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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曆史小說家高陽版<<色 . 戒>>

(2007-09-25 10:41:39) 下一個


轉載:曆史小說家高陽版<<色 . 戒>>

 

<<粉墨春秋>>第八章: 紅粉金戈

 

    巾幗英雄鄭蘋如的身世,參加地下工作與謀刺丁默更失敗的過程及原因,以及

再蹈虎穴,中計被害的全部經過。

 

    金雄白所住的呂班路萬宜坊,是法租界很有名的一條弄堂;住的名人也很多,

像"七君子"之一的鄒韜奮,就住在那裏。

 

    但是,萬宜坊上百戶人家中,風頭最健,無人不知的是一位"鄭小姐";名叫蘋

如。她的父條叫鄭鉞,是江蘇高等分院的首席檢察官;母親是日本人,混血兒聰明

漂亮的居多;鄭蘋如就是天生尤物,在法國學校讀書,每天氣一部"三槍牌"跑車上

學,坐凳上聳起渾圓的豐臀,是男人誰都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當然,追求鄭蘋如的人是不會少的;其中獨蒙青睞的是個世家子弟,此人名叫

陳寶驊,家世烜赫,兩個叔叔都是當朝一品。本人翩翩濁世,一表人才;鄭蘋如固

是私心默許,堂上兩老亦已將陳寶驊當作未來的東床看待了。

 

    那知平地風波,無端來了個色魔;正就是汪政府兩大特務首腦之一的丁默更。

此人的寡人之疾與他的肺結核一樣,都到了第三期,生肺病的人,本就容易亢奮,

更何況每天一支"蓋世維雄",所以丁默更成了色道的餓鬼。偶而邂逅,為鄭蘋如那

雙眼睛勾去了三魂六七,輾轉設法,終於結識了鄭蘋如。

 

    丁默更麵無4兩肉,終年帶一副太陽眼鏡,襯以他那蒼白的臉色,看上去陰森可

怖,鄭蘋如當然不願意理他,誰知道反倒是陳寶驊,不斷鼓勵她跟丁默更接近。

 

    "我不懂你什麽意思?"鄭蘋如到底忍不住了,"莫非你在這個癆病鬼身上有什麽

企圖?我希望你跟我說老實話!我告訴你,你的態度已經使我無法容忍了。"

 

    陳寶驊沉默了好一會說:"我可以告訴你;但是,我也很痛苦。不過國家民族正

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險;淪陷區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之中,個人的痛苦,隻好咬一咬牙

關,擺在一邊。"

 

    "你的話我不懂。我隻知道我也很痛苦!現在我隻希望你坦白告訴我,不必說這

些莫名片妙的話。"

 

    "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這話問得奇怪,鄭蘋如不肯胡猜,於是這樣回答:"你自己說好了。"

 

    "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能泄漏!"陳寶驊神色嚴重地說:"在上海的中統,現在歸

我負責。"

 

    "原來你做地下工作!"鄭蘋如不覺失聲:"倒看不出你。"

 

    "要看不出才好。"陳寶驊緊接著說:“既然已經告訴你了,不妨徹底談一談—

—。"

 

    談得真是很徹底。陳寶驊率直提出要求,希望鄭蘋如也參加工作,首要的任務

就是接近丁默更,能夠左右他的行動,以便製造製裁他的機會。

 

                              

 

    "丁默更原來是中統的高級人員,居然認賊作父,太不可原諒了!所以一定要製

裁他。以他在敵偽政府的身分,以及他反叛組織的重大罪行,如果能夠消滅了他,

是件太有意義,對國家太有貢獻的事。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蘋如,你建了這

件大功,在曆史上就占了一席之地了。這是人生難得的際遇,你不可錯過。"

 

    鄭蘋如是外向的性格,覺得冒這個險很值得,也很刺激,心裏已經動了。但是,

她在感情上不能不作顧慮;因而沉吟未答。

 

    陳寶驊當然也想得很周到;看她的臉色,知她的心事,當即又說:"至於你我的

感情,絕對不受這件事的影響。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你就算為我犧牲。我永遠都

會感激你、尊敬你。"

 

    有此保證,鄭蘋如再無顧慮,慨然一諾,照陳寶驊的設計去進行。先是找個借

口請丁默更幫忙;然後為了酬謝,請丁默更吃飯,陪他跳舞。就這樣很快地讓丁默

更迷住了。

 

    "你們要動手,就趕快動手。"鄭蘋如對陳寶驊說:"機會隨時都有,早點把事情

辦完了,大家輕鬆。"

 

    "是的,是的!我們在積極籌劃,快了,快了!"

