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月筆跡
我是一顆忘憂草
早上八點鍾，電話鈴響了兩聲，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號碼，趕忙打回去，是迪特，蓮花的老公。他聲音低沉地說：
“蓮花睡了。”
“什麽時候？”我問。
“昨天晚上11點鍾。我跪在床前向上帝禱告過了，一切都很安詳。”
“哦，”我說：“再給她輕輕放些讚美詩吧，她雖然不呼吸了，但是靈魂一定還沒有走遠。不要讓她走得太寂寞了。”
放下電話，蓮花那曾經美麗的容顏和彌留之際那花容凋謝的樣子交替浮現眼前，令我潸然淚下。
曾經姣豔的蓮花
蓮花剛來德國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
那是在一個中秋節活動上，我在洗手間碰上了她。她是那種漂亮得讓人眼前一亮的女人。飄飄長發，麵若桃花，眼睛笑笑的，渾身洋溢著青春和幸福的感覺。
“我剛來德國不久，是來結婚的，以後就不走了。”她跟身邊一位也不難看的女人一起，我以為她們是姐妹倆。“就算是吧，我們就像姐妹一樣。”她們相視一笑，蓮花一臉的幸福。
蓮花是一個直爽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她本是拿三個月的旅遊簽證，來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德國人結婚的，可是那個德國人連蓮花的麵還沒有見，就臨時變卦了。那個在中秋活動上跟她一起的中國“姐妹”，其實是拿了她在國內賣房子的錢，答應幫她找人結婚的鄰居。眼看蓮花簽證就要到期，介紹不到人結婚就要還錢，她急中生智，趕快登報，幫蓮花征婚。還真在蓮花簽證到期之前，征到了一個不錯的對象。雖說個子不高，相貌平平，家裏還有一雙正值青春期的兒女，但是工作不錯，在一個有名的食品公司做部門經理，有一棟挺大挺新的房子，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婚對象呢。
那個中年德國男人對蓮花也真是一見鍾情。是啊，這麽漂亮的女人，誰見了不動心呢？他承諾要一輩子愛蓮花，要對她好，還要把她在國內的女兒辦過來，她的女兒，就是他的女兒，跟他的孩子一樣。
多麽如意的
後來我又在朋友的活動上碰到過蓮花幾次,她身穿中國旗袍，把本來就姣好的身材襯托得更加苗條有致。她的德國丈夫和一雙德國兒女跟在她身後，很幸福和諧的一家人啊！
雨打蓮花
可是不久，就傳出了她一些負麵的消息。有人甚至說她快活不下去了，我很驚訝。怎麽就至於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呢？
隻記得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她第一次跟我說她受不了了，要離婚。我問她為什麽，她非常委屈地講了一大堆理由，可是很多我都不是很理解。她的老公去上班，家務全部由她一個人做，那兩個德國孩子也越來越不聽話，總是帶同學到家裏來玩，把家裏弄亂了，還是得她收拾，她在這個家就像一個女傭人......我很驚訝，這些都是每個家庭都會遇到的問題啊，怎麽會讓她活不下去呢？
我說：“你剛結婚不到一年，如果離婚，馬上會被取消居留權。難道你想好了要回國嗎？”她聽了，口氣立刻軟下來，眼睛裏有一種無奈，一種飄忽的無奈。“我不能回國，我已經把房子賣了，工作也辭了，親朋好友都很羨慕我嫁得好，我這樣回去算什麽呢？”之後，她很堅定地說：“為了女兒，我會忍耐！也許女兒來了就好了。我很想念我的女兒。”
蓮花的女兒那時候十五歲，模樣也許更像她的爸爸吧。她的到來，使蓮花的生活一下子充實起來。蓮花又幸福了好一陣子。
蓮花年輕的時候在她那個城市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她繼承了北方父親的好皮膚和南方母親的好身材，曾經做過幾年模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蓮花當年的追求者甚眾，一直到那個噩夢驚醒的那個日子之前，蓮花都是個頤指氣使的驕傲公主。
