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爾本今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叫人格外地饞一口醃篤鮮。
醃篤鮮,是上海(或者稍遠些可引申至江南一帶)的一道名菜,慣以湯的形式出現,亦湯亦菜,十分家常。其中內容,顧名思義,醃是指用鹹鹽處理過的可存放較長時間的食材;篤,有小火慢燉的意思;鮮,新鮮、時鮮。具體描述一下,便是用鹹香的醃肉加上腴肥的鮮豬肉(大多數時候選用蹄膀)、嫩竹筍、百葉結等食材混在一起慢慢地煮,文火煮上幾個小時,直至蹄膀酥爛,整鍋湯看上去釅釅的,湯色濃白豐滿,具一種膏腴的脂香,嚐著又潤而不膩,隻覺醇厚,那就是一道成功的醃篤鮮了。
此湯從烹調的方法到錄材其實都不算複雜,在方法上甚至談不到什麽技巧,隻需耐心,慢工出細活的單純的耐心。至於食材的選用,倒講究些地域及時令的局限性,尤其是不可或缺的鮮筍,隻在多竹子的中國南方才常見。雖然新鮮的竹筍一年四季皆有產出,但唯獨春冬兩季的筍最為幼嫩味道最佳乃入饌的首選。
筍是一味氣質特別的食材,淡然文雅謙虛但並不具有親和力,甚至還帶著些微的生澀。就象一切天生稟賦極佳的人,因為出色,總有些特立獨行的脾氣。筍的本味難得地鮮美且鮮美得清麗脫俗,然惟其清氣十足,筍的鮮又稍嫌單薄寒素了些,很骨感,卻是瘦得有點柴。“燕瘦”正好需要豐腴的“環肥”的厚味來潤澤一番,肥瘦合度的豬肉恰是筍的絕配。
並且筍具備一種虛懷若穀的學習精神,十分善於以他物之長補己之短,筍富含膳食纖維,自身物質結構充滿氣孔,氣孔孜孜不倦地在最大程度上吸收著肉類釋放的精華,鹹肉的幹香濃鬱,鮮肉的腴嫩肥美細致入微地滋潤了筍的全身心,它的瘦骨伶仃的鮮頓時豐盈充實起來。
一年中春季乃主要的出筍期,故春筍要比冬筍更常見。但無論是哪一時段出產的筍,人們總慣常以某個相應季節的前綴詞來作筍的修飾,以突出其時令性。可見鮮嫩的竹筍是短暫之物,稍縱即逝,然而這短暫又非得依傍著其他東西的長長久久才可呈現醃篤鮮整個過程的豐富與完滿。
隻不過長久與長久之間也是有區別的。醃肉的長久是由於它的製作方法,必須曆經時間千錘百煉的考驗方能愈陳愈香。醃製鹹肉最直觀的印象來自於媽媽,總在晚秋時節買來紅白相間的上好五花肉,經過擦鹽、石頭壓醃、抹醬等一係列加工步驟,最後吊掛於窗台下風幹。那風是漸吹漸緊的寒冬臘月的風,而那塊肉往往要在風中磨礪很久,直到表麵上透出飽經風霜的沉沉的老胭脂色,直到骨子裏流溢出自苦寒中修煉而得的濃濃臘香。
而醃篤鮮裏的百葉結又代表著另一種長久,一種因其自身的普通尋常生發的隨時隨地的長久。這長久是平易近人的,所以百葉結也有著如竹筍一樣兼收並蓄的優點,它無限地吸納著肉和筍的鮮美,它非肉非筍,最後卻成了一種猶勝兩者的好滋味。
能作為醃篤鮮原料的食材其實遠不止醃肉、鮮肉、竹筍、百葉結四樣,它們隻構成一種基本形式的框架,醃篤鮮的內容可以被大大充實豐富,越樸素越家常的食材越能體現醃篤鮮的美妙之處,物出其本味又勝於其本味,在共同經曆了一個調和與平衡的過程後,所有的食材都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牽絲攀藤糾糾纏纏, 剪不斷理還亂。所以最佳的醃篤鮮的食材是根據不同的口感與喜好因人而異的,最美味的醃篤鮮在每個人心目中也沒有固定的評判標準,或許從來就沒有最美味,而隻有更美味,更美味的醃篤鮮永遠同家常的生活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家常的食材、家常的烹煮器皿、家常的時間地點,還有一起篤一起享用的至親的家人。
