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蕭太太收了櫥嫚為幹女後,說也奇怪,連升的陳年老疾竟日漸好轉,身子骨也愈來愈強壯了,10歲出頭的半大小子,長得比一般人同齡的孩子要壯實,虎頭大臉的,招人喜歡,秀氣的眉目像了娘,而寬大的身架則隨了爹。
蕭太太雖識文斷字,但還是給他請了一位教書先生,怕兒子大了,跟女人學來的東西太陰柔,以後會缺了男子氣概。櫥嫚在家無事,打四歲起,就時常跟著大她五歲的連升一齊去私塾聽講,蕭太太緣著那個桃花仙子的講究,並不阻攔,反倒暗暗歡喜,慫恿她陪著連升一起讀書。沒料想,這小姑娘聰穎得很,不但領悟得快,還極願意讀書,幾年下來,她長進很快,一些經文竟然背誦得比連升還準,盡管她是囫圇吞棗,並不解其中的涵義。
蕭太太喜歡這個幹女,不免也教她些粗淺的書畫樂理,待櫥嫚長到了六歲,很多唐詩宋詞、經文,她都能默寫下來了。
這天,連升依舊帶著櫥嫚去私塾上學。下學回來,他倆一路有說有笑,路過積厚裏時,小籃子的二哥、外號“老皮”的小饅頭無所事事,正蹲大門口曬太陽,見他倆手裏拿著書本,衣著也光鮮幹淨,想想自己破衣爛衫,每日饑一頓、飽一頓,還得時常遭人白眼兒,不免心生嫉恨。他跳起來,過去攔住他倆,厲聲道:“你兩個站住!我今兒還未吃晌飯,給幾個銅子兒我買煎餅吃。”
連升瞅了一眼比他高出一截的小饅頭,並不理會他,卻拉起櫥嫚的手,道:“妹,咱走。”
他二人繞過饅頭,低頭疾步快行,小饅頭追過去,在他倆麵前伸開雙臂,道:“不留下買路錢甭想走。”
櫥嫚嚇得躲在連升的背後,連升護著她,衝小饅頭吼道:“你想幹啥?!”
小饅頭叉著腰,念叨:“不幹啥!此山是我占,此路是我開,要想打這兒過,留下買路財。”
連升惱他欺人太甚,頭一低,猛地衝過去,一腦袋將他拱倒在地。
小饅頭雖說個子不矮,可從小就營養跟不上,瘦得跟個秫秸杆兒似的,被連升一撞便倒。他見沒占著便宜,便坐在地上放賴,大聲哭喊起來。
小饅頭的大哥糧站、三弟筐子聞聲趕來,見饅頭吃了虧,不問青紅皂白,弟兄仨合夥把連升好一頓揍,嘴裏罵著,“狗雜種!”“打死你個婊子養的!”恰巧路過的南屋大叔見了,大喝一聲,奔過去,好不容易才給拉開架,那弟兄仨悻悻地走了,連升捂著青腫的臉,和櫥嫚一起回家去。
蕭太太見了兒子,先嚇了一跳,問:“說,咋回事兒?”
連升不答,隻是大口喘粗氣。蕭太太又轉頭問櫥嫚,櫥嫚小心道:“小饅頭劫道,跟連升哥要錢,哥不給,他們哥兒仨合夥打連升哥,還說我們是婊子養的狗雜種,使勁兒打。”
蕭太太低頭悶不吱聲,掏出個手帕來抹眼淚,半晌才跟連升說:“娘怎麽囑咐你的,啊?你全忘光了不成?”
連升梗著脖子,委屈地申辯:“我沒惹事生非,是他們看咱孤兒寡母,柿子專揀軟的捏,欺人太甚!”
“你還要讓我操心到什麽時候,啊?!你個讀書人,將來乃國之股肱膀臂、棟梁之材,小不忍則亂大謀,跟他們叫化子一般見識,成何體統?!你還有半點讀書人的體麵斯文麽?!他們野蠻無賴,難道你也要跟他們一般下賤不成?!”
