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孔聖人”家鄉的小湯，也許從小吃多了大蔥、煎餅的緣故，應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俗語，那性格便似人們形容的大蔥、煎餅的顯著特征，白是白來綠是綠，長是長來直是直，平平整整，圓圓滿滿，坦坦蕩蕩，特別地合乎規矩，特別地方正。
作為一個具有理想型人格傾向的年輕男孩子，小湯對處身的這個世界其實是挑剔和苛刻的，他帶著涉世未深者的浪漫主義的態度來應待周圍的一切，事事要求完美，論文必須寫得無懈可擊，考試成績必須門門出類拔萃。有些完美通過他自己刻苦的奮鬥或還可以達到，有些完美比如人際間的交往卻實非人力所能控製。
“林子大，什麽鳥都有”，唯獨由外及裏從頭至腳完美到合乎理想主義色彩的“鳥”實屬鳳毛麟角。缺點人人都有，隻要生活在人群中，總會且必須接觸各種性格類型的人。如果僅僅涉及私生活的範疇，當然可以適當縮小交友圈子，把某些自己不喜歡不接受的人屏蔽掉，但小湯偏偏在烤雞店打工，服務性行業麵對大眾，每天需接觸大量不同的顧客，甭管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送上門來的毫無選擇非得照單全收。
這要擱別人身上，根本就屬小事一樁，是是非非對對錯錯看得慣看不慣別太往心裏去。可小湯愛較真，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要對那些被他歸類於行為不良不受歡迎的顧客`也作到一視同仁笑臉相迎，小湯覺得自己實在是笑得又勉強又痛苦。
小湯把“壞”顧客大致分為三種：蠻橫粗暴型。雖然人們受教育的程度並不能等同其自身教養的好壞，但小湯發現至少在澳洲本地人裏麵這兩者之間的關係還蠻成正比的，莽撞者往往是些文化程度比較低的人。此類顧客到店裏買東西，常常莫名其妙地帶著一種優越感，好像施舍似的，沒有導火索尚可相安無事，倘若碰到丁點不順其意的小狀況，比如買個套餐，要把其中某樣不喜歡的東西換成別的，一旦條件得不到滿足，爆竹就立刻炸響，“F”打頭的話衝口而出，還時不時地威脅一把今後再也不會回來買東西了等等。小湯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孩子，聽了這篇大不敬的話滿肚子鼓鼓的氣膨脹得象風神的皮囊，無奈老板秉持和氣生財的原則，再三叮囑千萬不能跟顧客吵架，小湯隻好硬憋著，實在遇到個別不依不饒驍勇善戰者，小湯非常文明地回上一句：“Please wash your mouth，doing so does not help，it will only make people look down upon you（請把你的嘴洗洗幹淨，這樣作於事無補，隻會讓其他人看低你）。”聽到這樣的說辭若還拎不清不趕緊偃旗息鼓，那接下來的局麵便輪到小湯發飆了。當然，小湯發飆管發飆老板的諄諄教導必須牢記在胸，於是小湯發明了一種阿Q式精神勝利法的罵戰方式，他用對等意思的中文詞匯回敬對方，反正顧客講的每一句英語他都明明白白，他說的中文卻讓對方滿頭霧水莫名其妙，雖然揣摩神情知道小湯嘴裏沒吐出什麽好話，但不諳中文隻得吃個啞巴虧。如此一來，小湯無論從氣勢上還是用辭上都不輸陣仗，又同時顧及了老板的麵子，也算個兩全其美之策吧！
有橫的就有刁的，另一類讓小湯犯怵的客人則屬挑剔型，不是一般的正常範圍的挑剔，而已經挑剔到刁鑽的程度，難以伺候。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個希臘老頭。