 

    他是有說不出的苦。原來中統的工作重點在搜集情報;行動方麵幾於無拳無勇。

向軍統去借將當然也可以,但獨得的功勞讓人分去一半,卻又不甘。苦思焦慮,並

無善策,就隻有找助手來商量。

 

    他的親信助手有兩個,一個是他的至親,名叫嵇希宗;還有一個是專員周啟範。

陳寶驊說:"這個行動最難的部分是,能夠左右丁默更;既然鄭蘋如叫他往東,他不

敢往西,可說最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了。至於下手,不過是一舉手之勞;隻要有人,

不是難事。"

 

    就是沒有人!嵇希宗跟周啟範麵麵相覷;心裏的想法相同。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陳寶驊說:"我們花錢去找個人來。"

 

    "啟範,"嵇希宗說:"你是恒社的,總有路子吧?"

 

    "路子怎麽沒有?不過要找靠得住的,不是三兩天的事。"

 

    "一個星期。"陳寶驊問:"如何?"

 

    周啟範想了一下,點點頭答應下來;問一句:"找幾個?"

 

    找幾個要看行動計劃。於是丟開人的問題,先研究如何下手?當時決定了兩個

原則:第一、不能在丁默更及76號的勢力範圍之內;第二、要在鬧區馬路上。這兩

個原則,都是為了行動得手以後,易於撤退。不然,後果會很嚴重,而且也不容易

找到人。

 

    "照此原則,人少了不行;不過也不必多,以4個為最適當。"陳寶驊對周啟範說:

"人歸你找;槍歸我借。"

 

    這又遇到難題了。槍不難借,難在攜帶,英、法兩界動輒"抄靶子";攜槍在身

被抄到了,全盤計劃立刻打翻,所以手槍不宜預先發給行動人員。比較妥當的辦法

是,行動之前半小時或一小時,在現場附近,覓一處地方集合。臨時發槍,立即行

動;事後回到原處。交槍解散。

 

    等聽取了鄭蘋如的意見以後,細部的計劃擬出來了。時已入冬,設計由鄭蘋如

向丁默更"開條斧",為她買一件灰背大衣。上海最大的皮貨店,是靜安寺路,同孚

路口的"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但不必預先說明要在那裏買,免得丁默更起戒心。反

正到時候隨機應變,終歸引誘他到那裏就是。

 

    不但要引誘他到那裏,而且方向應該自西往東,因為西伯利亞皮貨公司坐南朝

北,汽車靠左行駛,就隻能停在對麵,丁默更來回穿過馬路,才有下手的機會。4個

人分兩麵,兩個看住他的汽車;兩個守在皮貨公司門口,丁默更就怎麽樣也逃不掉

了。

 

    人找到了,槍也找到了,集合的地點比較難找,但終於亦能解決,是借了卡德

路有名的浴室"卡德池"斜對麵,一家診所。隻是4支手槍,要由南市運到公共租界,

卻不能不慎重。

 

    "抄靶子"是越來越厲害了,在租界上隨時隨地都可以被攔住檢查。怎麽辦呢?

陳寶驊想到他一位叔叔,當初從上海運槍械,送學生到黃埔去的往事,設計出一個

辦法,找一個有繈褓之子的媽媽。擔任運槍的任務。

 

    所謂"繈褓"是八仙桌麵這麽大的一方薄棉被,將嬰兒對角放在上麵,先折下麵,

再折左右,全身包裹,隻露出一個小腦袋。南貨店買蠟燭也是這種包法;所以俗稱

繈褓為"蠟燭包"。

 

    抄靶子不會抄"蠟燭包",4支手槍藏在那裏麵,萬無一失。但有兩個先決條件,

第一、媽媽的膽要大;其次,4支手槍塞在"蠟燭包"裏。坑坑窪窪,嬰兒不會覺得舒

服;不舒服要哭要鬧,也是麻煩,所以要找一個耐性很好,不哭不鬧的嬰兒。

 

    這也很難,因為誰聽到這種事都會害怕;而且太太們總比較愛說話,小菜場中

遇到,閑聊家常,無意中泄漏出去,大禍立至,所以隻能通知同誌,暗底下分頭物

色。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找到了一位張太太,30出頭,頗有須眉氣慨;一個8個

月大的男孩,生來極乖。種種條件,並皆適合;陳寶驊開口一說,張太太慨然許諾。

 

    "太好了!"陳寶驊很高興地說:"張太太,我送你1000塊錢,小意思。"

 

    "不要不要!"張太太雙手亂搖,"為國家嘛!能夠做好這件事,將來說起來,我

也很有麵子。"

 

    陳寶驊以為她假客氣,等將鈔票掏出來,不道張太太要翻臉了。

 

    "陳先生,你也太小看我了。這是性命交關的事,莫非你當我這條命隻值1000塊

錢?"

