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爸痛說“革命家史”
灰色童年不堪回首
“要說起來對這個家的貢獻”,老爸話一開頭,娟子就知道他又要“痛說革命家世”了。
“要不是我把你們的戶口又弄回北京……”
在這件事兒上,娟子爸的確算得上是這個家的功臣。娟子媽年輕的時候從首都鋼鐵廠技校畢業,留在廠子裏工作,經人介紹跟娟子爸結婚不久,領導就找她談話說廠裏有幾個下放名額,現在農村也在大煉鋼鐵,都吃食堂,生活不錯,問娟子媽媽願不願意,娟子媽當即就答應了。
“連商量都不商量,太不尊重人了!我一聽說馬上去找她領導,人家一聽我是軍人,馬上就說可以撤回命令,誰知你媽已經把你們娘仨戶口都落在鄉下了!”從此一家人兩地分居好幾年!
娟子太記得了,在鄉下姥姥家的那些灰色的日子。娟子不明白為什麽姥姥總是被人叫著大名揪出去批鬥,姥爺舅舅都在黑暗裏抽著眼袋鍋子,直到姥姥披頭散發被扔回進院子裏;娟子不明白為什麽鄰居家那個叫德雲的孩子可以公然打她耳光,不明白為什麽村子裏的孩子們都追著娟子罵得那麽難聽……
娟子住在姥姥家的日子裏,最盼望的就是爸爸可以從北京城裏來,她還記得爸爸帶來的那個漂亮的玩具娃娃和一個雙塑料涼鞋。有一次聽大人們悄悄說爸爸要來了,娟子就帶著小朋友步行好幾裏路,到鐵道邊去等了一整天。一列列火車呼嘯而過,娟子望眼欲穿,卻一直都沒有爸爸的影子,反而等來了姥姥和小朋友的家人。大人們找了一天,以為孩子丟了。在火車道邊找到兩個饑腸轆轆的孩子,姥姥擋住了大舅揮起來的巴掌……
後來娟子爸找到了當時的梁局長,怯生生地問是否可以把娟子們全家的戶口都調到河南那個部隊基地去,雖說是外地,但至少全家可以團圓。誰知,那梁局長卻問:
“為什麽要去河南啊?全家都來北京不好嗎?”天上掉這麽大的餡餅?那麽多比娟子爸級別高的人老婆戶口都沒有解決,娟子爸當時差點樂暈過去。
其實,那哪裏是什麽天上掉餡餅啊,純粹是娟子爸無意中的好心的來的好報。
原來,文革的時候梁局長被揪到批鬥會上,盲從的群眾都跟著瞎喊“打倒!打倒!”根本不讓被批的人有任何辯解的機會。隻有娟子爸扯著嗓門喊:
“你們讓人家說啊,他還沒有回答,你們就喊打倒?”
結果,他獨特的嗓音和口音被在患難中的梁局長銘記在心,待到他官複原職後娟子爸去求他給全家解決戶口問題,讓梁局長有了報答好人的機會。
梁局長當時就讓娟子爸家裏母女三人的名字和生日,老爸一著急,把家裏三個女的全寫成了同一天生日!這當然不妨礙上戶口,三個人同一天過生日不但皆大歡喜而且省事兒。而且娟子媽媽和妹妹確實是同一天生日,她們倆還都是屬蛇的!
得虧娟子姨記得娟子的陰曆生日,很多年以後娟子自己根據萬年曆計算出了自己準確的陽曆生日。
這一點對娟子非常重要!
算出來陽曆的生日,她才知道自己雖然屬兔,但是並不像屬鼠的爸爸,純粹是蛇的食物。娟子是獅子座,她心裏還住著一頭獅子,一個王!