碳烤雞本身乃希臘式美食，作為希臘族裔千千萬萬個子孫後代中的一員，老頭對老祖宗留傳下來的東西自然更有指手畫腳的資格。如果老頭追求的僅僅是烤雞色、香、味、形方麵的完美，甚至因此而略略顯得吹毛求疵，這些都情有可原。問題的關鍵便在於老頭每回來光顧，無論台麵上陳列著多少隻烤雞，無論服務生怎麽跟他解釋並保證現有的烤雞是多麽新鮮，老頭一律當耳旁風，他固執地一見鍾情般地指點著烤爐上某竄半生的雞中的某一個，表示出堅定的非他莫屬的決心。
單獨另起爐灶當然不是不可以，但通常情況下基於客人一次性購買的數量，整竄或者四、五個雞一起買才有可行性，否則剩下的烤雞賣給誰去？倘若人人如此，那隻能每竄雞串一個來一名顧客現烤一個雞出來。
希臘老頭從來沒有憂慮過這種情況，反正他早已退休富裕的就是時間，為了等到他“指名道姓”的某隻烤雞，他完全不在乎等上個把小時，神閑氣定地在店裏誠懇地幹耗著，弄得別人沒法也不好意思回絕他的要求。小湯每次見到這個老頭都感覺很尷尬，他想不通，為什麽找麻煩的比被找麻煩的竟更心安理得？
幸而據小湯的觀察，如希臘老頭般挑剔得“登峰造極”的顧客占的比例極小，多的倒還是愛占小便宜的人。比如一位常在烤雞店前的公交車站上等巴士的亞洲大嬸，有時會進來買一個土豆餅，買完每次都澆上些番茄醬。免費的番茄醬本來就是為方便顧客準備的，順理成章光明正大的行徑，這位大嬸非得添上點偷偷摸摸的“樂趣”，隻要其他人不注意，她便從包包裏悄悄摸出個塑料食品袋，借櫃台的掩護側轉身子貓著腰拿起番茄醬瓶子往袋子裏猛擠，薄薄的袋子就象一枚尿不濕居然容納吸收了那麽多液狀物，直到大嬸覺得已把買土豆餅的一塊錢賺回來了才心滿意足地罷手。小湯從大嬸的形貌氣質推斷她極有可能是自己的同胞，但小湯懶得刨根究底，是怎樣不是又怎樣，知道了答案可能更叫人心中難堪，以後遇上這位大嬸，嘴巴上不點穿眼中盯緊點，希望她自己慢慢會“拎得清”。
一個五大三粗的澳洲壯漢，長得豹頭環眼頗具中國古典武俠小說中威武昂藏的好漢之雄風。“好漢”中午來買十元一份的套餐，額外另加Gravy（一種醬汁），也就多五毛錢的事，他磨磨蹭蹭從口袋裏挖出二張十元紙幣，一張付套餐的錢，還有一張他說什麽都舍不得破開，五毛錢非要拖到下次一起結帳。下次他有時付有時便忘了（未知真忘或假忘），趟趟習慣留根“尾巴”，區區五毛錢總付得十分勉強。
小湯尤其不能忍受男人貪小便宜，雖然從根本上來說這是個無關國籍、種族、性別的人類身上的通病，但高高大大的外表下包藏著一顆曲裏拐彎的小心眼，兩下裏一比照，反差實在強烈得可笑。
還有一個年過半百的澳洲男，簡直可說是最讓小湯厭惡的客人，既貪且刁又蠻，“五毒俱全”。這個澳洲男的外表首先就不討人喜歡，剃了個禿瓢，隻後腦勺上象維係一線命脈似地留著條豬尾巴般的細辮子，怪裏怪氣，一看就不是個善主。
“小辮子”幾乎每個星期四中午都會到店裏買上一份羊肉、薯條外加蔬菜沙拉的套餐。烤雞店的羊肉雖說隻屬副產品，但同樣是架在炭火上烤製的，又嫩又香。“小辮子”明顯好這一口，可他從未善意地誇讚過一回，相反，回回都得惹點事生些非給別人心頭添門子堵才善罷甘休。
“小辮子”買的是小份的羊肉套餐，他抱怨說快餐盒太小樣樣東西擠成一堆竄了味，要求改裝大餐盒。大盒子體積增加，小份的東西裝裏麵自然顯得空落落的，“小辮子”便對食物的量產生了懷疑，一會兒嫌羊肉割少了，一會兒嫌沙拉裝淺了，一會兒覺著薯條的根數不對了，總之，能令他心滿意足的幾率等同於零。大部分時間“小辮子”當場上綱上線，在店裏高聲責難，滿臉不耐煩的表情，甚至還向偶爾同在店裏買東西的其他顧客曆數他遭到的不公待遇。老板為了息事寧人求個和氣生財，盡量滿足“小辮子”的要求，結果呢，你退一步“小辮子”就變本加厲一步，形成了一方節節敗退，一方步步進逼的局麵。有時明明覺得給“小辮子”占了便宜他當麵已經滿意，離開店不到一刻鍾“小辮子”答打電話過來，怒氣萬丈地指責道為何肉烤得這麽老，令他無法下咽，下回必須給份免費的。然而下回即時給了免費的，菜、薯條甚至大蒜醬照樣繼續在“小辮子”嘴裏不斷產生問題。“小辮子”每光顧一回，烤雞店裏從老板到員工就多遭受一番心理折磨，這“忍辱負重”的日子何時到頭啊？
