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旭原創>雨夜讀刺客, 千載有餘馨
(2007-05-07 07:4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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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旭原創>雨夜讀刺客, 千載有餘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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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刺客列傳>記載了五位刺客謀殺大人物的故事.既是謀殺,就有個意圖在裏頭.謀殺之吸引人,"謀"和"殺"兩個部分,缺一不可, 並最好牽涉風雲人物或者名人.大家想想,阿貓和阿狗鬥氣,阿貓一急,殺了阿狗.這類事情除了給他們緊鄰的人以 Initial Shock之外,很少會有持續的吸引力,遑論其它. 從意圖達成這個角度看,五位刺客三位成功,兩位未遂;成功者中兩位致果: 曹沫收複了失地, 專諸擁立了新王.未遂的兩位情況不同,各有枝蔓.一位大家很熟悉,就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荊柯,另一位是豫讓,他的行動雖然失敗,卻有一種悲壯的詩意美.我以後為文專門介紹他.
聶政在五人中比較特殊,他成就了"殺"的層次,也成就了別人"謀"的層次, 但他本人"謀"的層次卻不成功.
今天說說聶政的故事. 聶政的故事不長, 附在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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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政者,軹深井裏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
久之,濮陽嚴仲子, 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卻。嚴仲子恐誅,亡去,遊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閑。嚴仲子至門請,
數反,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為聶政母壽。聶政驚怪
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 “臣幸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觽矣; 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麤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驩,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誌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 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 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
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 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裏,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
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鴺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 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 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韂甚設,臣欲使人刺之,*(觽)*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 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聶政曰:“韓之與韂,相去中閑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 韓舉國而與仲子為讎,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
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韂侍者甚觽。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麵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屍暴於市,購問莫知誰子。於是韓*(購)*縣*[購]*之,有能言殺相俠累
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屍而縣之千金,乃於邑
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
屍哭極哀,曰:“是軹深井裏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觽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
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
辱自棄於市販之閑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
子乃察舉吾弟困□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柰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柰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晉﹑楚﹑齊﹑韂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
濡忍之誌,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裏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韓市者,亦未必敢以
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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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的爸爸司馬遷雖然出身"職掌天官,世典周史"的太史令世家,但他在<史記>中展現出的更多是一位一流文學家的情懷.很多人有見於此,二流文學家身手的曾國藩就多次提到過; 魯迅稱讚<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著眼的基本點也是<史記>的文學價值.從對曆史進程的界定和影響來講,李斯和韓信與聶政專諸等刺客根本不在同一個層級上,但司馬遷卻把"刺客列傳"放在"列傳"體裁的第二十六位,置於李斯韓信的列傳之前,這一作法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司馬遷"文人積習,好與勢逆"的審美情趣和問題意識.司馬遷把刺客的故事寫得璨然有色,驚心動魄,給此後數千年的同好者提供一個放牧遊思的牧場.
聶政的故事, 今天看來非常不利安定團結, 因為其實質是職業殺手為某種利益, 千裏行凶. 聶政的行刺得手,激起了時人的物議,破壞了國際關係,更重要的,他的作法具有指標意義,給一些"不甘輾轉溝壑,不怕鋌而走險"的靈魂提供了一個成功的範式.
我們先一起Walkthrough一下聶政的故事.聶政在家鄉殺人,和媽媽姐姐避禍到齊國,一家人靠聶政作屠夫糊口.韓國的高官嚴仲子找到聶政,施以厚禮,請聶政去殺比他更高的高官俠累.聶政在時機成熟的時候,隻身前往,殺死俠累後自殺.
上文說過,司馬遷更接近文學家而非曆史家,聶政的故事,確有其事,但司馬遷對這個故事,做了比較大的文學處理.我們有理由認為,司馬遷的聶政故事,是在文學環境中而非曆史環境中講述的.對這一點,有些書呆子認識不清,鬧了不少笑話.唐朝的大書呆子,浪得"小司馬"虛名的司馬貞在評論聶政的故事時,就曾一頭霧水地說:"太史公聞疑傳疑,事難旳據."在這裏我們盡量眼界開闊一些,把聶政的故事作為一個文學文本來欣賞.