 

    "是,是!"陳寶驊改容相謝,"我錯了。"

 

    辭出張家,陳寶驊即去訪周啟範,道是"萬事齊備",連"東風"都不欠;隻待詐

降的"黃蓋",將"曹操"勾引了來送死。

 

    "槍呢?"周啟範問:"是不是先運了來,藏在集合的地方,要用就有,比較方便。

"

    "這不行!我想過。"陳寶驊說:"那家診所人很雜,萬一露了眼,反倒不好。這

位張太太辦事,相信得過,到臨時再運好了。"

 

    於是通知鄭蘋如,可以"開條斧"了。那時丁默更迷她迷得神魂顛倒;隻要她開

口,說什麽就是什麽。當時便要出門上皮貨店,反倒是鄭蘋如不願,"我跟你說著玩

的。"她說:

 

    "我又不是沒有皮大衣,何必這麽急?"

 

    她這樣故作大方,是因為要騰出工夫來,好讓陳寶驊準備;同時也要等一個便

於下手的適當機會。當然,這種機會並不難找。

 

    

    

    "後天中午,滬西有個朋友請他吃飯;他那個朋友,我也認識,所以他邀我一起

去。"鄭蘋如又說:"下午3點鍾,他跟日本人在虹口有個約會。我想2點鍾總要走了;

就是這時候吧。"

 

    "好的,我們2點鍾開始埋伏。"陳寶驊問:"那天你穿什麽衣服?目標要顯著。

"

    最顯著當然是紅色;鄭蘋如想了一下說:"我那件紫貂的披氅,你不是見過的?

"

    "對,對,好!"

 

    她那件紫貂的披氅,紅呢裏子,兩麵可穿;如果將裏子當麵子,紫貂出鋒,更

為漂亮。那天當然這樣穿法。

 

    "還有什麽話,你此刻都交代我。"鄭蘋如說:"丁默更的疑心病很重,我們今天

見了麵,一直到動手。不必再聯絡。"

 

    "對,我們再把細節對一遍。最要緊的是,你要跟他保持相當距離,免得你受誤

傷。"

 

    "那末,你們是決定他一下車就動手呢;還是等他出來再打。"

 

    "這要看情形。"陳寶驊想了一會說:"我想這樣,等你們出來;走到路中間,你

說你有皮包忘了拿,回身進皮貨店,那時候我們再動手,就萬無一失了。"

 

    "好,準定這樣。"鄭蘋如問:"事後呢?我回家?"

 

    "不要回家。到卡德路來集合,看情形再研究。"

 

    "我也覺得不回家比較好。"

 

    接著又將重要步驟,重新談了一遍,直到毫無疑問,鄭蘋如方始告辭。陳寶驊

隨即召集主要助手,分頭部署;最重要的當然是通知張太太。

 

    那知張太太變卦了!

 

    "陳先生,我實在很抱歉。我正要來告訴你,為這件事,我跟我先生昨天晚上吵

了一夜。他罵我自己找死,一定不準我那樣做。"張太太一臉的懊惱,"我先生的脾

氣很倔的!怎麽辦呢?"

 

    陳寶驊倒抽一口冷氣,隻望著張太太發楞,好半天講不出話。

 

    "我能不能跟張先生談一談?"

 

    "談不通的。"張太太搖搖頭。

 

    "這——?"陳寶驊不斷地吸氣,心亂如麻,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樣,陳先生,"張太太麵現堅毅之色,"我把孩子借給你。你們總有女同誌吧?

"

    聽得這話,陳寶驊略為寬慰了些;不管怎麽樣,問題算是解決了一半,還有一

半,趁早去找路子。

 

    "張太太,我不能讓你們夫婦失和。不過,我要冒昧問一句:到時候,會不會張

先生又反對?"

 

    "反對我把孩子借給你?"

 

    "是啊!"

 

    "不會,"張太太說:"我先生也不是不愛國;他認為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到

時候我會'上場昏',出了事,反而害了大家。孩子不懂事,就談不到'上場昏',他

為什麽反對?如果他這樣子不講理,我跟他離婚。"

 

    說得這樣斬釘截鐵,而且道理很透徹,陳寶驊相信不致於再變卦,點點頭表示

諒解。

 

    "最好請你們的女同誌早點來,我好告訴她,萬一孩子哭了,怎麽哄他。"

 

    "好,好!我明天就讓她來。"

 

    口中這樣答應,其實女同誌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回去找到周啟範一說,大家

都傷腦筋了。

 

    "隻好再去找。"

 

    一直拖到動手當天上午,還沒有找到"勇婦";周啟範開口了。

 

    "我看不能找太太們。有家有業,有丈夫、有兒女,就是找到了,或許臨時顧慮

太多,也會'上場昏'。愛國的女學生很多,說不定倒有哪位小姐見義勇為。"

 

    "啊!'一言提醒夢中人'。"陳寶驊說:"一心隻想為孩子找個媽,所以隻在太太

們頭上動腦筋,鑽入牛角尖了。"

 

    說完,掉頭就走;他想到一位王小姐,28歲尚未結婚。因為眼界很高,不同流

俗。平時議論世局,侃侃而談,充滿了正義感,像這樣的事,她一定願意合作。

 