模特是個曇花一現的職業，所以她退役之後到父母工作的獸醫獸藥研究所下屬的獸藥銷售公司上班，不很辛苦而收入頗豐，日子也活得逍遙灑脫！這也是蓮花後來一直引為自豪的“好日子”吧。
可是噩夢就在人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突然降臨了——她的丈夫在她出差在外的時候，沒有經受住外來的誘惑！
震驚！屈辱！雨打蓮花，她卻無淚！
離婚、斷絕一切的來往！任憑丈夫跪地懺悔求饒，她狠心斬斷一切，連同丈夫對當時一歲的女兒的探視權！她女兒自懂事就再沒有見過親生父親。那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丈夫，在不斷努力爭取、挽回無望之後，終於在他們的視線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離婚幾年後，一次在市場碰到，他眼睛裏很憂傷，我心裏也很痛楚，可是，我就是這樣的人，背叛我的人，絕對得不到寬恕。他要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咬牙說完這番話之後，蓮花眼睛裏又泛起那種飄忽的憂傷，“他以前追求我的時候，對我那麽好，誰會想到他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情呢！”說到這裏，她的心瞬時又剛硬起來。
“那為什麽又賣掉房子一定要嫁到國外來呢？”我問。
“嗨！說來話長啊——”她的眼神又有些飄忽，眼光朝向遙遠的方向。
離婚以後，她把女兒寄養在父母家裏，一個人天馬行空地過了一陣單身貴族的日子。獲知她又成自由身的男人們，又都蠢蠢欲動，狂蜂浪蝶一般，撲向這朵風韻依然的豔麗蓮花。
可是，盡管美麗的天鵝有些身心疲憊，卻也不會因此而隨便看上任何一隻癩蛤蟆。高傲的蓮花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政府官員，可謂錢權兼備，品貌也與蓮花相當。蓮花很快就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以為幸福的新生活開始了。
可是不久，當蓮花又出差數日歸來，相同的噩夢又一次把她從美好新生活幻想中驚醒了！
在蓮花氣憤的質問下，那位官員竟然恬不知恥地說：“誰不喜歡年輕的女人？你已經老了呀！”其實他的年齡還大蓮花幾歲。蓮花初到德國、我遇到她的時候，雖已年近40，可是身材相貌看上去仍像妙齡女郎，令我們驚豔不已呢。真不知道有些男人為什麽非要跟自己年齡反差大得多的女孩子上床不可！在年輕女孩子細嫩姣好的反襯下，他們不為自己的老醜而難為情嗎？不過，很多男人有錢有權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這似乎是不爭的事實。
這件事對蓮花的打擊是致命的。
如果說第一次婚姻失敗的打擊是一場傾盆大雨，這一次被欺騙和背叛則是毀滅性的洪峰！一向自負驕傲的蓮花，哪裏經得起這樣無情的摧殘！於是，她毅然做出決定——遠渡重洋，嫁到他鄉！這也是蓮花極端痛苦時在娘家被遠嫁到德國的鄰家姐姐的如簧巧舌觸動心弦的原因。
那女人除了大讚德國男人之外，德國也被她口沫四濺地描繪成了天堂，當然把蓮花帶到“天堂”，幫她找個如意的老公，是需要費用的。那是一個不小的數字，蓮花當機立斷，把房子賣掉，所得如數繳來。那女人當時就給蓮花看了一張她德國“鄰居”——一位醫生的照片——高大英俊、收入豐厚，喜歡中國文化，特別喜歡中國女人。
就這樣，蓮花充滿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向往，一路順風地來到了德國，就有了我和她在中秋節活動上的相遇，和後來那近乎戲劇性的婚姻。
不僅外國人管理局的人不相信，甚至一些熟人和“朋友”，聽了她在德國結婚的經曆都說：“你這也太像騙婚了！居然就得到了簽證留下了。不可思議！”所以，可以想象她的德國老公是多麽深地愛著她。可是，她卻越來越越覺得不幸福…...
