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到兵團,人稱小69。提起上山下鄉知青歲月,人們開口閉口老三屆-66、67、68屆初高中畢業生,合著我們這些69屆算是白跟著溜了一遭,怎麽想也覺著有些窩囊。就像買蘋果再饒上一個爛梨,不算斤不算兩。幾千裏的路,風雪寒霜多少年,無聲無息地就這樣給“埋沒”了。
人到六十自然耳順,氣鼓鼓了這麽多年,突然豁達開來,釋然了許多。想想69屆也確實夠悲慘的,說是初中,其實還是小學畢業,中學的門兒就沒正經踏進去過。複課鬧革命,“革命”的時候多、上課的時候少,歸了包堆所上的文化課沒有100堂。數學課知道了個負數;語文課學的還是語錄;物理做了一次並聯串聯實驗,很多同學還接不亮燈泡;盡管反帝反修,外語課還是要上,一共學了兩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 ! Long Long life Chairman Mao ! 這樣的知識層麵,如此的眼界閱曆,就是上山下鄉了,還不是蒙燈似的跟著人家屁股後邊跑,知青知青,總要有點兒知識才行,小學水平的知識分子從來就沒聽說過,算不算上真的沒多大份量。
專列火車從北京到迎春,一路上歡天喜地,吃著說著唱著,觀風景看人物,這麽多孩子湊一起,總算離開爹娘沒人管了,正直青春反抗期的少年,沒有那麽多的離愁別緒,更不會考慮命運前途那樣深刻的問題。到了團部各連隊的車來接,一水兒的解放卡車。團部到營部四十多裏路全是沙石路,坑坑窪窪顛得人要散架,開口問到團部接我們的人:“路上這麽多坑怎麽也不說墊一墊。”來接的人“嘿兒嘿兒”笑了兩聲不知說什麽好。現在想來這問題要多傻帽兒有多傻帽兒。車到營部,天黑得什麽都看不見了,影影綽綽傍邊有一棟建築,其它什麽也沒有,後來知道這棟建築就是營部的大禮堂。車剛停穩,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一大堆人,七手八腳上來就搬行李。在車上時已經分好了宿舍,這時候跟著領路的人走就是了。進到宿舍一眼看到炕上有幾個大白薯,隻是樣子有點兒怪,表皮滑滑溜溜沒有根須。 “這兒的白薯怎麽這樣啊?”看著想著隨嘴就問出來了。“這哪兒是白薯呀,這是黃瓜。”一位先我們來的知青說著拿過來一個張口啃了一大口。“還真是沒見過這樣的黃瓜,又短又粗,還真是黃色的”。印象中的黃瓜從來都是細長帶刺兒,嫩綠嫩綠的。“這叫地黃瓜,不爬架。”那位知青顯得有些得意,又使勁兒啃了幾口。熟悉的黃瓜味兒飄了過來,一點兒不虛還真是地道的黃瓜。“這是當地老職工送過來的,每個宿舍都有,說是你們路上渴,吃一根去去火氣。”那位知青邊吃邊補充道。
放完行李去食堂吃飯,剛下過雨天還陰著,無星無月無燈光,眼睛瞪到極限才能勉強看到路麵,斑斑駁駁顏色不一,坑坑窪窪有些濕滑,人們一跳一蹦地選擇著走。明晃晃看到一塊平實的地麵,一腳踏過去“啪嚓”一聲竟是一汪水。“白水、黑泥、黃幹道。夜裏走路要看好了,白色的是水窪子,黑色的是泥,認準黃色的往上踩準沒錯。”身後一位老職工開口說道。這句話還真精辟,自此再沒有走夜道踩進水裏,可說是受益終身。食堂在小山包的半腰上,泥地泥牆,一個昏黃的燈泡,燈泡上方黑洞洞的印象很深,幾張楊木板子釘的桌子椅子,食堂不大卻顯得空空蕩蕩。食堂特意煮的熱湯麵給我們接風。每人發了一個碗,在窗口排隊打麵條。“大渣子”,一位姓密的同學看到打飯口上掛的小黑板,大聲念了起來。“哄”的一聲,隨來的人們笑了起來:“渣子能吃嗎?那是“碴子,大碴子”。“這不明明是渣子嗎?這個字兒還讀“碴”的音?”密同學一臉認真地還再一次求證,惹得人們再一次笑起來。麵條就是清湯煮麵,時間長了有些坨,黏黏糊糊每人一大碗。後來知道這種麵隻有在生病的時候才能吃到,是受特殊照顧的“病號飯”,要衛生員開條子才能吃到。給我們接風下麵條是當時的最高禮遇了。不管怎麽說,一路的火車汽車,已經餓得不行了,挑起來就往嘴裏送,唏哩呼嚕吃了多一半,覺著味兒有些寡。停下筷子問道:“這兒有醋嗎?”“有哇”,隨來的一位“老”知青邊說邊找了瓶兒醋遞過來。“嘿,這兒還有白醋。”說完就往碗裏倒。挑起來送到嘴裏;“啊嘿,這哪兒是醋啊。”尖酸苦澀,一股怪味兒直衝腦仁兒。看到我吐著舌頭的怪樣兒,人們又哈哈笑起來。“這是醋精,放幾滴就行了。”有人回道。“難道這兒就沒醋嗎?”以為還是在北京呢,繼續傻帽兒似的往下問。
第二天,副指導員領著我們各處看看走走,熟悉一下環境。轉到木工房,幾個師傅正在做門窗框,刨的刨、鋸的鋸,一屋子刨花鋸末散發著香味兒。自小兒喜歡做模型,但從來沒有什麽像樣的工具,看到成排的鑿子、鋥亮的斧子眼睛一亮,抄起一把斧子找了塊兒小木頭就想試試。木頭兩寸來長、一寸見方,怕砍到手上,用左手捏著木頭的底端,好離斧頭遠點兒,順茬兒立在木工凳上。舉起斧頭悠著勁兒輕輕往下一剁,木塊迎刃而開一下到底,就像剁在水上丁點兒阻力沒有。抽出手來一看,左手食指指甲根處開了一道口子,砍進去少一半,血跟著滴滴答答流了出來,瞬間染紅了一大片。木工排的楊排長看到趕緊走過來;“我這斧頭剛磨的,快得能刮胡子。劈木頭不能拿底下,要拿上頭。趕快到衛生所包包去。”楊排長一麵數落著,一麵催促一個本地青年趕緊帶我去衛生所。在家做模型從來都是用菜刀,絕沒想到木工斧鋒利成這樣。這一斧頭傷到了指甲根部,傷口好了指甲也掉了,再長出來的指甲多少有些變形。四十多年了,這道傷疤清晰依然、一直相伴。初到連隊第一天自己給了自己一斧子,這個怯露的想不深刻都難。
初來乍到接連幾件露怯的事兒,由此開始了自己的獨立人生,寫到此,抬手看看那道疤痕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依稀中,晃出木工楊排長白淨儒雅的麵龐,當年的他滿臉急切揮著一隻手,催人帶我趕緊去衛生所的樣子猶在眼前,不知老人家現在身體可好,願您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