    趕到王家一問,說王小姐到浦東同鄉會看畫展去了;於是原車到浦東同鄉會,

人群中一個一個看過去,查無蹤跡。複又趕到王家,仍未回來:王太太說她女兒曾

提到一部《萬世師表》的電影,得過金像獎,在大光明上映時,錯過未看;這兩天

重映不能再錯過機會,可能去看早場了。

 

    一聽這話,陳寶驊趕緊找報紙查電影廣告,《萬世師表》是在一家光陸戲院上

映;於是趕到博物院路光陸戲院,要求打燈片找王小姐。

 

    "快散場了!你先生等一等好了。"

 

    "不!"陳寶驊說:"還是要打。"

 

    話剛完,領位小姐已經在拉門簾了,"是不是?"那人說道:"散場了。"

 

    這一下陳寶驊抓瞎了,戲院的太平門好幾個,不知王小姐是從哪個門出來?想

一想隻好到對麵行人道上,視界較廣,才有希望找到。

 

    這時已經12點半了,離約定的時刻,隻有兩個鍾頭,要到南市拿槍,再轉到卡

德路去分配,時間非常緊迫,1分1秒都耽誤不得,可是能不能遇到王小姐,毫無把

握,所以心裏一陣陣發緊,急得渾身冷汗直冒。

 

    人都散完了!怎麽辦?陳寶驊心想,唯一的辦法是先打一個電話到王家,關照

王太太,如果王小姐回來了,請她千萬等候。

 

    主意打定了,抬眼一望,旁邊就是一家燈紙店可以借電話。陳寶驊便上前先買

一包煙,然後問道:"請問電話在哪裏,我借打一個。"

 

    "喏!那麵。"

 

    往"那麵"一望,陳寶驊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王小姐剛伸手去摘話筒。

 

    "走,走!王小姐。眾裏尋你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拉了她就走。

 

    "陳先生,"王小姐問他,"什麽事?"

 

    "我們上車再說。"

 

    坐上三輪車,直奔南市;車上耳鬢廝磨,低聲密語,旁人隻道一雙好親熱的情

侶,卻不知談的是鐵血鋤奸的義舉。

 

    果然,陳寶驊這一次是找對人了,王小姐在聽他的話時,態度顯得非常沉著;

聽他講完,問一句:"你為什麽早不來找我?"

 

    "是啊!我也在懊惱。"陳寶驊說:"因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我隻想到年輕的媽

媽,沒有想到小姐。"

 

    "時間很局促。不要誤事才好。"王小姐又說:"早知是這麽要緊的事,應該坐出

租汽車。"

 

    "也快到了。"陳寶驊又說:"王小姐,你對抱孩子不外行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對人了。"

 

    

    

    

    4個人趕到現場,已經2點20分,照約定的時間來說,可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

因為約定的時間是2點到2點半,但願鄭蘋如跟丁默更遲到。

 

    西伯利亞皮貨公司對麵的大華路口,倒是停了好幾輛汽車,卻不知那一輛是丁

默更。事先問過鄭蘋如,汽車的牌子、顏色與"照會"號碼;鄭蘋如說他車子有好幾

輛,牌子各種都有,顏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於"照會"號碼就更無法知道了;因為

常常掉換,就是同一輛車子,上午是這個號碼,下午可能變成另一個了。

 

    由於約定是事先等候,行動員隻要看到紅呢披氅女郎所伴同的一個"癆病鬼",

就是要製裁的目標,所以事先不知道坐那一輛汽車,也不要緊。此時則不免徬徨,

原計劃似乎也?行不通了;因為不知道應該守住哪輛汽車。

 

    10分鍾很快地消逝,為頭的老蔡轉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

嘴,於是4個人都到了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一麵兩個,悄悄守候。

 

    到底來了沒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裝做瀏覽櫥窗中的樣品,沿著大玻璃

窗從東往西走了一遍,卻以玻璃反光,一時無法看得清楚;於是由西往東,又看了

一遍。

 

    這一遍看壞了。他在明處,丁默更是在暗處;見此光景,心知不妙。本來照他

們的工作經驗來說,如果到了一個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時間不超過半小時,

是不會有危險的。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這裏,當機立斷,不肯做甕中之鱉;他很快地掏出200美金,向正在跟店員

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壞,拿不定主意的鄭蘋如說:"挑好了,你先付他200美

金的定洋。"

 

    鄭蘋如不懂他這樣做是什麽意思;正想發問,隻見丁默更已拔步衝了出去。等

在外麵的4個行動員心目中,隻有紅呢披氅的女郎;一時不曾留意,等發覺此人行色

倉皇,方始省悟,可是丁默更已經坐上他的裝有防彈玻璃的汽車了。

 

    及至行動人員發覺,自然對準目標追擊,一時槍彈橫飛,行人四竄,隻聽緊急

煞車輪胎擦地擠出來的獰厲之聲不斷;丁默更的汽車著了好幾槍,但子彈是否打穿

了玻璃或車身,到了丁默更身上,卻無從判斷。

 

    這時的鄭蘋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中,顧客和店員視線所集中的目標。

"小姐,"有個經理模樣的人,開口問他:"陪你來的哪位先生是什麽人?"

