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薩默塞特 · 毛姆( William Somerset Maughan )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 。
《在中國屏風上》 ( On a Chinese Screen )是毛姆1919-1920年中國之行的產物, 包括58篇原本可以寫成小說的 “素材”,此刻連綴成一 組中國之行的 “敘事”。
介紹一下其中一篇《馱獸》。
《馱獸》
當你剛開始看見一個苦力挑著擔子走在路上,他在你眼中有一種動人的風采。他身著破舊的各色藍布的衣服,從湛藍到青綠直到天空的淺藍色;當他在稻田狹窄的田埂上跋涉或者艱難地登上一座青翠的山丘,他與周圍的景色是多麽地相襯。他的全部衣服僅僅是一件短褂子和一條褲子,而如果這套衣服開始穿的時候還是整潔完好的,在它破了需要補的時候,他卻從不考慮找塊顏色相同的布料,而是手頭有什麽就用什麽。為了遮陽避雨,他戴了頂草帽,活像個救火隊員,不過,冒簷是出奇地寬而平。
你會看到路上過來一隊苦力,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人都挑著一個扁擔,兩端掛著一大捆東西,組成了一種宜人的風景。看著稻田水中映出的他們急匆匆而過的身影是很有趣的。當他們經過你身邊時,你可以觀察一下他們的麵容,如果你腦子裏沒有裝滿東方人都是神秘莫測的這種觀念的話,你會覺得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好人;有時你會看見他們在祠堂旁的大榕樹下放下擔子歇息,抽幾口旱煙,愉快地聊上幾句,如果你自己試著每天挑著那種擔子走上三十英裏或者更多,你對他們吃苦耐勞精神的欽佩會油然而生。可是如果你向常駐中國的那些老資格外交官提起你的這種欽佩,他們會認為你有些荒唐。他們會無所謂地聳聳肩,然後告訴你,那些苦力不過是些牲畜,兩千年來他們祖祖輩輩都是挑擔子的,所以他們能愉快地勞作也不足為奇。你發現他們的確很小就開始勞動,因為你會遇見很少的孩子,用一根竹竿挑著兩筐蔬菜腳步不穩地走著。
時光流逝,天漸漸熱了起來。苦力們脫去了上衣,赤膊走著。有時它需要休息一會,便把擔子放在地上,但扁擔仍舊留在肩上,這樣他就必須微微彎著腰,你可以感覺到在他肋骨下那顆疲憊不堪的心的跳動,就像你在醫院能聽到一些心髒病門診病人的心跳。如此情景,你見了會感到一種莫名的難受。你也可以看到苦力們的脊背,長年累月,日複一日,擔子的重壓在他們的背上留下了紅紅的疤痕,有時甚至有著開裂的瘡疤,很大的創口沒有繃帶或衣服的遮蓋,硬是被扁擔摩擦著;最奇異的是有時候就好像大自然要讓人適應挑擔這種殘酷的苦力活,他們的身體變得畸形,在挑擔子的肩上隆起一塊,就像駱駝長出駝峰一樣。然而,不論心跳有多麽快,瘡疤有多麽疼,也不論是大雨瓢潑還是驕陽似火,他們都在永遠地走著,從早到晚,一年到頭,從孩童走到垂暮。你會看到那些年老的苦力,瘦得皮包骨頭,幹癟的皮膚垂了下來,他們枯瘦的臉上布滿皺紋,像猿猴一樣,而稀疏的頭發早已斑白;他們挑著重擔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走進墳墓才能休息。盡管這樣,苦力們仍不停腳步,他們用介於慢走和快跑之間的速度疾步向前,眼睛盯著地麵選擇下一步的落腳處。他們的臉緊繃著,充滿了焦慮。當他們一路向前時,你再也不能悠然地欣賞這幅圖景了。他們的勞苦讓你心中覺得沉重,你充滿憐憫之情卻又愛莫能助。
在中國,馱負重擔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們的行動全都像快馬奔馳,沒有什麽力量能使他們止步,這不是很可悲嗎!他們終身承受役使卻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輩子困頓疲勞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能不悲哀嗎!”
中國的玄學家如是說。
譯者:唐建清
鳳凰出版傳媒集團 江蘇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