蓮花鏗鏹
很多人都不理解，蓮花所擁有的一切，是很多在海外生活的女人的夢想——帶花園的大房子；偶爾去中餐館打份鍾點工，稍不如意，說辭就辭；所有的收入，全數郵寄回國，讓母親幫她存起來，因為在德國，家裏的開銷根本用不到她的錢，丈夫還會給她零用錢，每逢節日和生日，還有“獎金”（因為蓮花不要禮物，隻要現金）。一個沒有什麽學曆，也沒有辛苦打拚，就在一個言語不通的陌生國家衣食無憂的女人，為什麽總是不快樂呢？
其實，她和她老公也經常開玩笑，她稱他“豬”；他叫她“山羊”（這在德國很少有，夫妻隻要沒有分開，就互相以“寶貝”、“心肝”相稱）。豬很蠢，羊很矯情，他們到是很了解對方。而背地裏更加過分，蓮花叫他“大鬼“；他兒子為“小鬼”；他女兒為“女鬼”。他們常常因為老公的孩子而爭吵。
“你不應該這樣跟他的兒女爭，爭也不會贏。”我勸她道：“中國有一句古話：父母兒女是骨肉，兄弟姐妹是手足，夫妻愛人是衣服。衣服怎麽爭得過骨肉呢？”
“我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他也要知道，將來跟他同甘共苦、白頭到老的是我——他的老婆，不是他的兒子！他生病的時候，他的孩子問都不問一聲，就隻知道跟他要錢，在床前伺候的還不是我！”蓮花的話，讓我覺得她並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蓮花終於不願意再跟丈夫爭吵、慪氣，從家裏搬了出來。導火索是老公兒子的女朋友住到家裏來，她要多做一個人的飯，那不知羞恥的女孩子把她的家弄亂也不幫忙收拾，還老是用她的吹風機！吹風機其實不貴，可是由此而發生的爭吵卻極具殺傷力。
不過他的老公還是常常來幫忙和探訪，不久就開始抱怨他自己的兒子和女朋友不懂事，都不做家務，家裏亂七八糟，沒有人收拾，花園也雜草叢生了。蓮花解氣地說：“現在他知道老婆好了吧？晚了！”
蓮花說，無論她老公怎麽大獻殷勤，她都不會回心轉意了。已經有人開始保證，一定幫蓮花介紹一個沒有孩子的有錢老公。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人家隻是分居，還沒有離婚，就開始張羅這事兒！
可是，就在蓮花信心百倍，充滿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的時候，她卻被醫生確診為直腸癌症，手術後全麵檢查的結果：兩個肝髒都已經長滿了癌細胞，基本上不工作了！
凋謝的蓮花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蓮花的那曾經姣好如花的麵容，被病魔折磨得變了型。經過近一整天的大腸癌切除手術，她無力地睡著，同一病區的病人都是得的跟她一樣的病，都是剛從手術台上下來不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可是那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啊！可惜了蓮花的好年紀啊！她其實比我還小一個月，我還常常被人與女兒一起誤認為姐妹，而她躺在那裏，如同七十老婦。讓人怎麽受得了！
之後好幾天，我都心情沉重，蓮花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常常浮現在我的眼前，令人心碎！可是，她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孤單，她的丈夫一直在病床前伺候著她。蓮花出院以後不久，她丈夫的兒子也搬出去了。蓮花的老公把她們母女接回了家。開始蓮花還很倔強，不肯搬，後來實在是病情加重，而且分居一年整，按照德國的法律，就算是男方不同意也得離婚了，而她其實是非常需要有人日夜守候的。
最近一次見到蓮花，是她被送進癌症病人最後關懷醫院。我開始不知道那是醫院放棄治療、送病人最後一程的地方。醫院的環境非常好，醫護人員非常友好熱情。後來聽一位知情人說，她有一個朋友，住進那裏後，兩個星期就走了。我很震驚，也很悲傷。醫院的介紹廣告上也明明白白地寫著：“我們的工作，就是讓病人最後的日子不太痛苦。”可是，也許是蓮花的德語不好，也許是大家故意不讓她看到，她情緒一直很好，一直堅信自己能夠戰勝病魔。