聶政性格裏有強烈的孝俤(別字)觀念, 他頭腦清楚, 武藝高強, 而且殘忍到極點,還可能有噬血傾向. 聶政本人不是具有社會學上所謂 Tipping Point功能的節點性人物,如果不是因緣際會,聶政隻能在一個小舞台上作一個殘忍而危險的人,淹沒在雞零狗碎之中,象無數前他後他的殘忍而危險的小人物一樣,默默無聞.
聶政身居陋巷,屠狗養家,他的Marketing可能做的不錯,或者有明眼人看出了他身懷超人的武藝,總之,他在一定範圍內小有名氣.因為有此一節,聶政的世界就得以與高官嚴仲子的世界碰撞.
嚴仲子其時正與另一位高官俠累鬧矛盾. 俠累是韓國國君的叔叔,且身居國相之位. <史記>裏沒有提他二人起矛盾的情況,<戰國策>說:"韓傀相韓,嚴遂重於君,二人相害也。嚴遂舉韓傀之過,韓傀叱之於朝,嚴遂拔劍趨之,以救解。"韓傀就是俠累,嚴遂就是嚴仲子.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清楚的,嚴仲子和俠累的矛盾是廟堂之上高官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工作中的矛盾,本來不涉及道德的價值評判,而更與升鬥小民的聶政是八百竿子都打不著.照<戰國策>的記載,嚴仲子俠累同朝為官,產生矛盾,在常委會上吵了起來,雖不太正常,但有時也會發生,還屬能讓人理解的範疇.到嚴仲子在朝庭上拔劍相向,以傷害生命相威脅,性質就變了.由此可見,嚴仲子作風跋扈,解決問題習慣走黑社會線路.
就是這樣的一個嚴仲子,這一天找到聶政,演出了一出曲己求賢的鬧劇.在聶政一方,初次接觸,他雖然以高堂健在,承歡有責為托辭拒絕了嚴仲子,但他心裏是千喜萬喜,非常願意的.聶政本人 Was seriously predisposed to violence, 自己又不安於位,再加上高官上門帶來的虛榮心的滿足,所以聶政是慷慨入彀的.
當老母安葬,姐姐出嫁之後,聶政感到時機成熟,抱著"政將為知己者用"的浪漫情懷,主動找到嚴仲子的門上.司馬遷<史記>裏在此處大大渲染聶政仁義的性格和頭腦清醒的作風,照我看,聶政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找嚴仲子是安排後事和拿錢上路的.
於是,聶政 "杖劍至韓......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麵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這聶政,實在是武藝高強,在多人的衛護下,可以瀟灑地殺死俠累,並殺死殺傷俠累的侍從數十人,然後有條不紊地自殺.
聶政自殺前,先用刀剝了自己臉上的皮,又剮出自己的兩顆眼球,然後把自己開膛破肚,拉出腸子.他為什麽不"引刀成一快",這樣不嫌麻煩,不避疼痛呢?他是為了保護他的姐姐不被韓國追殺.
聶政的自殘總算有效果."韓取聶政屍暴於市,購問莫知誰子。" 當時技術有限, 不能進行DNA比對以確定凶手.韓國出高價懸賞"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但沒有效果,"久之莫知也。" 眼看著這個大案子就要因為不能確定凶手身份而不了了之了, 誰知風雲突變.
聶政的姐姐不畏"歿身之誅",不願埋沒弟弟天下第一大刺客的英名,從容認屍.好在天可憐見,照司馬遷的說法,聶政的姐姐,總算沒受韓國的折磨,"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聶政姐姐的作法,可歌可泣,讓人心感,但卻辜負了聶政忍受Self-inflicting的大疼痛, 也顛覆了聶政苦心經營的一番意圖.
聶政的故事,有一個人是徹底的勝利者,那就是習慣於用黑社會手段解決問題的嚴仲子.嚴仲子不但解決了仇敵,而且博得了時人的好評:"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人們異口同聲讚揚嚴仲子是個能發現人才,激發管理人才的好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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