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10)
2015 (94)
頭一次見到老畢是在營部大禮堂,我們新來的幾個人被副指導員帶著去和老宣傳隊的人見麵。老畢挎著一架半舊的紅色手風琴,拉幾下、說兩句,正在指揮小樂隊練習曲目。聞聽有人過來,老畢一隻手繼續打著拍子,嘴裏“咕嚓嚓嚓嚓—— 咕嚓嚓嚓嚓——”響著伴奏,一麵側過身來望向我們。老畢個子不高,鬢角有幾絲白發,黑黑瘦瘦,後背稍稍有些佝僂,最讓人記憶深刻的是高顴骨上麵兩隻親切的眼睛。“歡迎,歡迎!早就盼你們來了。”老畢一麵說著一麵伸出雙手,逐一和我們握手。老畢的手幹瘦得像一把柴火,但十分有力度,讓你感到一種真誠。
老畢原是部隊的文藝工作者,音樂造詣很深,據說小號吹得不錯,因連隊左近找不到銅管樂器,從沒聽老畢吹過,但從老畢拉小提琴和手風琴的水平看,更專業的小號肯定不一般。老畢因某種原因被下放到北大荒,帶著老婆和兩個女兒。說是樂隊,其實隻有兩把提琴、一把二胡、一支笛子、一架手風琴、一套鑼鼓鑔,中西合璧,半土不洋。盡管條件簡陋,老畢仍會一絲不苟,用專業的水平考慮配器、合成、節奏和力度。一個簡單的曲目也要反複單練、合練許多遍,直到老畢認可的最高水準。對每一個新曲目老畢都會認真做好練前功課,一張手寫的曲稿上麵標記著叉叉點點,粗細橫線,各種各樣的符號。排練時這張皺巴巴紙上的符號就會隨著老畢嘴裏的“咕咕嚓嚓”靈動起來。記得一首器樂小合奏《金訓華》,演奏得有模有樣;全體齊奏,激昂濃烈,表現金訓華在水中搏鬥的情景;提琴獨奏,哀婉綿長,讓人隋著水流追念那逝去的年輕身影…… 在老畢的想象中,我們這個簡陋的業餘樂隊就是一個龐大的交響樂團,變化無窮,可以立體表現各種題材。平時總是麵帶憂鬱的老畢,隻有在這個時候眼角邊幾條深深的褶紋才會舒展開來,眼中閃著光芒,手腳聯動,頭總是歪向一側,上麵的手隨著音樂舞動,下麵的腳跟著節拍一起一落。如果沒有這個小樂隊,老畢在連隊是個毫不起眼的人物,悄悄地幹活、悄悄地走路、悄悄地坐在會場的一角。老畢很少談及自己的過去,也從不議論他人的是是非非。陰鬱的麵容下似乎有著巨大的隱忍,幹瘦佝僂的身軀拖著過多的沉重。
我在學校宣傳隊主要是吹笛子,其它樂器也都胡亂摸過一把兩把,手風琴能夠單手彈些簡單的曲子。到了連隊,沒事也從老畢手裏要過手風琴過過癮。從沒認真想學手風琴,隻是隨性玩玩兒。而老畢是個認真的人,容不得我這樣糟蹋樂器。幾次過後,老畢認真地對我說:“我手風琴也是外行,但還知道一些基本的指法技法,你要想學先從指法練習開始,習慣養成了再改就難多了。”老畢邊說邊給我演示,並給我布置下功課作業。自此,老畢主動做了我的老師。從簡單的指法練習開始,到左右手合成,再到左右手互換彈奏主旋律,讓我這個原來連貝司鍵盤排序都不知道的門外漢,可以完整地彈奏一些較複雜的曲目了。有一天,老畢興衝衝地拿來一張布滿符號的曲譜《歌唱祖國》,一麵指著紙上的曲譜,一麵習慣性地嘴裏開始“咕嚓嚓嚓——”地演奏起來。這是一張老畢邊在琴上摸索、邊在紙上記錄,最後整理出來的一首適合我技術難度的手風琴獨奏曲。此後,經常在樂隊排練完畢後,老畢將手風琴交給我,逐拍逐節地給我講解、示範,在我練習時,老畢給我打著節拍,給我鼓勁。
在老畢耐心細致、毫無保留的指導下,我終於能夠完整連貫地將這首曲子彈下來,我這個門外漢多少算入了門。學琴授琴,使我和老畢的關係親近起來。
這天老畢叫我到家裏去,進門看到老畢的愛人正在做飯,幾件簡單的家具幹幹淨淨,素雅的窗簾透著溫馨,那個年代家家差不多,但主人的情調依然在這簡陋中凸顯出來。一幀鏡框,幾張家人的照片,老畢年輕穿軍裝的照片與眼前的老畢判若兩人,神采飛揚、幹練精神。不知是歲月滄桑,還是老畢心中的那些隱忍,那時的我不懂這許多,隻是感覺老畢一定經曆過很多很多故事。
與老畢親近融洽的關係在一天早讀的時候被打破了。早讀完畢,指導員例行公事地要說幾句,講完連隊的大事小事,指導員開口宣布:“從今天起,宣傳隊的手風琴由劉波保管,節目伴奏也由劉波來伴奏。以前是不得已,宣傳毛澤東思想不能讓壞分子來宣傳。老畢從今天起要老老實實地參加勞動、接受改造,不再參加宣傳隊的活動。”散會後,一天沒見到老畢。晚飯天黑後,老畢背著手風琴來到宿舍,默默地把手風琴放在我的床頭,一句話沒說,默默地轉身、默默地推開門,然後深一腳淺一腳走進濃濃的黑暗中……我追到門口,望著漸漸遠去的那略顯佝僂的背影,胸中一陣發熱,張了張嘴竟喊不出聲音。
此後不久,我奉調離開連隊,參加三師鋼廠的建設,竟再也沒有見過老畢。
歲月流逝、人事滄桑,很多往事都已模糊,但無論何時何地,每當我觸到琴,不由自主地就會拉起這首《歌唱祖國》。在那雄壯有力、節奏鏗鏘的前奏曲中,總會閃現出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那個消瘦佝僂漸漸遠去的背影……
餓死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