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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墓碑

(2015-02-08 00:10:11) 下一個

    申東赫,一個1982年出生在朝鮮關押政治犯的勞改營中的男子,一個重疊在朋友屍體上爬過高壓電網唯一成功逃離勞改營的幸運之人,他的人生既不是傳奇,也不是偉大的犧牲,而僅僅是“受難”,從肉體到精神。

申東赫從小生活在建於1959年的14號勞改營,這個設在山穀裏的勞改營長30英裏,寬15英裏,兩側山嶺陡峭,沿穀而建著一些農場、礦山和工廠,關押著約1.5萬人。朝鮮的勞改營分二類,一類設再教育區,當中一部分人會被釋放,其餘的則如14號勞改營,所有這些“不可救藥者”要服勞役致死。

申東赫是勞改營中的“獎勵”婚姻的產物,看守們會選擇那些表現良好的男女結成夫妻。雖然幸運地有機會娶妻生子,但一家人一年中真正能夠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隻幾天而已。東赫還有個大8歲的哥哥,在他4歲時便移居他處,兄弟倆幾乎不認識。

在勞改營出生的所有孩子,從誕生的那一天起便是囚犯,因為他們父母的“罪過”。東赫的父親之所以罪不容赦是由於他的兩個兄弟在韓戰期間逃往南方。為了贖清他們與生俱來的罪惡,東赫們從小被教育要絕對服從管教並隨時大膽揭發周圍其他人乃至自己的父母。

生活環境的極端惡劣食物的過度匱乏(東赫們一直以抓老鼠果腹,老鼠肉是生存的保障)導致了人與人之間極度扭曲的利益衝突關係,完全沒有信任可言,隻有不斷的檢舉揭發自己周圍的人才能得到一點額外的食品才可讓自己有苟延殘喘下去的機會。

申東赫一直在勞改營中的學校接受教育,從小學到中學。學校的功能僅僅是傳達那些極端嚴酷的禁令以及為礦區、農場和森林提供勞動力,所以申和他的同學們幾乎被教育成了鐵石心腸的文盲。他曾在那裏目睹被懷疑偷竊了5顆玉米粒的女同學給看守(也是老師)活活打死的慘景,但他無動於衷地認為這是小女孩私自藏匿食物的罪有應得。申東赫甚至對自己的家人作出了更可怕的舉動。

199645,東赫被學校恩準回家與母親一起吃晚飯,恰巧遇見了在勞改營水泥廠工作的哥哥。他偷聽到母親和哥哥關於逃跑1的對話。極度的恐懼緊緊撰住了他的心,勞改營中關於逃跑者將株連九族,知情不報者格殺勿論的禁令以及對母親居然為了哥哥讓他承擔巨大風險的嫉恨使他毫不猶豫地成了一個告密者。他想藉此機會得到回報,希望獲得更多食物,並被任命為年級組長,這個職位可以確保他少幹活少挨打。

由於其他人的出賣,申非但未撈到任何好處,反而被作為逃犯家屬羈押起來並遭受酷刑。申幾乎受折磨而死,但幸運的是此時結識了新獄友金振明。金年長他許多,悉心照料他,用鹹菜湯洗他的傷處消炎,替他按摩胳膊和腿以防肌肉萎縮。更為重要的是,金成了他有生以來第一個精神意義上的導師,給他講故事,描述外麵的世界,以一種信任和愛改變了申完全處於黑暗的心境。他對申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孩子,來日方長,人們都說即使是老鼠洞,陽光也能照到。”在以後的歲月裏,申常常想起這位可敬的叔叔,但他再也沒有見過金。

11月,申東赫和父親一起親眼見證了母親與哥哥作為人民的叛徒被處決的整個過程。隨後,他被送回了學校。他之所以有如此的幸運,是因為他的一個同學證實了申其實是個告密者而非知情不報者。申受到老師同學的虐待,慘淡無望的勞改營生活摧毀了他的精神,他恨自私的父母為什麽在勞改營中還要生育,他們的後代注定會死於這高壓鐵絲網裏的世界。

申東赫在饑餓、毒打、繁重的體力勞動幾重壓迫下苦苦熬到了1999年,他16歲了,要由學校統一分配固定工作。班裏的大部分人被分配去了煤礦,塌方、爆炸、瓦斯中毒在那兒是家常便飯,礦工的最長壽命是40多歲。

東赫意外地被派到了養豬場,在那裏,他可以得到些玉米、洋白菜之類的額外食物,能確保他活下來。2003年,他又被轉派至服裝廠,工作是維修腳踏式縫紉機。2004年夏天,由於不小心摔壞了一台鑄鐵縫紉機,工段長砍掉了他的兩節中指。

