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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歌者

(2015-08-10 04:06:31) 下一個
進入六月的時候,蟋蟀明顯地流露出了老態。六月正是墨爾本的冬季,今年比往年格外地陰冷,潮濕多雨,陽光常常被厚厚的雲層壓抑著,短暫又綿軟無力。對一隻本已頻臨暮年的蟋蟀來說,寒冷的天氣無疑更加劇著它肌體的衰老,它四肢僵硬,行動遲緩,顫顫巍巍,不過它依然頑強地活著。相較於它的那些生活在田頭野外,出沒於繁花閑草間如今早已飛灰煙滅的同類而言,它實在可算長壽,但自然生理的規律是不可違逆的,它的生命已接近尾聲。
蟋蟀三月末入我屋宇,如今住在一方透明的塑料小盒裏,被悉心嗬護著。它的“小屋子”根據一天內氣溫的變化輪流安置在整棟房子中最暖和的地方,白天光照強烈時放在朝陽的房間的窗台上,傍晚時分移至廚房灶台邊,蟋蟀非常享受烹煮食物時煤氣爐釋放的熱量。夜間,蟋蟀的“小屋”有時留在臥室,有時擱在前庭裏壁爐旁,好讓它依偎著爐膛中木材熊熊燃燒過後餘燼的微溫度過一個漫漫的冬夜。蟋蟀極為敏感於外界溫度的變化,隻要感受到一點溫暖和陽光,它便縱情歌唱。
蟋蟀的六月的歌聲確實蒼老了,卻依然保持著清越明亮的特質,不含一絲憂鬱,帶著春天的田野欣欣向榮的歡樂,帶著田野間流浪歌手讚美生活的純真和喜悅。
對於蟋蟀來說,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慶祝的,它從不抱怨,韶華易逝,生命短暫,根本無暇抱怨。即使在三月間生存的境況遭遇了巨大轉折,蟋蟀不自願地被遷居進了一個新住所,它從此失去了作為一名流浪歌手在自然的天地間東走西遊的自由,它仍舊沒有抱怨。它隻是奮力抗爭過,運用它的智慧。
自蟋蟀搬進新居的第一天起,它看上去似乎就非常怡然自得。它的由塑料小方盒改造的“小屋”被安置在擺滿綠色植物的溫暖的陽光房裏,盒的深度以及四壁的光滑度對蟋蟀的嬌小身軀來說是重難以逾越的障礙。蟋蟀也並未流露出要逃跑的意思,它安於現狀,曬著太陽,肚子飽飽,時不時地哼哼小曲。但它真就那麽安閑嗎,它不過在使用某種麻痹對手注意力的方法。它始終悄悄地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巡視著新居的環境,企圖發現些有機可趁的漏洞。一個塑料盒蓋權當新居的天花板,當中開了枚透氣孔,嚴格地說是道窄窄長長的裂縫。新居的地上鋪著柔軟潔白的棉紙,為了給“屋子”增加點田園風光,側邊壘了一塊土褐色的石頭。相較屋子的小,此石可稱作巨大,蟋蟀特別地青睞這方巨石,每每敏捷地攀爬其上,頻頻作俯瞰大地及仰望天空之狀。其實,此刻的蟋蟀真正仰望的乃是天花板,它在丈量裂縫與石頭最高點之間的距離,它迅速開動腦筋估算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又順著巨石的邊沿爬下來,吃飽喝足,沒心沒肺地唱起歌來。三天過去,誰都以為蟋蟀已經安居樂業,對它放鬆了警惕,於是它就在三天後的夜晚躍上巨石施展“縮骨功”鑽出天花板的縫隙逃之夭夭。
蟋蟀對此次的“勝利大逃亡”洋洋自得,為了慶祝重獲自由,它越發不遺餘力地歡歌。它並未遠離,仍然躲在陽光房裏某株花樹的綠葉下。或許它想報複性地示威一下,也或許它實在有點迷戀陽光房的融融暖意和親切的植物的氣息,總之這樣的得意忘形導致它“大意失荊州”的結局,它又回到了透明的小屋中,而且被嚴加防範。整整三天,蟋蟀不吃不喝沉默不語無聲地抗議著,它痛悔,扼腕歎息,最後還是它對生活所求無多簡單快樂易於滿足的天性讓它本能地調整了心態接受了現實。時光匆匆,接下來的日子與其淒淒艾艾地度過,不如依舊歡歌笑語,慶祝生存的快樂。再說,這世上又有誰能禁錮一隻蟋蟀源自於心靈深處的本真的自由和歡樂以及表達這種自由和歡樂的歌聲呢?
