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就到了除夕,詠梅一大早就起來了。與往年一樣,家裏過年的事情都是由她打點,可今年不太一樣,日本軍進占了青島,先不說街市的冷清、人心的慌恐,就是日常生活也變得兩樣,吃喝拉撒都成問題了,哪個還有過年的心思?
二爺發話,年事一切從儉,對子、窗花、福字、紅燈籠等等,這些喜慶的東西一律免去,但祭祀得照舊,日子再怎麽艱難,對祖宗先人的恭敬不能不講究,此乃道德常理,也是君子為人立世之本。
詠梅將“祝子”(記載先祖名諱的家譜)從櫃子裏取出,畢恭畢敬地懸掛在客廳的中央,又在靠牆的祭台上擺上了些供品。隻是,因為情勢窘迫,今年的供品也不得不從簡,市麵上買不到新鮮的魚肉和水果,隻能供些幹魚、凍豆腐跟棗餑餑了。
黃氏見她一大早忙裏忙外地不停閑,體恤她辛勞,就招呼她休息:“達源娘,先歇會兒再幹不遲。”
“哎”,詠梅應了聲,放下手裏的活,過來坐婆婆身邊,見她頭發淩亂,就拿來梳子要給婆婆梳頭:“娘,我梳得不好,比不了元福嫂的手藝,您擔待著點兒。”
聽她提起元福嫂,黃氏歎道:“元福嫂子說是要去她姐夫老家的鄉下躲避一些日子,也不知她們幾個現在怎樣了,唉,她年輕輕地就守了寡,還帶著倆娃兒,日子真是不易啊。”
“誰說不是呢?如今,連咱這樣的人家都覺著日子過得艱難,她就更不用說了。”
黃氏又道:“今年是不周到,東西置辦得馬虎了些,隻怕你爹又要給我傳話來,讓我不得安寧。”
詠梅覺著虧欠了公婆,自責道:“是啊,沒想到,日本人說來眨眼間就到跟前兒了,也怪我大意了,連芝麻稈兒都沒備下,今年隻好拿秫秸稈兒煮年夜餃子了。”
“秫秸稈兒也不錯哦,高粱,‘高良’,多好哇”,黃氏沒有怪她,反倒嘮叨些陳年舊事來安慰她:“我小時候那會兒,家裏過年的餃子一定得我來拉風箱燒火,俺娘把芝麻稈子截成一拃長短,我就一抓一大把地往灶膛裏續,那東西油性大,見火就著,劈裏啪啦地作響,那動靜,真跟放炮仗一般。家裏的男孩子們都在場院裏放鞭、放竄天猴,俺們姑娘家就隻能放個嘀嗒巾兒什麽的,滋啦滋啦的,連個聲響都沒有,燒火反倒可以聽個響兒。我還記得八歲那年的除夕夜,我一邊拉著風箱,一邊歪頭,想看看灶膛裏還有沒有火,沒料到,火苗子竄出來老遠,一下子就把我的頭發簾兒給燎焦了,我哭著過去找俺姐,她見了直笑我蠢,進屋去拿來把剪刀,一剪子下去,就把我的頭發簾兒給豁開了個大口兒,呲牙咧縫地難看,都沒法兒修剪了,俺娘隻好給我把前邊的劉海兒全都剃了去,那個醜哦,害得我躲家裏都沒敢出去拜年,俺姐那年也就十歲的光景,為這事兒被俺娘好一頓噘(罵),結果,那晚俺倆一塊兒飆著伴兒哭,後來被俺爹給聽到了,俺倆又挨他一頓嫌乎,嫌俺倆大過年的,哭嚎喪門人。唉,一晃眼兒都過去幾十年了,說起這些來,我怎麽覺著就跟在眼前發生的一般?”
詠梅道:“是啊,我娘家也是個大家口,我們那裏的人講究多得很,娶親要出西門、入東門,送老則要走北門,偏偏我姥姥家的人不怎麽講究這些,我小時候,總見我娘挨我爺爺奶奶的數叨。”
“該講究的還是得講究喲”,黃氏撅著嘴,朝著叔軒屋子努了努,小聲道:“那屋裏的就粗拉。”
詠梅咧嘴笑了笑,沒吱聲,恰好發髻梳好了,就拿鏡子給她:“娘,您看看,中不中?”
