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紅飛過秋千去:炊煙奶奶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蝶戀花 . 【宋】歐陽修
第一章 出嫁
( 三 )
喜轎在路上這會兒,慧姨正在朱老爺的書房裏,手上拿著幾本藍毛布麵的帳本和一疊賬單。
“二哥,”慧姨還象過去一樣,隨著家裏的幾位姑小姐表小姐稱呼朱老爺,“喜轎這會兒該出門了。前麵都準備妥當了。這兒是喜事開銷的細帳。”
慧姨翻翻手裏的賬單,向朱老爺報告說:“喜棚的賬連賞錢都已經給了,回頭他們自會派人來了理拆棚子的事。喜轎是阜順的。他們櫃上說,算是給二哥賀喜,賬就不要了。可是我想,盧家這是客氣。等來吃喜酒的時候,麵子上的禮他們還是要隨一份。現在是盧大少奶奶當家,她是個最講究麵子的人,隨的禮隻會多不會少。就對他們說,朱盧兩家是多年的交情,老東家和少東家這麽賞麵子,我們不敢推辭。不過,生意是生意,買賣上的事還是弄清爽的好。賬還是結了,當是盧老爺替我們老爺賞夥計的,大喜日子裏大家歡喜。二哥,我這麽著,沒錯吧?”
朱老爺坐在他的皮椅子裏,悠閑地抽著煙,聽到問,讚許地點點頭:“嗯,這件事,是這麽個辦法。慧蘭,你說得好。”
慧姨聽到讚揚,不出聲地笑了笑,低頭點著單子,又接著說:“紮彩球拉彩帶的綢布,都是從咱鋪子的庫房提的存貨,細帳也在這裏,一筆一筆寫得挺清楚。喜宴還是訂的老同和,老主顧了,雖然咱們這回隻叫了三十桌,他們給打了個八折,賬寫了折子 [3] 到節下一起結。 ”
“堂會的戲碼兒,由老貴祥的丁五少給提調。他說‘請好吧’,我就沒再過問,隻照他說的數把錢給了他。。。”
說到這兒,朱老爺不由得把話接了過去,“丁老五打小就愛唱兩句皮黃。在商科學校的時候就一直想下海唱戲,他爹就是不許,可也攔不住他票幾出。別說,丁五真是好嗓音,他唱 須生 ,學的是老鄉親孫菊仙的路子,還挺象那麽回事。孫派的傳人現在也不多了。丁五為了那幾出戲,天天泡在戲院子裏,和那些角兒都熟。你這是找對了人了!”
慧姨還是那麽淡淡地笑笑,“瞧二哥說的。我哪裏敢自己上門麻煩他大少爺。是那天和丁五奶奶說起來家裏的喜事,過兩天五奶奶又來找我,說五少爺想幫這個忙,我自然求之不得。。。他也是看二哥的麵子吧。”
慧姨還要接著往下報,朱老爺揮了揮手,“不用了。你知道就得。”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來又問:“丁五沒跟你抱怨咱們這次辦得場麵小了,可惜了他網來的那些好角了嗎?”
“怎麽沒有?豈止他,連五奶奶,盧家,還有靜如她們都問過,二哥幹嘛這麽小氣。還有,為什麽不用家裏的汽車去接新人。。。”
“你說什麽了沒有?”
“我沒說徐家本來是要車接的,二哥你怕樹大招風,太招搖了惹事。靜如還不知道從前那件事,說了也無益。對外人就更沒必要說那麽多。我隻說年景剛太平下來,二哥不想那麽鋪張糜費。不過,”慧姨搖搖頭,“大家都是那麽一聽,我看,各人心裏都另有一套想法。 ”
“那就不去管他們了。對了,一直事忙,我忘記問你,徐家那邊,最後你是怎麽擺平的?”
“二哥,”慧姨用略帶責備的口氣說道:“看你說的,自家親戚,怎麽用到‘擺平’這樣的詞?徐家大小姐也是知書達理的人,出嫁想坐個花車,本來也不算什麽。徐太太可能也不知道當年那裏麵的過節。。。”
“就因為她不知道,我才不能多說。你是如何跟她說的?”