 

    鄭蘋如一驚,遲疑未答之際,隻聽警笛狂鳴;這下提醒了她,如果巡捕一到,

自己就脫不得身,還不趕快溜走?

 

    於是她連丁默更丟在茶幾上的200美金都顧不得取,隨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

"明天我再來看。"

 

    說完,往外急走;同時將披氅翻個麵穿在身上;一到了行人道上,極力自持,

擺出很從容的態度,穿過馬路,到卡德路的機關聚會。

 

    到得樓上一看,除了陳寶驊,都是陌生人,她便不開口;陳寶驊也不招呼,低

聲向那班陌生人說了幾句,將他們送走,才坐在鄭蘋如旁邊,苦笑著說:"為山九仞,

功虧一簣。"

 

    "我不懂,怎麽會讓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槍送來,已經晚了。"陳寶驊說:"我亦不懂,他

何以會突然發覺?"

 

    "誰知道呢?"鄭蘋如恨恨地說:"我實在不大甘心。"

 

    "蘋如,"陳寶華不勝歉疚,"這件事當然是我策劃不周。你的責任完全盡到了;

雖沒有成功,仍舊是你的功勞最大。"

 

    "勞而無功!"鄭蘋如很率直地說:"我要的是成功。我現在就回家,他可能會打

電話來。"

 

    "你預備怎麽跟他說?"

 

    "我裝做完全不知道。他不會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麽不會,一定會。"

 

    "我不相信。"鄭蘋如說:"不管怎麽樣,我總不能不回家;他疑心也隻好讓他疑

心了。"

 

    "那末,"陳寶驊說:"你這幾天要小心,沒有事少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到得第3天,鄭蘋如沉不住氣了,打了個號碼極少人知道的電話,在76號找到了

丁默更。

 

    "你沒有什麽吧?我是嚇昏了。"鄭蘋如說:"當時兩條腿發軟;嘴裏想喊,就是

喊不出來。"

 

    "害你受一場虛驚。"丁默更聲音中有著歉意,"你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我想你會先打來的。"

 

    "我也是這麽想。"丁默更說:"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請你,替你壓驚。你挑地方吧。"

 

    "還是露伊娜那裏好了。比較清靜一點。"

 

    "好!幾點鍾?"

 

    "7點到7點半。"

 

    掛斷電話,鄭蘋如考慮了好一會,覺得從任何跡象去看,丁默更都不像已疑心

到她;如果爽約,反倒顯得心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製造第二次機會,

成功的果實,來之不易,會覺得格外甜美。

 

    於是,她著意修飾了一番;先到霞飛路一家法國洋行,買了半打丁默更穿慣的

一種牌子的絲襪;然後坐三輪車到露伊娜去赴約。

 

    露伊娜是個白俄,40出頭,50不到,而風韻猶存,據說是帝俄時代的郡主。上

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羅宋癟三",此輩盡管用毛筆筆套當煙嘴,撿馬路上的煙蒂過

癮,但問起來都有輝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發戶都喜歡用羅宋保鏢,潘三省用

了8個,據說其中包括3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還有一名親王;當然,那是他們的

父親或者祖父。

 

    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當保鏢、司機,賣毛毯、肥皂;女的當"鹹水妹"、吧女。

從事高尚職業的,當然也有;最為上海人所熟知的是,開館子賣"羅宋大菜"。露伊

娜就主持著一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間、一小間;大間亦隻擺得4張桌子、小間

則隻有一張。丁默更跟鄭蘋如是這個小間中的常客。

 

    餐室雖小,卻是上海第一流的館子;與主要隻靠一道"羅宋湯",全麥麵包無限

製供應的所謂"羅宋大菜",有霄壤之別。露伊娜的主廚,也是合夥人卡柯夫,自道

他的祖父是俄皇尼古拉二世的禦廚;李鴻章訪俄時,吃過他的菜,讚賞不絕。這話

自然無可究詰;不過卡柯夫的手藝,確實不凡,鄭蘋如最欣賞他做的魚,不論如何

調製都好吃。

 

    "鄭小姐,"坐在帳台中的卡柯夫笑臉迎人,用很地道的東北口音說:"丁先生叫

人打電話來訂了座兒了。今天很巧,有黑海的魚子醬。還有鱒魚;鄭小姐愛怎麽吃?

"

    "怎麽都好。"鄭蘋如說:"你隻別忘了,回頭把帳單給我。露伊娜呢?"

 

    "她去試衣服,也快回來了。你先請坐。我給你調杯酒。"

 

    步入小間,坐定不久,卡柯夫送來一杯雞尾酒;剛喝得一口,丁默更到了。

 

    "我以為我會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說:"7點1刻。

 

    平常總是丁默更等鄭蘋如;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釋:

 

    "今天是我做主人,當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點。"丁默更看著她說。

 

    "兩天沒有睡好!"鄭蘋如一麵想,一麵說:"想起來就是一身冷汗。虧得沒有什

麽;倘或出了事,總是為了替我買大衣。那,我不是一輩子受良心責備?"

