卻有心,你愛它惜它欣賞它,它自然不會辜負你。”

我愉快地把臘梅帶回了家,植它的根在土裏,等待著它的美麗開放在我的心上。

美麗就應該是入心的,因為美麗的人、事、物終究不可多得。美麗的臘梅在墨爾本可遇而不可求,如“勿忘我”般美麗的女子在世上可遇而不可求。並且她們仿佛總是生活在從前的時光裏多一點。向曾經的記憶中去翻找,其實不難發現她們正屬於那種我們一天數著一天過的日子中經曆的平民女子,無須仰視也不遙遠。她們現在的稀缺隻能歸咎於這個時代太過追求顏值的高低了。絕大多數時候,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甚至與世俗意義上的漂亮都挨不上邊,隻是有種細枝末節處的與眾不同,因而特別地耐人尋味引人入勝。容貌的出色動人與否跟顏值高低並非均等概念。

所謂“值”,總跟具體的數字相關,但無數張人臉,盡管一般無二地長著兩隻眼睛、一尊鼻子、一個嘴巴,天庭地閣方圓麵積大不過如此,卻是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形態大為迥異,即使偶爾相似亦絕無可能相同,人的容貌完全不具備可重複性。此乃造物主出神入化的構造手法,微妙得沒法用精確的科學數據去解釋分析,也根本無從模仿。如果一味地強調僅僅以顏值的高與低來評價一個人容貌的好與壞,那麽我們崇尚的審美觀必將墮落到隻過分注重於模式。而模式便意味著很重的人為的痕跡,因為唯有人造的東西才會被製定出一統天下的千篇一律的標準。這標準成就了數不勝數的韓劇、國產劇中女明星精雕細琢的臉龐,雙眼皮的深痕要多寬,鼻梁要多高挺,嘴角要上彎多少弧度,顎骨要多狹窄,下巴要多尖削,麻子、雀斑要淡化到什麽樣的肉眼不易發現的程度,人工的修正改造幾乎可以無限度地接近黃金分割的比例,完美的數值造就了無懈可擊的漂亮,卻漂亮得千人一麵,漂亮得機械僵硬,漂亮得轉眼便忘。當我們徹底地遺忘了自然的生動甚至缺陷對於人類的容貌的重大意義時,會可悲地發現越接近完美卻越背離真實的美的理想。

如果說美麗的人、事、物有價值,那也是他、她、它盛放在一顆心上的時光的價值,勿忘我,我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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