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衣見同裳並沒有難為同澤,竊以為他們兄弟已經握手言和,她那顆懸著的心稍稍實落了一點,可她也意識到,她的存在是這倆兄弟齟齬不合的根源,此事恐怕也隻是暫時偃旗息鼓,未來隻要有一絲風吹,死灰也是可以複燃的。
而更令她忐忑不安,甚至害怕的是,她發覺自己好像不知不覺、不由自主已經陷了進去。同裳有別於師兄的儒雅敦厚,更有別於昭王隴佑的圓滑世故,他渾身散發著男人的野性魅力,這對她有著致命的誘惑,像鮮花之於蜜蜂,如陽光之於萬物,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像是根無形的繩,在牽引著她的想象,如影隨行,入夢入魂,令她開始魂不守舍。那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相思與愁情交織,孤獨與寂寞纏繞,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滋滋溜溜綿延不絕,甜蜜中夾雜著痛苦與酸楚。
魂靈隨時隨地在輕颺,在飄忽,如野馬奔馳般,然而理智卻沉甸甸的,它仿佛有雙時刻警惕著的眼睛,在盯著她,讓她膽寒心怯,不得不回歸現實。
無衣顧影自憐,暗自神傷:自己既然身為人婦,就該謹守婦道,怎能恣意妄為,放任私情泛濫?!而他,乃一國君主、萬乘之尊,則更不能隨心所欲,為天下人恥笑。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世上事,錯過了便是一生,歲月蹉跎,光陰荏苒,此情寄托於來世吧。
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無衣思慮再三,覺得自己與同澤這有名無實、不死不活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與同裳之間更是隔著條銀河,盈盈一水之間,脈脈相望卻遙不可及。當斷則斷,不斷則亂,何必要等到遍地狼藉,無從收拾的時候?一切皆是命,與其跟他二人捆綁在一起害人不利己,不如我退一步海闊天空,擺脫束縛羈絆,哪怕從此浪跡天涯,也心甘情願。
無衣決心要跟同澤和離,不管他是否同意,她認為,隻要離開此是非之地,歸隱山野,便是她置身事外,心靈自由的新起點。而在離開北鄢之前,她要先了卻一樁心願:幫同裳根除‘刻骨噬心’之痛。畢竟,其藥性的發作,因著與她有關的一個“情”字牽扯其中——‘不想就不會痛’,至於以後的事情,那就以後再說吧,她顧不了那麽多。
無衣再次去找同裳,想讓他幫忙拿到那顆入藥的蛟珠‘如玉’。同裳見了無衣,起先還一陣竊喜,可轉念又一想,以為她這是為了同澤之事而來,心頭瞬時醋溜溜地不得勁兒,他支走了左右,冷冷地問:“洛王妃,孤已還你夫君自由身,你不會是,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吧?”
無衣施禮起身,抬眼見他麵色陰鬱,亦聽出他言語之中隱含譏嘲、不滿之意,心裏不禁一陣冷風刮過,她小心道:“謝陛下隆恩,洛王殿下一切安好。”
同裳嘴角一揚,似乎漫不經心,又或是意有所指,他笑問:“那又是為啥?王妃,你總不會是,無事獻殷勤吧?這可不是你的做派。”
無衣赧然,怯怯地問:“陛下,妾身確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合時宜?”
“你知道的,無論王妃要什麽,孤都會答應的”,同裳望著無衣,眼裏滿是哀怨的神情,想起荀公公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他心裏膈應,感覺不是個滋味兒,幽幽然他又追加了一句:“當然,除了王位,那是天意,孤不敢違抗。”
無衣深施一禮,怯然道:“謝陛下恩典。妾身有一不情之請,聽說,鄀陽國慕容王後有一陪嫁禮,蛟珠‘如玉’,與‘溫潤’出自同一蛟龍……”
同裳還沒等無衣說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有不悅,麵露難色,蹙著眉問:“王妃已擁有‘溫潤’,難道還嫌不夠麽?既然‘如玉’是慕容王後的嫁禮,王妃,你這是想讓孤去硬搶別人的心頭愛嘍?即便孤願為你勉為其難,那你認為,孤該以何理由,或者找啥借口合適?由此而引發兩國之間可能的戰爭,你想過麽?為了一顆珠子,值得鬧這麽大動靜?”