 

    "你的心太軟了!"

 

    談到這裏,門上剝啄兩下,隨即出現了露伊娜,寒暄了幾句,開始點菜;鄭蘋

如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誠,為丁默更點了最貴的菜。同時表示,應該開一瓶

香檳來慶祝他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更說:"不過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會。"鄭蘋如忽然覺得他的話中有語病,"我並沒有說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

話是哪裏來的呢?"

 

    "為了慶祝,不是應該痛飲嗎?"

 

    "啊,不錯。喔,"鄭蘋如取過手提包,"我替你買了半打襪子。"

 

    "多謝,多謝!"丁默更問:"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沒有?"

 

    "沒有。當時那種情形,哪裏還有心思去挑大衣。不過,定錢倒是給他們了。"

 

    "既然付了定錢,不能白犧牲那200美金。回頭吃完了,我陪你去辦了這件事,

也了我一樁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個地方,我的心就會跳。"

 

    她的話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機會給陳寶普通個電話,告訴他第

二次機會又到了。

 

    "不要緊,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這樣說!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嗎?"

 

    "可是,滬西有人請吃飯;虹口有約會,都是預定的程序。"丁默更說:"我想,

他們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發現了我的汽車,知道我在附近。有個人在櫥

窗外麵,不斷往裏麵張望,左臂挾著報紙。我一看情形不對,果然,我的看法不錯。

"

    鄭蘋如這才知道當時是這樣子泄漏的機關;心中暗恨陳寶驊找來的人無用。同

時在考慮,是不是趁此機會問下去,了解整個實況,以便作為工作上檢討的根據。

 

    就這沉吟之際,置在銀質冰桶中的香檳,已經送到;侍者"澎"地一聲,開了瓶

塞,斟滿兩杯香檳,鄭蘋如舉杯相碰,接著問道:"幹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滿了魚子醬的小茶餅,放入口中,

一麵咀嚼一麵說:"我真希望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吃晚飯。"

 

    這似乎又是舊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幾次要求,跟她正式同居;除了名義,什麽

都可以給她。而鄭蘋如卻不願落這麽一個痕跡,所以此時仍如以前那樣,默然不置

可否。

 

    "你聽懂了我的話沒有?"

 

    "我不太懂。"鄭蘋如亂以他語,"我們談別的。"

 

    "那,你說,談些什麽?"

 

    "你總調查過了?"鄭蘋如決意探索他那麵的真相,"是誰跟你作對?"

 

    "調查是調查了,沒有結果。不過,當然是軍統的人。"

 

    鄭蘋如暗暗高興他的猜測;不過她也很機警,既然已經說"調查了沒有結果",

即不宜再問。於是換了個方式說道:"我對你樣樣都滿意,隻有一樣,形成我精神上

很大的負擔。"

 

    "哪一樣?"

 

    "還有哪一樣?自然是你的身分。"鄭蘋如說:"像那天的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

    "我也覺得很可怕。我的身分是改變不了的,不過我的工作崗位可以變改。蘋如,

"丁默更忽然凝視著她,"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上海?"

 

    鄭蘋如對於他在茶晶眼鏡後麵,那雙看不清的眼睛的凝視,頗感威脅;聽到他

的最後一句話,益覺驚異,也保持了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靜地反問:"跟你一

起到哪裏?"

 

    "到重慶。"

 

    "到重慶!"話一出口,鄭蘋如從自己的聲音中,發覺有泄漏秘密的可能;暗暗

警告自己,從此時開始,每一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要考慮過才能出口。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鄭蘋如搖搖頭,"我真不懂你們,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太方便了。

"

    "當然不是那麽方便。不過,我回重慶是歸隊。蘋如,你的意思怎麽樣?"

 

    "我不想去。"鄭蘋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話,當然不肯上當。

 

    丁默更卻又釘著問了下去:“為什麽呢?那不是大後方嗎?多少愛國青年都輾

轉到四川了。"

 

    "重慶太苦。我過不慣。"

 

    "那就難了。你又怕,又不肯離開上海;態度上好像有點矛盾。"

 

    "並不矛盾。"鄭蘋如說:"如果是一個既不必使我擔心;生活又沒有問題的地方,

我願意跟你去。"

 

    "那是個什麽地方呢?試舉例以明之。"

 

    "譬如——"鄭蘋如先想說巴黎,旋即想到,法國人民在維琪政府的傀儡統治之

下,日子並不好過;倫敦物資缺乏;羅馬正在作戰,在歐洲,不知哪裏是樂土。

 

    "譬如,譬如哪裏?"