我饞的,就是那樣一鍋帶著家的氣息的醃篤鮮。在我的記憶裏,它有鹹肉的胭脂紅,鮮蹄膀的粉和腴白,竹筍的淺玉色,百葉結的淡淡的黃,其間還夾雜了一抹萵筍的嫩綠。這是我家的特色之一,要額外地加上些新鮮的萵筍塊。萵筍的植物獨具的幽謐的芬芳,很纖細,隱隱約約,卻又非常執拗,帶著含蓄的尖銳突圍而出,於是我家的一鍋醃篤鮮裏更見得有葷有素,淡妝濃抹總相宜。
但還不夠,這醃篤鮮裏必須放上媽媽親手醃製的鹹肉才會更鮮美,哪怕為了這個更鮮美,等得錯失了春天頂頂興盛的食筍的季節,等得春去秋來,等得秋盡冬至,那珍貴的時光也算不得被辜負,因為江南的冬天的空氣中終於飄出了放有媽媽親手醃製的鹹肉的醃篤鮮的香氣,與家人共同享用這美味的幸福甚至把江南冬天的種種凜冽化作了一道溫柔的背景:晚來陰雨雪的天空灰沉沉的,仿佛正在醞釀一場浩浩蕩蕩的大雪,半空裏終於飄飄揚揚起來,卻是半幹半濕的纖密的雪子,永遠不會連綿成一整片壯麗的如火如荼的白。雪子落在黛色的瓦上,隻結了層極單薄的陰陰的白,底下隱隱泛出黛瓦的青。一青一白,那白愈發襯出那青青得鐵麵無私,那青愈發顯出那白白得欲蓋彌彰,細細碎碎滴滴嗒嗒,還未凝結便開始融化,雪水順著尖尖的屋簷角往下掉,不是順暢地流淌,而是緩緩的半凝滯地滴,有一搭無一搭,聽去如聞夜深人靜時淒清的遲慢的更漏聲。這一切是水墨畫裏渲染的曲折的冷的意境,各種關於冷的知覺層層疊疊加在一起,更逼出人們骨子裏的陰寒之感。
此時推開家門,一隻被煙熏火燎過的半舊的大砂鍋正端放在飯桌中央,還有家人沉靜卻又是殷切的問候的眼神。迫不及待地揭開砂鍋蓋,一大盆的醃篤鮮,它是那麽釅那麽濃稠,以至於表麵上平靜得連一絲熱氣都瞧不見。但這隻是錯覺,不動聲色的底下其實洋溢著非凡的熱情,這熱情能燙著人的心。就好比家人之間的相處,看似習以為常平平淡淡,實則休戚相關,刻刻都在牢牢牽掛,心隨著心,肉扯著肉,骨連著骨。
一家人,奶奶、外婆、爸爸媽媽弟弟和我緊緊圍坐在一起享用這道佳肴。燉得酥爛的肉皮一多半歸了奶奶,爸爸喜歡竹筍的爽脆和百葉結的綿軟以及兩者吸足肉汁後飽滿的口感。外婆是紹興人,獨獨中意鹹肉的幹香,我的口味隨外婆,也最青睞鹹肉有嚼勁富回味的香,再加上萵筍,鮮豔的胭脂紅配上雅雅的嫩綠,實在是秀色可餐。弟弟什麽都愛,尤其愛喝湯,簡直成了牛飲。媽媽很富犧牲精神,老等著“打掃”最不受歡迎的內容,可這一大鍋湯裏又有什麽是不受歡迎的呢?
大人們其實都是節製的,在他們寬厚慈愛的笑容中,最後大部分的好東西全進了我和弟弟的肚皮。於奶奶、外婆、爸爸媽媽而言,他們自己多一口少一口根本無所謂,隻有孩子吃得多吃得少吃得好不好才是天大的事。有時長輩親人對孩子未來生活的期許也僅僅不過是吃得下睡得著,健健康康,衣食無憂,多麽“卑微”多麽“庸俗”,因為他們愛你,愛你的人心最低。
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圓圓滿滿的一鍋醃篤鮮,熱氣在房間裏蒸騰,熱的液體在我眼中氤氳,熱的情感在我心間泛濫,麵對此情此景,我想說上幾句熱熱的話,卻是欲說還休!
嗬,這情意綿綿的醃篤鮮的味道,它溫柔地牽痛了我的心。我迫不及待地試圖在舌尖上複原它,但是在南半球的墨爾本的冬天,我隻有西式的煙熏豬腳,進口的速凍竹筍以及百葉結,於是我燉出了一鍋味道似是而非的醃篤鮮。
然而味道已經不重要了,我尋求的無非是感覺,一種關於家的生動的感覺。這生動用任何抽象的文字去表達都是蒼白的,我隻有借助於一鍋具體的醃篤鮮,因為它濃縮了我的一切關於家人家事的最形象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