蕭太太厲聲斥責兒子,連升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一旁,聽母親訓話,唯唯諾諾:“是,娘教訓得是!孩兒下回不敢了。”
蕭太太擺擺手,道:“回你屋裏念書去,別杵這裏礙我眼。”
連升退下,櫥嫚也回家去了。蕭太太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那個“婊子”字眼兒實在戳她心窩,想起了前塵往事,忍不住心酸掉淚。
…… ……
櫥嫚下樓回家去,跟元福嫂又學舌了一番,元福嫂聽得火冒三丈,騰地跳下炕來,拉著櫥嫚的手就噔噔地出了門兒。
元福怕她冒失,後麵跟著追出來,問:“你哪兒去?”
元福嫂知他一貫膽小怕事,便有心不告知,道:“去去就回”,也不囉嗦,風風火火地拔腿就走,頭也不回。
元福嫂站在積厚裏的大門洞,抄起一把破舊的掃院子用的大掃帚就往那吊鋪的鋪板猛戳,亮著嗓門兒吼道:“籃子她娘,你給我下來,快下來!你若不下來,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吊鋪你信不信?!”
小籃子娘從吊鋪上慢慢爬下來,心裏惴惴的,不知這個潑辣婆娘為何而來,火氣衝天又為了哪般。她那一窩孩子,筐子、籃子、饅頭、糧站,從吊鋪口探下腦袋來,見是永泰裏的櫥嫚跟她娘氣勢洶洶地打上門來了,因懼怕那個凶神惡煞一樣的婆娘,他們便呆在上麵不敢下來。
別看小籃子娘放開肚皮生孩子、撒潑罵人有本事,可見了氣勢洶洶的元福嫂,她當下心裏就怯了:“元福嫂,為啥事兒咋呼這麽凶?吃了沒?”
“為啥事兒?哼!你養的好兒子,居然敢欺負到我閨女頭上來。你去給我把饅頭叫來,我當你麵兒教訓他,省得你說我沒有長輩尊嚴”,元福嫂一手叉腰,一手比劃,氣粗語重。
小籃子娘心知又是老二惹了禍,卻護犢子,不緊不慢地道:“喲,嫂子啊,您先消消氣兒,再怎麽說饅頭也還是個娃子,您跟他一般見識豈不損了您的名聲。”
元福嫂怒道:“我替你教訓教訓那小子,免得他有爹娘養、無爹娘教。”
小籃子娘一聽就不樂意了,嘴一撇,道:“瞧瞧,您這是說的什麽話呀?我家饅頭怎麽著了,啊?他不過頑皮點兒,有爹有娘的,哪兒還用得著旁人來教訓?!”
元福嫂氣得哆嗦,指著在吊鋪口探出頭來瞧熱鬧的饅頭,道:“這小子罵我閨女是婊子養的,我過來掌他嘴,看他以後還敢亂說不!”
“不是婊子養的麽?”小籃子娘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道:“喲,那幹嗎你家那個喪門星要從婊子的褲襠裏鑽出來,嗯?當著鄰舍百家的麵兒,你倒是給我說說,我家饅頭有沒有造謠生非。”
聽說有人打架,住家的、路過的,圍觀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小籃子娘覺著來了依靠,越發膽壯威風,跟元福嫂對罵起來。
元福嫂最忌諱人家提兩件事,一是大丫“掃把星”,二是認了婊子做幹親。雖說她自己火上來了也時不常口不對心地罵那個死丫頭禍害人,可她卻萬萬容不得別人也這麽說。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小籃子娘大庭廣眾下拿著這些說事兒,口沒遮攔地罵大街,元福嫂頓時感覺跟瘋了一般,她“嗷”地吼了一聲,箭步衝上去,扯著小籃子娘的頭發與她廝打起來,兩個婆娘糾纏在一起,上麵揪頭發、下麵使絆子,罵得狗血淋淋的。
積厚裏的人向來不喜小籃子娘一家,見元福嫂占了上風,隻一旁瞧熱鬧,勸說兩句“別打了”,卻並沒人真正伸手拉架。玉嬸子聞訊來了,趕緊把她倆給拉開,兩個婆娘這才披頭散發,悻悻地各自回家去。
櫥嫚頭次見嬸娘打架這麽凶,嚇得直哭,她也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跟“婊子養的”和“喪門星”這兩樣最惡毒的罵人話都沾著邊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