 

    鄭蘋如讓他一催,想到一個地方;不假思索地說:"裏斯本。"

 

    丁默更笑了,嘴一張。高高的顴骨聳起;瘦削的雙頰,陷下去成了兩個大洞;

露出一嘴陰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裏斯本是國際情報販子集中之地。你怎麽會對那個地方感興趣?"

 

    鄭蘋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無及,隻好設法掩飾。

 

    鄭蘋如從他的話中,聽出來有些不大對勁;不過她並不在乎,神態自若地說:

"我是喜歡地中海的陽光;沒有想到那裏對你也不太合適。"

 

    "有個合適的地方。"丁默更在紙餐巾上寫了個號碼。"你看!"

 

    "這是什麽意思。"

 

    "我在瑞士銀行有個戶頭,就是這個號碼。"

 

    "原來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麽樣?"丁默更說:"如果你願意,我就要開始籌畫了。你好好考慮一下。"

 

    鄭蘋如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不過自己的態度,應該表現得當他是真的。

因而收斂笑容,深深點頭,雙眼一垂,好長的睫毛在閃動。丁默更暗暗歎口氣,心

裏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說:"你知道的,我母親是離不開我的。"

 

    "嗯。"丁默更亦唯有點頭。

 

    這時侍者已送來了咖啡與尾食,等她將要離去時,丁默更忽然將她喊住,要一

個雙份的白蘭地;及至送了酒來,他拿它傾入咖啡杯中,一飲而盡。這突如其來的

行為,令人詫異,卻想不出是何緣故?

 

    "走吧!"丁默更問道:"我陪你去取大衣。"

 

    "不忙!也沒有挑定;過一天再說。"

 

    "那末,去跳舞?或者陪我談談。"

 

    "陪你談談好了。"

 

    於是要來帳單,鄭蘋如搶著付了帳,出門上車,丁默更不曾關照去向,司機也

不問,往靜安寺的方向,疾駛而去。

 

    進入越界築路,鄭蘋如問道:"你預備到哪裏?"

 

    "我先回辦公室看兩件公事。你等一等我,行不行?"

 

    "怎麽不行?"鄭蘋如心裏有些不得勁,口頭上卻泰然得很。

 

    於是到了76號,撳了一短一長一短的喇叭,鐵門大啟,車子一直開到了丁默更

專用的辦公室前才停下來。

 

    鄭蘋如到這裏來過兩回,路徑已熟;逕自推開小客廳的門,隻見有3個彪形大漢

等在那裏,鄭蘋如認得其中的一個,是76號4名行動大隊之一的林之江。

 

    "鄭小姐!請坐。"

 

    "喔,林大隊長。"鄭蘋如回身一看,未見丁默更;心知不妙,想回頭出去時,

另外的兩個人已經堵住了門。

 

    "鄭小姐,"林之江推開一扇門,"請到這麵來談談。"

 

    

    

    "怎麽說了?"丁默更問。

 

    "她承認了。不過就隻有一句話:事情是我做的。"

 

    "就這一句話?"

 

    "翻來覆去這一句話。要她交關係,她說沒有,就是她一個人。"林之江說:"部

長沒有交代,我們也不敢動手。"

 

    丁默更不作聲;煙罐裏取了支煙銜在嘴上,再去取打火機時,隻見他的手在發

抖。

 

    林之江掏出自己的打火機,替他點燃了煙;低聲問道:"是不是明天再問?"

 

    "明天再問,"丁默更說:"把她放在你家裏,慢慢問她。"

 

    林之江對於他如此處置鄭蘋如。頗感意外;不過,稍為想一想,也不難理解,

如果將她羈押在76號,難保她不會將她跟丁默更如何有肌膚之親,說與人知。那一

來,自然影響

 

    "部長"的聲威,所以才會借他家軟禁。

 

    "怎麽樣?"丁默更問:"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林之江急忙答應。

 

    "那你就行動吧!慢慢套她的真話。"丁默更又說:"這件案子,你直接跟我負責。

"

    "是,我明白。"

 

    於是林之江將鄭蘋如帶到他家,就在76號旁邊的那條弄堂;此地本名"華村",

原來的住戶早就被軟哄硬逼地攆得光光,如今是76號的宿舍。林之江的職位較高,

一個人占了兩戶,空房間很多;挑了樓上最大的一個套房。安置鄭蘋如。

 

    "鄭小姐,"林之江說:"我們把話說明白,你是丁部長交代下來的,我不會難為

你;不過,鄭小姐,你也要顧到我們的立場,不要亂出花樣。不然,我想幫忙也幫

不上了。"

 

    "你請放心,林大隊長。"鄭蘋如將一隻手搭在他手背上,斜睨著作出一個頑皮

笑容,"我會很乖。"

 

    林之江心裏霍霍亂跳;抽回了手,站起來閃開兩步說:"我叫個人來陪你。"

 

    "謝謝你。"鄭蘋如問:"是什麽人?"

 

    "自然是女的。"

 

    "我也知道是女的。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呢?住在一間房,如果談不到一起,那

不是好別扭?"