終於有一個星期四中午，當“小辮子”付了小份的錢拿了大份的套餐，餐盒裏滿當當地裝著烤得外焦裏嫩的羊肉、碧綠生青的蔬菜沙拉、香脆的薯條並繼續一如既往地打電話、氣勢洶洶地責問今天他的餐盒裏怎麽連肉的影子都沒見到時，小湯用比“小辮子”更高八度的聲音回應道：“請問，如果你餐盒裏的東西不叫肉那應該叫什麽？你知不知道我們每次給你更多的肉，更多的菜，更多的薯條，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隻付小份的錢卻得到比大份更大份的東西，你還想要什麽？你到底想要什麽？”小湯連珠炮般地對著電話大吼一通，根本不給“小辮子”任何申辯的機會，吼完便掛心想老子才不願伺候你呢！
人生到處充滿奇跡，小湯滿以為“小辮子”被這麽“不禮貌”地對待後從此便會銷聲匿跡，哪知下個星期四中午他照樣來，並且收斂了許多，付了錢默默等在一邊，小湯把大餐盒改回小餐盒他亦不吭聲，給什麽拿什麽，竟規矩得很。小湯心說以前咋就沒看出“小辮子”是這麽個欺軟怕硬的主，平常那麽橫可給人意凶就吃癟，而且癟得跟爆了皮的氣球似的徹底萎縮了。
自此以後，兩下裏相安無事，“小辮子”依舊一星期來一次，小湯堅持照章辦事，即不少給也不多給，慢慢地“小辮子”居然設法同小湯攀談起來。這一攀談不打緊，小湯又驚奇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小辮”竟是個孝子，他的媽媽住在烤雞店附近的某家養老院裏，“小辮子”每星期四中午買了套餐便帶過去跟媽媽共同享用，這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種慣例。小湯後來仔細回想，從自己遇見“小辮子”的第一個星期起，不管他是吵是罵是抱怨，但真就雷打不動地沒拉下過一回。“小辮子”有一次還非常非常動情地告訴小湯他的父親去世早，寡母吃了許多苦把他拉扯大。母子倆相依為命，現在媽媽已經九十多歲了，仍然耳聰目明，每個星期四跟兒子相聚的時刻都是她的節日呢！
小湯雖然不喜歡“小辮子”，但驚訝於自己竟然還會在某個瞬間被一個為自己所不喜歡的人深深打動，可見人心是深的，人性是難測的。“小辮子”算不上一個好顧客，但“小辮子”是個牽掛媽媽的好兒子。作為顧客他令人討厭，作為兒子卻孝順可愛，這就是人，多麵多樣多變，象變色龍一樣，永遠不會隻單純顯現出一種色彩。
有了這樣有趣的發現，小湯對店中顧客一舉一動的觀察便越發仔細，功夫不負、有心人，小湯不久又收獲了新的體會，那個一直被小湯看作小氣鬼的老為五毛錢糾結的澳洲壯漢，某天主動替一個進店裏乞討的流浪漢買了食物，盡管才幾塊錢的事，但壯漢的一句話卻讓小湯難忘，他對表示感激之情的流浪漢說：“不必客氣，我們每個人都需要食物，我能為你作的也隻是這些。”
因為這樣的一句話，小湯從此不再簡單地把周圍的人包括店中顧客作歸類劃分。人很複雜，並非形容其圓便圓得周周正正，形容其方便方得四邊等值，人性也許能夠同時跨越多個層麵，可以挑選喜歡的投緣的人作朋友，但不管是朋友還是陌生人、喜歡或不喜歡的人之間，相互包容、共同關愛、彼此尊重的處世之道才是真正重要的，一個完美的理想主義的世界或者正需要由無數個不完美的不那麽理想的有著無數缺點的個體互補著來構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