同裳一連串的發問,無衣已經窘得麵紅耳赤,她囁嚅道:“陛下,妾身自知讓您為難了,可是,妾身並非貪戀身外物之人……呃,確實是,有急用,否則,妾身萬萬不會為難陛下的。”
“既是急用,可否告知用途?”
“陛下,恕妾身不能奉告,天機不敢泄露,恐遭天譴。”
“好吧,孤信任你,可以不問緣由”,同裳笑了笑,又問:“王妃聰穎過人,那就告訴孤,除了明奪硬搶,用些上不了台麵的招數,孤該如何做,才能既如你所願,又不傷兩國的邦誼,嗯?”
無衣早就想好了對策,從容進言:“啟稟陛下,鄀陽國君楚南王寵幸鄭貴妃,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楚南王愛屋及烏,因而也十分寵溺鄭妃之子、淮王秦憲。渝王秦祿雖為慕容王後所出,又被立為太子多年,怎奈,楚南王被鄭妃迷惑,寵信奸佞,聽信讒言,就在幾個月前,他借故廢掉了太子,轉立淮王秦憲為儲君,又將廢太子秦祿發送去守邊疆,名義上是委以重任,實則放逐。鄭妃之兄鄭鉉,曾任大理寺卿,現任鄀陽大將軍職,領軍二十萬。此人非善類,既無德無能,又飛揚跋扈,任人唯親,監守自盜,短短幾年便掏空了國庫,戰場上他寸功未建,朝堂上他結黨營私,打擊異己,甚至架空國君,把持朝政,禍亂朝綱。妾身聽朝中老臣、家父的舊部說:養虎成患,尾大不掉,楚南王如今悔恨交加,可那鄭鉉兵權在握,又在朝深耕多年,勢力不可小覷,楚南王雖有除去之的念頭,卻不敢輕舉妄動。”
“鄭鉉?就是害得你家幾乎滅門的那個?”
“正是!”無衣咬牙切齒道:“陛下,妾身與鄭賊有不共戴天之血海深仇,今生所願,惟有除之而後快。”
“秦將軍是先王的莫逆之交,又是汝生父,而那鄭鉉,正是當年阻攔秦將軍出兵的罪魁禍首,以致北鄢軍於穗城慘敗,此乃孤後來才知道的。說來慚愧,若不是孤當初一時衝動,毀掉了婚約,我們……”,突然一陣錐刺般的心痛讓同裳說不出話,他的臉憋得通紅。
無衣見他痛苦不堪的樣子,知他‘刻骨噬心’發作,心裏不忍,別過臉去,淚水已盈滿眼眶。
同裳緩過一口氣來,他忍著心頭的劇痛,道:“無衣,其實我早有為你報仇之心。之所以迄今還未動手,是在等待時機,眼下鄀陽內訌,正是個好機會。一月前,渝王秦祿,也是我的姨表兄,派人送來密帖,曆數了鄭鉉的罪行罪狀,請求我助他恢複儲君地位,他願率一萬邊疆守軍,與我軍裏應外合,鄀陽禁衛軍統領,郎中令衛琮是渝王的妻舅,負責在宮內起事。渝王發誓,隻要日後他登上王位,兩國定要重立盟約,榮辱與共,抵禦外敵。我猶疑了這些日子,始終拿不定主意,朝臣們也意見相左,各說各的理,這下好了,你來幫我下了決心。”
無衣淚眼迷蒙,囁嚅:“陛下……”
同裳望著她,心酸攪著心痛,他暗自歎了聲:唉,花開有時,花落無聲,誓言猶在,可惜今生已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