那時的蟋蟀真是個青春年盛的“英俊小夥子”啊,棕黑色的身體油光發亮,額前二根細長的觸須驕傲地微微向上昂起,精神頭十足。它的舉止活潑得很,甚至帶著些孩子氣的破壞性,小屋裏幹淨潔白的“地毯”時常被它的伶牙利齒絞成細碎的絲絲縷縷,其效率之高效果之完美簡直象台瘋狂的粉粹機。蟋蟀樂此不疲地出沒於紙張的碎屑、縫隙、破洞中,它就在一堆破爛的碎紙屑上放聲歌唱,它不需要好萊塢歌舞劇中美輪美奐的舞台,它的載歌載舞的詠歎調本身便是真實的生活,它吟唱尋常日子中每一絲的喜怒哀樂,生命中的每一滴情緒。
蟋蟀的歌聲簡直無窮無盡,生活提供給它的可入歌的內容又簡單又新鮮又豐富,值得讚美的東西太多了,一粒柔軟的米飯,一顆碧綠的青豌豆,一星星半個指甲蓋大小的脆蘋果皮,一束陽光,一次愉快的洗澡戲水的經曆……
蟋蟀非常享受洗澡的樂趣,可以暫時離開它棲身的小屋,到一個淺淺的水鬥裏嬉水遊戲。水隻稍稍沒過蟋蟀的四肢,但對它來說就是個美妙的寬闊的泳池,可以盡情放鬆它的肢體手足。它已經許久不曾享受過這般肆意的自由,很容易地它就回憶起曾經徜徉於自然天地間的輕鬆愉快。它激動地立刻便想引亢高歌,它手腳並用蹚著水,攀登上池子裏一塊大石頭頂端,抖抖身子滴落水珠,然後急切又不失風度地用手指一勾,把額頭的一根觸須拉近下巴,卷曲起來,舔幹水分,塗上一層唾液,觸須亮亮的,顯得又幹淨又威武。蟋蟀強健的後腿於是向空中猛踢,如打著節拍似的,它的歌“聲震屋瓦”。
若僅以蟋蟀的小身量的比例而言,它幾乎神奇地有著可與帕瓦羅蒂媲美的氣勢磅礴的音量,隔上幾個房間猶能耳聞。而且它的食量隻那麽一丁點,讓人奇怪哪來的足夠的精力去支持它性之所至隨心而發的歌聲呢?但它偏就中氣十足,“瞿瞿”的鳴叫聲綿密悠長。
蟋蟀大部分時候唱著它的歡快的“讚美詩”,但偶爾地它的歌不是為了讚美而是為了渴望,對美麗異性的思慕。溫柔的情緒在蟋蟀心間彌漫開來,它的歌聲也變得輕柔低沉,悠長中間雜短暫的停頓,攜著低低的震顫的音色,深情熱烈柔美,一點不遜於情人間甜蜜的竊竊私語。
蟋蟀的心每時每刻隻專注於甜蜜美好的東西,它仿佛是個永遠不帶負麵情緒的小生命,一路走來都是歡歌笑語,在墨爾本三月夏末激情澎湃的陽光下,四月初秋燦爛濃烈的陽光下,五月深秋清朗悠遠的陽光下,蟋蟀慶祝著生活的歡樂。
蟋蟀的歌聲中經久不變取之不竭的歡樂讓人以為它青春永在,但它的身體在不變的歡樂的歌聲中起了顯著的變化,它老了,身體的顏色愈現其黑,卻黑得日漸沉默,褪散了光澤。它的高傲的挺直的觸須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四肢僵直,行動慢慢地失了靈敏,幾乎等同於苦苦的掙紮。在掙紮的過程中它開始缺胳膊少腿,不再健全的肢體令人不忍卒睹。六月冬季的來臨更加速了它衰老的程度,它甚至需花費很大的勁才能努力站穩。它的小屋被經常搬來搬去,因為要找一個最溫暖的地方,溫暖可以延長挽留它的生命。移動過程中每一次小小的傾斜,對它來說不輒是身處巨浪滔天之下即將被顛覆的船的甲板,它隻有隨波逐流而完全失去了保持身體平衡的能力。