黃氏前後左右打量了一下,誇讚道:“嗯,中!不糙其元福嫂子的手藝。”
這時,秋禾打著哈欠從屋裏出來,見她們婆媳倆說話怪親熱的,心裏覺著有點別扭,就懶懶地過來,插嘴道:“喲,二嫂啊,今兒也幫我梳個新潮樣式的吧。嗐,別說,日本人來了還真有不方便的地方呢,想燙個頭都找不到師傅給做了。這日本人也真是的,就這麽幾天都忍不了,好歹讓人過完了年再進城也不遲嘔,這倒好,搓麻將連四個人都難湊齊,過個年少了多少樂趣。”
黃氏看不上這個媳婦,燙的那叫什麽頭?!頭發支棱著,象雞窩一樣亂蓬蓬的,明明是個肥婆麽,卻要去學人家摩登女人,穿什麽緊身的“文明裝”,還有腳上那後邊戳著根兒筷子一樣的高跟鞋,瞅著這些她心裏就覺著硌硬得慌,便淡淡地說:“達江娘,我看你還是綰纂兒(一種梳在後邊的發髻)的好,又好看、又利整,東洋、西洋女人的那些個玩意兒,興過去這陣子就落伍了。”
秋禾的見解總是先進一些,至少她跟叔軒是這麽認為的:“娘,綰纂兒好是好,可是,燙發也不見得就不好嘔。咱們國家的女人也該學學人家東洋、西洋的女人了,噢,我若是現在進門子,那一定得洋服洋帽、著婚紗才好呢。二嫂,咱那會兒真是沒開眼界嘔,鳳冠霞披、四人抬的轎子進婆家就覺著了不起了,可如今的人呐,都興用四個輪子轉的轎車接新媳婦了,那才叫氣派嘔。看看人家蔣宋夫人,出嫁時穿一身白色曳地的長裙禮服,手裏捧著一束康乃馨,得羨慕煞多少人嘔,蔣先生穿那身黑色的燕尾服也是帥氣得很呢,先不說那些個沒出閣的大姑娘了,就是我這帶了孩兒的婆娘,看著都心思活泛。”
黃氏心裏“呸”地一下:新媳婦有穿白衣過門兒的嗎?給誰披麻帶孝麽?都進臘月門兒了,這個婆娘說話還是四六不靠,嘴賤得慌。
她心裏不悅,大過年的,又不喜跟秋禾計較,就扭頭問詠梅:“達源娘,天地堂(祭祀用的擺設)就擺那棵白果樹底下吧,老爺當年親自栽下的苗子,我看,再有兩年就能結果了呢。咱今年換了地兒接他回家過年,我怕他不情願,耍脾氣,咱得惹他歡喜不是?”
“是,娘,東西都齊備了,我這就下手做去”,詠梅應著。
秋禾見沒人搭自己的話茬,感覺受了冷落,就囑咐詠梅:“二嫂,別忘了嘔,院子裏得要鋪上馬料,還要備著拴馬樁呢。”
“啊?啥?”詠梅以前沒曆過這事兒,秋禾這個說法,她還是頭一次聽說呢,心裏覺著希奇。
黃氏竟也不知這個說法,先是瞅瞅詠梅,又回過頭去瞅瞅秋禾。秋禾卻得意得很,就仰著脖子,嗓門兒拔得響亮,支派詠梅:“院子裏得鋪上些穀秸,多放點兒嘔,穀秸上麵還要放一根木棍,穀秸是給咱爹的馬喂料用的,木棍是給咱爹拴馬用的。咱爹他老人家陽世乃大富大貴之人,受不得丁點兒委屈,我見你準備的供品粗糙簡單了些,怕咱爹不受用,又去難為咱娘可怎麽是好。”
“嗯,還是你想得周到,我這就備去。”
詠梅正要按照秋禾的吩咐去做,張媽過來:“老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大門外來了個人,說是從煙台老家來的親戚,噢,我見他穿得不齊整,便沒敢給他開門。”
三個女人聞聽,均吃了一驚,黃氏心道:大年五更吃餃子——沒有外人,誰啊?怎麽趕這個時候?
秋禾叉著水桶腰,吩咐道:“張媽,去廚房拿倆饅頭,打發他趕緊走人,這些要飯兒的真不長眼色,大過年的還來討人厭。”
詠梅給攔下了:“張媽,我過去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