“你不知道她那個妹妹,就認得錢!”娟子爸轉頭對娟子的朋友說。
“就是啊,我那兩套房子都是被她倒騰沒的……”娟子剛要提自己的“辛酸史”,就被老爸揮揮手打斷說:“那是你們姐倆的事兒,都過去了,不提不提了。”
娟子每次提起這個事兒都會被家人打斷,而娟子現在卻要接受一個根本完不成的任務,不然就是不孝,特別是老爸如今得了癌症,任何令他不開心的話都可能加重他的病情!
“這姐倆啊,從小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過老爸也不忘記及時把娟子抬起來,這套嗑兒娟子從小就最愛聽,這也是蘭子就討厭的:“從小這個大閨女就最讓人省心,我就愛給她開家長會,班上隻要有一個受表揚的就是她;那個蘭子啊,我每次都被留下來訓話,跟我一道被留下來的,人家都是男孩兒啊!”
說到這兒,又說到了老頭兒的痛點——沒兒子!他為此抱怨了一輩子,罵娟子媽“老絕戶”,娟子媽也不示弱:“我老絕戶?你也是啊!”
“我多盼著有個兒子啊!其實有一年娟子媽都懷上了,可那會兒好不容易為她找了個正式工,她剛到新單位上班,怕影響她,我毅然決定——打掉!”
這事兒娟子記得,老爸和家裏一位長輩遠房親戚——娟子叫她姨——帶著娟子把老媽送到婦產醫院住下,回到家裏就讓娟子去洗衣服,可是找來找去都沒找到可洗的,就從兜裏掏出一塊兒手絹讓娟子到十幾米以外的公共水房去洗。娟子乖巧地去了,一塊兒手絹能洗多會兒啊?小女孩兒蹦蹦跳跳很快就回來了,以為會得到大人們的表揚甚至一塊兒水果糖的獎勵。可是,奇怪的是兩個大人卻不見了去向!娟子推推裏屋門,反鎖著!裏麵傳出爸爸熟悉的褲腰帶的聲音……
從那時起,娟子對成人世界裏的事情就徹底迷惑了。
後來聽說那個姨的老公打了娟子爸,大家都說是因為文革時候的積怨,不知誰告了誰的黑狀,娟子媽立刻衝到那個親戚家興師問罪,因為這個姨的醜老公其實還是娟子爸媽給介紹的。聽說娟子媽娘家村裏第二漂亮的那位親戚(第一漂亮的當然是娟子媽)本來是有相好的,可因為在當時,能找一個有北京戶口的男人,就算他再醜也算高攀了。
那親戚夫婦倆還常常到家裏來,對於那女人跟爸爸人前背後旁若無人的調情,大人們似乎都熟視無睹,隻有娟子感到迷惑和惡心。她一直納悶,老媽那麽警醒,吃了老爸一輩子的醋,怎麽沒看出來那女人跟自己老頭子有一腿呢?
蹊蹺的是,那個親戚前幾年因病去世後幾天,隻給娟子爸托了夢,說是有一邊臉不舒服。後來趕緊派人去太平間查看遺體,發現她左臉上一塊皮膚皺一塊兒了,應該是殯儀館的人沒給弄好。為這事兒娟子爸罵了好幾天。
娟子媽卻偏向自己的親戚說:“你怎麽能這麽罵她呢?從她當姑娘的時候咱們就認識她了,這麽多年的親戚,你可真沒人心!”娟子聽了媽媽的轉述,看看媽媽的表情,看來真是燈下黑啊!