10月的時候,廠裏來了一個叫樸永哲的重犯,歸申輔導並且必須把樸的言論一字不差地及時匯報上級。

樸來自平壤,在東德和蘇聯留過學,回國後,曾負責管理一家跆拳道訓練中心。樸十分同情甚至不知平壤在何處的申的遭遇,竭盡全力向申描述外麵的世界,包括電視機,計算機,移動電話和各國美食。樸的精彩的講述讓申上了癮,喚起了他對未來對外麵世界的憧憬,他第一次選擇了不去告發。隨著接觸的日益深入,樸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精神、尊嚴深深影響了申,他終於開始思考開始意識到14號勞改營不是他的家園而是囚籠,身處其間,他失去的是身心的雙重自由。他作出了和樸一起逃亡的決定,盡管他對樸是否會去告發疑慮重重,但對自由和新生活的渴望讓他義無反顧。

200512,申和樸所在的維修小組被委以去高壓鐵絲網附近的山上修剪樹枝並收集木材的任務。他們倆一邊幹活一邊觀察地形以及看守們的巡邏時段,決定到天黑時行動。下午4時,他們一邊剪樹枝一邊悄悄向高10英尺的鐵絲網靠近。樸先跑到了電網邊上,企圖鑽過最下邊兩根鐵絲之間的空隙,但電花閃爍之後樸就一動不動了。他的身體壓在下麵那根鐵絲上,撐大了電網間的空隙。在這千鈞一發的時機,申當機立斷地跑上前,爬過朋友的軀體,盡管雙腿在急切間碰到高壓線被嚴重燒傷,但他終於逃出生天了。

申一路逃亡,曆盡艱辛,通過用餅幹、香煙賄賂邊境上的崗哨,於20051月下旬,進入了中國境內,隨後至輾轉韓國生活了2年,接著作為一家美國人權組織“自由朝鮮”的代表,在美國加州南部生活了4年。

帶著從小在勞改營中成長的苦難烙印,身高僅5英尺6英寸,體重120,胳膊因童年高強度的勞動而彎曲,腰部和臀部布滿傷疤,踝骨由於戴腳鐐而變形,右手中指沒了,脛骨在穿過鐵絲網時被烤殘,這樣的申東赫,他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麽?他是一座活著的墓碑,即使他智力盡失,不能思想,無法言語,全無知覺,他的遭遇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他的存在始終在向我們詮釋一種具備行動能力但被迫腦死亡的植物人搬的活法,或者說隻可有腦電波的律動而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以這種方式在北朝鮮苟延殘喘的人並非個別,而是約145萬人之多(根據韓國政府的估計)。真的,真的難以想象,人居然還可以那樣活著?!

作家張承誌在其作品《心靈史》史中描述過一支在中國寧夏西海固廣為流傳的伊斯蘭教分教哲合忍耶。西海固極為幹旱貧瘠,寸草不生,是個被稱作“莊稼是無望的指望”的地方,這就是哲合忍耶生存的地方,人的物質欲望落在最低點,那裏的人隻有依托信仰才能堅持活下來。哲合忍耶的兩大教義就是犧牲和受難。它的第六代教主馬進城為了完成受難的教義,主動選擇了年僅7歲時就遭受被閹割的酷刑和長期流放的命運。那些默默承受苦難的歲月於他不輒是種殘酷折磨,但也是一種成全,使得他有機會達成畢生的偉大理想。他的命運也是受難,但這是種光榮的使命,所以他不可脫卸地承擔了他的命運,不肯從他的命運中逃脫。他的受難是他主動抉擇的結果,然而申東赫他們是連選擇權都被剝奪的一群人,他們生活在另一個西海固,但那個地方卻沒有因為人的物質欲望幾乎被壓榨至零而成為最適於信仰生長的溫床,相反地,信仰和思想的自由是更要被扼殺的東西,這才是真正的絕境,活不下去又走不出來。

如果說申東赫的生命偉大,那麽他的偉大不是讓人肅然起敬而是深深悲憫。他的偉大之處不在於他活下來了,而在於他證明了人類生存能力的“無極限“,沒有度的對苦難的承受。

“即使是老鼠洞,陽光也能照到”,這句激活了東赫死水一樣的內心,讓他感受到尊嚴和愛,讓他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的座右銘一樣的話,有人會說它體現了人類追求自由的本能的可貴,人類的思想永遠不可能被禁錮被剝奪,的確如此,但我同時也想問一句,如果真的有機會在老鼠洞和牢房之間作出選擇,是不是有更多的在朝鮮勞改營中的囚犯寧願選擇在老鼠洞中生活呢?那裏盡管黑暗,畢竟可以自由出入,至少活得更象個人一點。對千千萬萬的囚犯來說,囚籠裏是永世不見天日的,老鼠洞中或許倒還有陽光照耀的那麽一天。

 

注:本文的資料來源於布雷恩﹒哈登所著《逃離14號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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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沈成涵 回複 悄悄話 物以類聚,黨同伐異嘛。
瀛客 回複 悄悄話 今天居然還有這樣的國家存在,還有人和它稱兄道弟。
pc123 回複 悄悄話 感謝博主轉載,“...隻有不斷的檢舉揭發自己周圍的人才能得到一點額外的食品才可讓自己有苟延殘喘下去的機會...": 如此可怕荒唐的人間地獄便是50~52年中共用百萬華人青年生命換來的北韓畜生國度野獸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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