突如其來的驟然降溫的冬夜對蟋蟀來說是最難熬的,寒冷殘酷地侵蝕著它的每一根運動神經,第二天早晨它肚皮朝天仰躺在小屋的地板上,四肢卷曲毫無生氣,僅隻觸須極輕微的難易察覺的顫動才顯示它一息尚存。於是趕緊燒一壺熱水,把它的小屋移至水壺旁。熱源慢慢輻射開來,它感覺到冉冉上升的溫度。它動了動前肢,小幅度的,隨後緩緩地後腿也開始伸展。它對著半空輕輕地卻十分努力地刨著抓著,終於整個身體舒展開了。它側轉身體,一半著地,一半騰空。騰空的半邊前肢後腿竭力向前夠,此時再借助地板的支撐,它四肢著地終於翻身了。它幾乎是不假思索本能地朝著熱源的方向爬去,笨拙跌跌撞撞,渾身的勁道都運集四肢之上,用力過猛導致的肌肉緊張反而使得四肢不斷地顫抖,它的整個身體都是顫抖的,它連滾帶爬地靠近了水壺,猛然騰空直立,前肢緊緊扒住光溜溜的“塑料牆”,它擁抱住這溫暖了!
歡樂迅速在它身體裏蘇醒,蟋蟀又開始歌唱了,歌聲抑揚頓挫,一點沒有疲憊倦怠,卻更增添了一番莊嚴沉著的意味,格外地富於生命的韻律。越來越接近生命盡頭的歡歌,凝聚著蟋蟀小身體中的每一滴心血汲取著蟋蟀小身體中的每一絲力量,每一回放聲高歌,都仿佛舉行一次隆重的慶典儀式。慶祝什麽?依舊慶祝歡樂,生命的即將終結何足掛齒,但要唱盡心中的歡樂!
墨爾本冬日的六月,蟋蟀的歌聲一遍又一遍地綻放著,在爆起劈裏啪啦響聲木材熊熊燃燒的爐火旁,在煮菜做飯的散發煙火氣的灶台邊,在隱著鉛灰色的靜寂沉鬱的陽光下,一個六月的歌者,熱烈地、忘我地歌唱,它的歌,越臨近生命的終點越趨向歡樂的高潮!
六月的最後一天蟋蟀的歌聲沉寂了,但它的歌聲不會永遠凋謝。不久的將來,在陽光明媚萬象更新的初春的田野上,蟋蟀的歌聲會適時響起,跟萌動的種子、初生的葉芽跟一切蘇醒的生命遙遙呼應。這歌聲飽含感情,融合著歡樂、希望與噴薄而出的生命的力量,正如法布爾在他的不朽名著《昆蟲記》中發出的感歎:哦,我的蟋蟀們!因為有你們的陪伴,我才感到生命的悸動,而生命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靈魂。這就是為什麽我身倚迷迭香樹籬,隻是漫不經心地向天鵝星座瞥上一眼,卻全神貫注地傾聽你的小夜曲。一個有生命的小不點,一粒能夠感受快樂和痛苦的生蛋白,比起龐大的無生命的星球,更能引起我的無盡興趣!
是的,如果親身感受過,就永遠不會忘記有一個六月的歌者在墨爾本冬季隱著鉛灰色的靜寂沉鬱的陽光下歡樂燦爛地演唱過執著的春天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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