“我說,巷子太窄,汽車開不進去。。。其實,徐太太徐小姐還是講道理的。 ”
朱老爺“哼”了一聲就不再言語了。
慧姨見他不作聲,看了看手腕上的小表,詢問道:“時間不早了。要不,二哥還是先準備準備吧。剩下的事,再說。”
朱老爺的表情象是沒有聽到這番話,眼睛落在慧姨手中的帳本上,一動不動象是在想心思。隔了一小會兒,他抬眼看著慧姨,緩緩地說:“慧蘭,你很能幹。家裏這幾年由你幫著,裏裏外外井井有條。。。辛苦你了。”
慧姨打斷他的話:“二哥,我這都是應該的。您和姐姐教導妹妹成人,我還不該報答嗎?”她把手上的帳本賬單一起放在書桌上,“既然也說到這兒了,那正好。這是姐姐走了以後這些年,家裏進進出出的帳本。我都和帳房核對過了,沒有錯。今天新奶奶進門,打明兒起,就該由新奶奶當家了。您把賬收好了,轉天交給她吧。”
朱老爺有點愣神,眨眨眼睛,似乎一時沒明白她的話。慧姨想,反正都說了,幹脆說到底算了。她不管朱老爺什麽想法,繼續下去:“二哥,徐家大小姐一進門,您也有了幫手。我再在家裏住下去,既沒必要也不大合適。我原本在醫院裏,就有許多事想做分不開身,一直就想和二哥說,我打算搬出去。。。”
這一刻,應該說,早在朱老爺預料之中。但是他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麽快。其實他也知道,自己不過是拖一天算一天地在躲避著,隻要沒人提,他樂得不問。現在慧蘭直接提出來了,他該怎麽回答呢?
朱老爺沉吟著,又點起了一支煙。慧姨在等著他答話。其實,朱老爺的回答對她已經不存在意義。她不過是守著規矩,畢竟,名義上也好實際上也罷,朱老爺是一家之長,家裏無論什麽人的進出,總要他點一下頭。
牆角的大座鍾“滴滴噠噠”地走著,屋裏沉靜地久了,空氣有些凝固起來。慧姨漸漸地從對方的沉默中感到了些許壓力,她猶豫著要不要就這麽悄悄地退出去。
朱老爺終於有了動作,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方陰沉沉的天空,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在對慧姨說:“其實,我應該堅持說服他們兄弟幾個。 ”
慧姨不作聲,聽他繼續說下去。朱老爺回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大概因為吸了許多支煙的緣故,嗓音有些沙啞:“慧蘭,這件事,我有些後悔。”
慧姨有些難堪,別過臉,喃喃地回應道:“我,。。。我不明白二哥你的話。”
朱老爺索性把話挑開了:“慧蘭,你從來沒有給我一句準話,你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魯慧蘭沒有想到朱老爺會當麵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來。她窘住了,本能地向後縮了一步。朱老爺的目光象劍一樣釘著她,令她手足無措。她把臉轉向另一側,眼光剛好落到牆上姐姐的照片上。姐姐正從上麵溫和地望著她,那神態一如小時候她做錯了事,年長如母的大姐,總是默默地看著她,然後先替她擦掉因為害怕受責備而流下的眼淚,再細細地替她講明道理。
想到親姐姐,魯慧蘭逐漸鎮定下來。她不再回避而是迎著姐夫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出自己應該說的話:“二哥,我總把你當成是姐姐的丈夫,是撫養我長大成人的一家之長。別的話,沒有了!”
這回輪到朱老爺有點尷尬了。他覺得自己急急地把事情搞糟了,一時不知如何收場。慧姨的勇氣卻被自己鼓動起來,決定把事情做一個清清楚楚地了結。
“二哥,等喜事辦完,我就搬出去了,暫時就住醫院裏。也好趁機用用功,把這幾年沒有學好的東西好好學習一下。 ”
“不不,慧蘭,你不能走,你走了這個家怎麽辦呢?新人進門,她哪能一下接下這麽一大家子的事?再說,你住家裏不是應該的嗎?靜如,蕊昕,還有從前丹池,不是都一直住在我這裏的?”朱老爺不等慧蘭反駁,又想起一招:“你姐姐不是要你照顧幾個孩子的?世平、國平是大了,可是安平還小。。。”
“二哥,”慧蘭的聲音裏恢複了往日的從容,她溫和地提醒姐夫:“姐姐去的時候並沒有留下什麽遺言。。。”
“你總在靈前答應過的。。。”
“可是,我不能留在朱家一輩子!”
這是誅心之論。朱老爺象隻鬥敗的公雞,沮喪地坐回書桌後麵,悶悶地又抽起他的煙。
沉默了良久,魯慧蘭看看朱老爺再沒有話,就決定自己先退出去。她剛一轉身,朱老爺又叫住了她:“慧蘭,至少你不必忙著搬。家裏的事,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人,一下子也交卸不下來。你等新人把擔子挑過來,過完年,再走不遲吧?”
慧蘭想了想,點點頭同意了:“也好。就這麽定下了。過了年我就搬出去。趁這幾個月的光景,讓新奶奶把家裏這攤子混熟了。”她走到門口,又轉回身:“二哥。不要忘記當初,你對徐文長和姐姐說過的話。”
朱老爺一愣,如同兜頭挨了一棍,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依依我心原創,保留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