娟子又打量一遍媽媽眼中那個“小三兒”,老實巴交的,一直自稱“社區誌願者”,心裏更迷惑了。對於老爸的不正經,娟子並不懷疑,盡管爸爸是滿口革命口號的老黨員。當年娟子就是發現身為共產黨員的爸爸常常口不對心,謊話連篇,才悄悄收回了入黨誌願書。可是,麵對眼前這個變老的、垂死的壞人,他畢竟是自己的親爹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娟子還是生出滿心的同情和孝心。
老爸又指著手臂上的幾處青紫淤血處說:“看,這幾處傷都是我上次騎車在路上被一個送水的三輪車撞的。我爬起來看看他也是可憐人——有錢誰幹送水這麽累的活兒啊,我當時也沒有什麽感覺,就讓他走了,誰知過兩天就青了。”
八十多歲還騎車上街,被人撞成這樣,娟子心疼。可這跟老媽前幾天在電話裏說的這傷的來曆不一樣啊。
娟子媽說是娟子爸調戲鄰居一個單身女人,被那女人找人打了一頓,才青一塊紫一塊啊?看老爹的表情和敘事的有鼻子有眼兒,應該不是撒謊,也沒人逼著他說這事兒,他也犯不上撒謊吧?再說,他這風一吹就要倒的身子骨還能調戲誰呀?而老媽為什麽那麽說呢?蘭子在電話裏也跟媽媽說的一樣,她人雖然美國,眼睛卻在中國。
娟子眼前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羅生門”!
娟子趕緊從包裏拿出身上僅有的500塊錢現金留給爸爸,說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去銀行換錢,過兩天來的時候再給他。那“小三兒”在旁邊幫著客氣:“孩子在國外也不容易,要孩子錢幹嘛啊,應該給孩子點錢。”娟子爸則怕錢被大風刮飛了似的,趕快用手按住。
出來以後娟子朋友直嘀咕,“這女的說話沒分寸,怎麽跟她是女主人似的。”
不過娟子倒長出了一口氣——他們一直說那女的是社區誌願者!要是他們說他們是真愛,要跟娟子媽離婚,他們要結婚,娟子能說什麽呢?!
對娟子老爸,娟子的朋友則讚不絕口:
老頭兒是個明白人,頭腦清楚,有禮有節。說的話條條兒占理兒!而且那胳膊上淤青的來自也絕對不是撒謊。是你媽媽太糊塗了,咱得好好勸勸你媽媽。
“我們家那位活著的時候我們也吵架,可是他走了,真奇怪,他所有的不好我都忘記了,每天都想起他的好!”娟子的朋友的老公三年前因癌症去世,每次提起他都掉淚。“你得好好勸勸你媽,不要等人沒了再後悔。那個滋味兒可不好受。”
娟子知道,當初媽媽第一次在電話裏提起爸爸得癌症的事兒也哭了,連妹妹蘭子聲音都發顫了。如果娟子爸這次沒下手術台,估計全家都能哭得非常認真,喪事兒也能辦的風風光光的。
這都怪娟子爸!常年血壓高,心髒裏有四個支架,現在又得了癌症,居然還不死!居然還想要回他的錢!居然還有那麽年輕一“小三兒”鞍前馬後地照顧著!
這些都太讓娟子媽和妹妹蘭子生氣和為難了。
娟子甚至看到爸爸滿麵紅光(後來聽說是手術後醫生開的一種強健身體的針藥),反而是媽媽苦毒攻心,老態盡現。
“媽你別生氣,別上他們的當。別到時候我爸沒事兒,你先被氣死了。”
“我知道,可是我怎麽能不生氣呢?你不知道他們多氣人!他們合起來,成心氣我啊!”
娟子知道媽媽的氣性,她沒有過婆婆,沒有過大姑小姑,沒看過任何人的臉色,沒受過任何人的氣。因為娟子爸是孤兒,從小當兵,據說當初是為了抗美援朝招的兵,從南方一路北上。誰知部隊剛到北京,那邊兒仗打完了,於是就地駐紮下來。
蘭子常常開玩笑地說:“多可惜啊,如果你參加了抗美援朝,肯定比現在級別高。”
“可槍炮不長眼,也說不定早玩完了呢!”娟子爸是個急脾氣,可是夫妻倆這一輩子吵架,都是以娟子爸認錯告終。
可這次,娟子爸是徹底被傷透了心,也鐵了心——是吃了稱上那個沉東西,絕對不會道歉了。
娟子怎麽也想不出來,這次吵架將以怎樣的方式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