得知蓮花生命垂危，蓮花的家人從南寧打來電話，本來說不告訴老人，怕已經得癌症數年的父親和低血壓、高血糖的年邁老母受不了打擊，於是準備派她的弟弟作代表探望病中的蓮花。可是，我去看望蓮花的時候，看到蓮花正在跟國內的老母通電話，通話常常被痛哭打斷，電話那邊兒，老母親哭著喊著要來飄洋過海看女兒，女兒撒嬌地跟母親說多買些好吃的來，很多東西這裏買不到，之後就聽到她不斷地對著電話，虛弱地說：“媽媽，不要哭，媽媽，不要哭......”，那情景真令人肝腸寸斷！
蓮花的啟示
聽說媽媽要來，還有她最愛的弟弟也要來看她，蓮花的精神大好。本來都已經神智不清，卻奇跡般地出院了！人說病由心生，我想，病也可以由心輕。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聽說她出院了，她國內的家裏卻沒有人要來了。難道他們真的不知道就算是病情好轉，蓮花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嗎？難道他們來就隻是為了參加葬禮的嗎？可憐蓮花病床前伺候的，隻有那個她根本沒有愛過、總被她叫做“豬”的德國男人。
之後數日，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蓮花眼光呆滯地直視前方的情景。她明明已經神智不清，卻常常微微帶笑，骨瘦如柴的手臂伸向前方，用勁全身的力氣去抓，好像很想抓到什麽。她看到了什麽呢？她想抓住什麽呢？我想起病中的她常說的一句話：“如果能讓我恢複健康，我再也不把錢看得那麽重了。”
之後，我逢人就發自肺腑地說：“跟健康比起來，什麽都不重要，真的什麽都不重要！”
妹妹一針見血：“剛從醫院探望病人出來或者參加葬禮回來的路上，大家都是這麽想的，可是過不了多久就又忘記了，就又開始較勁兒了。”
是啊，人是健忘的動物，所以我很感謝神常常的提醒。透過蓮花的命運，我更加懂得：人應該珍惜和感恩。人的一生是多麽短暫，能把這短暫的生命活得精彩，活得沒有遺憾，活得對別人有益處，是我們每個人必做的功課。
神愛蓮花
蓮花在德國一直過著衣食無憂卻不快樂的生活，她的日子本來可以用來學德語、學開車，或者學一門樂器？可是， 她的時間都用來去餐館打工，掙些辛苦錢，都攢下來寄回去，讓媽媽幫她存起來。而搬出老公家以後，更是瘋狂打工，飲食起居很不規律，隻是把小費用在生活上。
我常邀請她去教會，跟大家聚會，唱唱歌兒，開開心，認識那個愛我們的神。可是她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沒有時間啊，我要打工，多存些錢，為了將來”。可是，有錢就可以有將來嗎？看看現在躺在那裏昏睡的蓮花，那一大堆錢有什麽用呢？我想起聖經上的一句經典的話：
“人若賺得了全世界，卻賠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又有何益處呢？還能拿什麽換回生命呢？”我相信，就算傾其所有，隻要能換回健康，蓮花一定非常願意，但這又怎麽可能？
美麗的蓮花一直像很多女人一樣，相信女人可以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她的婚姻卻一次又一次地無情地把她推向深淵。我想，一份沒有愛情的婚姻，對女人而言，無異於黑暗的墳墓。
盡管蓮花不願意去教會，教會的姐妹們卻很關心她，常常來看她，還帶了聖經給她。有一句話叫做：“人的盡頭，神的開頭。”很多人都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想到請求神的救助，但是，我想，就算是在生命的盡頭認識了神，無論對生命垂危的蓮花，還是對前麵還有一段路要走的我們，也都是一個安慰。即將離去的，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比人間更加美好的天堂；還要在這個世界留守的人，也知道我們後會有期，那麽我們麵對死亡，就不會那麽的畏懼、恐慌和不知所措了。
感謝神，在教會姊妹的開導下，蓮花訣誌接受上帝做她的救主，我趕快聯係了華人教會的牧師，在醫院的病床前，為她進行了特殊的洗禮，她聲音微小虛弱，卻含笑應答：“我願意。”之後，我們送給她很多讚美詩歌的CD，她說，聽了這些音樂心裏好舒服啊。
22日，基督教不來梅中文團契的牧師為她主持了追思禮拜，數十位同胞姐妹，為她獻唱詩歌，願她的靈魂得到安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