 

    "不會談不攏。"林之江說:"也是女學生,很有程度的。"

 

    "那好。人呢?"

 

    "快來了。"林之江問:"你有什麽要求?可能範圍之內,我可以替你辦。"

 

    "請你替我打一個電話回家,說我跟同學到杭州玩去了,大概一個星期,就可以

回來。"接著,鄭蘋如把她家的電話告訴了他;當然,她此時已經知道,此舉是多餘

的,林之江不可能不知她家的電話幾號。

 

    "其實,"林之江說:"隻要你肯合作,用不著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不合作的話,

一年也回不去。"

 

    "真的嗎?"鄭蘋如又拋過來一個媚眼。"林大隊長,依我說,你不必找什麽人來

陪我。"

 

    "為什麽?"

 

    "不方便。"鄭蘋如走過去攀著他的肩低著頭輕聲說道:"對你,對我。"

 

    林之江心旌動搖,驀地裏警悟;少見她為妙,否則總有一天像她一樣,也要嚐

嚐禁閉的滋味。

 

    於是案子就擱下來了。於默更既是此案的主管,也是"受害人",隻要他不問,

就沒有人來問,連李士群都覺得不便幹預。不過,丁默更雖不想殺鄭蘋如,卻還不

能放她,因為有好幾件案子未破,甚至連底細都摸不透,如雙十節前夕,"上海市長

"傅筱庵被刺——半夜裏被亂刀砍死在床上,一個貼身的跟班失蹤,自然是凶手,但

背景如何,會逃到什麽地方,或者匿藏在上海何處?完全不明。為了對部下要求"工

作紀律",加強偵查,他不能自己先在鄭蘋如的案子上,立下一個馬馬虎虎的壞榜樣。

 

    哪知丁默更這個"閻王好見";林之江這個"小鬼"亦並不"難當",卻另有一班"催

命判官"成了鄭蘋如命宮中的磨蠍,第一個就是楊淑慧,好奇心起,倒要看看鄭蘋如

是怎麽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尤物。

 

    要看鄭蘋如很方便,一個電話打給吳四寶的老婆,自會帶她到林之江家去看。

從楊淑慧一開了頭,"新貴婦"接踵而至,有七八個之多,對鄭蘋如的觀感是一字之

貶,也是一字之褒:妖!

 

    有天大家在周佛海家吃午飯,丁默更太太正喝著醋椒魚湯,不知怎麽以酸引酸,

忽然說道:"不把這個一身妖氣的鄭蘋如殺掉,我們這一桌上,難保沒有人做寡婦。

"

    此言一發,響應熱烈。沒有幾天,林之江就接到了執行的命令;林之江騙鄭蘋

如,拿她解到南京,不久即可釋放。上車時,隻有前座一個衛士;汽車開到荒涼的

刑場,鄭蘋如明白了。

 

    她的態度很從容,下了車一直往前走;走到曠場上站住腳,仰起頭來,但見晴

空萬裏,陽光普照;她的一雙眼睛,忽然流露出癡迷不舍的神情;歎口氣說:"這樣

好的天氣,這樣靜的地方,白日青天,紅顏薄命,就這樣一撒手走了,自己都覺得

有點可惜。"林之江很想安慰她幾句,但想不出適當的話,隻有把頭低了下去。

 

    "之江!"鄭蘋如用很低,但是可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說:"我們到底有幾天相聚之

情,現在要同走,還來得及。"

 

    "那是不可能的。"林之江仿佛是要壯自己的膽,突然之間將短槍拔了出來,"喀

嚓"一聲以熟練的手法開了"保險",將子彈上了膛,對準鄭蘋如的前額。

 

    "之江,你真忍心殺我,那就開槍吧!"她臉上仍然是平靜的,"不過我求你不要

打我的臉,讓我死得好看些。"一麵說,一麵一步一步往前走。

 

    林之江大起恐慌,深怕她來奪槍;一步一步往後退,可是鄭蘋如隻走了兩步就

站住了。

 

    "這裏是要害!"她舉起一雙十指塗滿寇丹,紅白相映,分外鮮豔的左手,撫著

她的隆起的左胸說:"請你看準了,一槍打在我的心髒,讓我少受一點兒痛苦。之江,

我做鬼都感激你的。"

 

    這時林之江的手已經在發抖了,右手食指,在板機護圈外麵,木強不屈;一顆

心七上八下,把握不住,不過九分昏沉之中,還保持著一分清明,猛然轉身,把槍

拋了給衛士,一麵疾走,一麵下令:"開槍!快!"

 

    走不到三五步,身後槍聲響起;他站住腳,很吃力地轉過身去,隻見鄭蘋如倒

在血泊中抽搐。

 

    "給我!"林之江從衛士手中要過槍來,走到鄭蘋如麵前,咬著牙瞄準她的左胸,

補了一槍。看她腿一伸不動了,林之江才抹抹額上的汗,喘了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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