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雨天

        不來梅是個多雨的城市，好像一年當中沒有幾個晴天。常常是不聲不響、不知不覺地，萬物就都濕潤起來，空氣也隨之清新異常。人們對此好像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小孩子，出門兒都很少帶雨具，因為他們知道，這裏的雨是友好的，柔和的，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的傷害。如果真的下起瓢潑大雨，找個屋簷或超市或咖啡屋，避一會兒就可以繼續走路了。
         我喜歡雨，雨天的空氣更清新，更甜美，讓我不油得深深地、沉醉地呼吸，令我深深地、沉醉地回憶起童年的雨天的味道。 我的童年是灰色的，黯淡和悲傷的，沒有什麽快樂的記憶。父親在部隊，母親隨軍在家屬工廠，忙工作之外，好像就一直忙著吵架。吵完架，媽媽就拉著我和小我兩歲的妹妹回郊區鄉下的娘家，住幾天，又被爸爸接回來。不久之後，同樣的曲目和場景又不斷地重演。
         在鄉下的日子也是很憂鬱的，記憶裏，全家人都很沉悶。姥爺在昏暗的油燈下，狠命地吸著煙袋鍋子，大家都沉默地等待著什麽。一陣粗魯無禮的吆喝從大門口傳來，造反派們在大呼我姥爺、姥姥的名字。姥爺、姥姥急忙應聲出門，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被批鬥了一晚上的姥爺、姥姥才精疲力竭、披頭散發地回來。
        鄰居的孩子們對我們非常不友好，常常用非常肮髒的字樣罵我，沒有人跟我一起玩兒。有一次，一個叫得雲的孩子竟然揮手打我一記耳光！我當時愣在那裏老半天，一個人怎麽就可以隨便打別人的臉呢？！而且當時她的姥姥就在旁邊，她是為她撐腰的，那是她姥姥，我無話可說。可是正好我媽媽的一個親戚從旁邊路過，那個大小夥子，竟然也不敢或者不願意過來說一句公道話！因為我姥爺姥姥被批鬥，我就低人一等！我已經忘記當時是為了什麽，可是，那一巴掌打到我幼小的心靈裏，一直疼到四十多年的今天！
          最快樂的日子就是下雨的時候，特別是瓢潑大雨，我們坐在門檻兒裏麵，聽著雨打在庭院裏植物葉子上有節奏的聲音，呼吸著空氣中的濕潤和清新，看著大雨點兒在門口兒的水窪兒裏砸出來的水泡泡兒，我們什麽也不用幹，就那麽坐著嗑瓜子兒，心情莫名其妙地就好得不行。如果趕上表弟表妹都放假，我們一起在姥姥家，那麽，這樣的下雨天，就有了更多的樂趣。
          可是，這樣的雨天，對大人們卻是不那麽有趣兒的。因為姥姥家的房子是土坯造的，每次下雨，大人們就擔心後山牆會溜下來了，如果不冒雨搶修，房子都會塌。不過我倒一次都沒有趕上，隻是在北京的家裏聽媽媽提起過，貪玩的孩子，還體諒不到大人們的擔憂，一直到上大學，我都對雨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偏愛。
         說起來好笑，大一的時候，幹燥了很久之後的一個午後，突然下起雨來，大家都趕快往宿舍樓裏跑。我和另外一位同樣喜歡雨的南方女孩子，卻逆著人流往外跑，想給自己沉悶的生活增加一點兒“詩意”。可是，跑到院子中間，深深地吸一口，不是清新、不是濕潤，而是一鼻子的灰塵！再看看衣服上麵，滿是雨點兒砸過樹葉之後落下來的泥點子！我們相視大笑，從此給大家落下個大笑柄。
         雖然日後姥爺姥姥都被平反，但是，當時少不經事如我，幼小的心靈尚且創傷難平，何況他們身臨其境、深受其害！抑鬱、憂慮及非人的折磨，讓他們患上絕症，我上大學不久，我的姥爺姥姥就相繼去世了。繼承了祖屋的舅舅賣掉了房子，到北京城裏來跟著他女兒生活，我媽媽實在不願意見當年姥爺姥姥受難時那些勢利眼兒的親戚們，於是，我們就沒有理由回姥姥家去了。可是，姥姥家雨天溫馨的氣味，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
         我很納悶兒，人的嗅覺也是有記憶的嗎? 為什麽過去了四十年，我又漂泊海外，怎麽一下雨，那清新和濕潤，就令我仿佛回到童年、回到姥姥家，庭院水窪兒裏的泡兒泡兒，都曆曆在目，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