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京城人,還真沒體驗過地道的京味兒生活,所說的京話也不帶胡同味兒算是京城普通話吧。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和那些純京味兒生活的感覺,很大部分來源於書本;讀老舍,看鄧拓,翻看舊報《五色土》,還有老書《日下舊聞考》,…….. 雖說書中的那些描繪和人物都與現今的京城相去甚遠,但這些書本裏描繪的京城才是我心中的京城,書本裏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才是我認定的京城人。或許這種扯著過去不放的固執來自於三歲時的我所看到的那個京城。
京城幾十年,真正住在老北京胡同裏的時間隻有一年,那年我三歲。現在腦子裏呈現出的畫麵應該就是三歲時 眼睛所看到的景象。
最為羨慕的事也是記憶裏最清楚的一件事;四合院大門的兩個門扇上各有一個鼻穿銅環的怪獸,象龍像虎又像獅,瞪著兩隻沒有瞳孔的眼睛,嘴角邊呲出兩隻向上 的獠牙,樣子十分的難看。厭惡怪獸,可又十分喜愛聽那銅環撞擊怪獸的鏘鏘聲,每當有外人來,鏘鏘的聲音就會傳過來,不管正在玩兒什麽吃什麽,總會把手裏的東西一推,邁開小腿登登地跑出去看。大門的兩扇門總是一開一閉,陌生人會等裏麵有人出來應聲才會進門,我的出現總會讓來人失望,看我一眼,透著不耐煩的樣子扭頭接著去敲那門環,鏘鏘的聲音在那一扣一抬中悅耳地再次響起來。這時候總希望大人們來的越晚越好,不管來的人有多麽煩我,隻要他在敲我就喜歡他,一個人靠著牆邊用手指扒著嘴唇仰頭看著來人羨慕的了不得。每當大人出來招呼陌生人進去,總是控製不住自己,會來到門環下伸直了手臂踮著腳試著夠那門環。一次實在忍不住搬來小板凳站在上麵夠,手勉強握到門環正要抬起手來叩擊那怪獸,門卻一動我往前一撲,門整個開了,我一個馬趴跌在了地上,不知這門是虛掩著大人們沒有在後麵頂門杠。盡管這一跌跌得很重,手掌擦紅了,半個臉蹭出血洇,一條小腿硌在門檻上烏青一大片,絲毫不減我對那鏘鏘撞擊聲的迷戀,每當聽到那鏘鏘聲音響起,依然會依裏歪斜地跑出來,靠在牆邊羨慕地看著來人一下一下地擊打,幻想著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從容地敲出那美妙的鏘鏘聲。沒想到沒容我長到足夠高全家就搬走了,至今回想起那銅環敲擊怪獸的鏘鏘聲還是那樣悅耳。
秋天過了,院門對麵屋脊上的草黃了,這些草是我每天坐在門廊裏抬眼就能看到的植物,從枯黃轉成青翠,又從青翠轉為濃綠,如今又轉回枯黃,誰知那麽小的心靈裏竟也有憂傷,看到枯黃的草在初冬的冷風裏瑟瑟發抖,長得那麽高又在別家的院裏,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悶悶不樂地找出自己的玩具小桶和小鏟,趁大人不注意跑到對麵牆根下將一株還有些綠色的小草挖回來,藏在冬儲白菜堆的後麵用蓋白菜的破棉絮蓋好。人小心重,每天總會背著大人偷偷看看這株小草,堆白菜的地方風一刮會積滿灰塵,人小不知道避讓,每次都會弄得灰頭土臉一身肮髒。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姥姥還能容忍,天天如此姥姥也煩了,一麵嘮叨,一麵用一隻手托在腦後,另一隻手拿著濕毛巾鼻孔眼窩耳朵狠狠地使勁擦,擦得眼睛發黑鼻孔生疼,為了小草的那點綠色我始終保密始終忍著,直到有一天棉絮下的小草沒有變黃,卻腐爛成黑色。沒有保護好小草讓我憂鬱了好久,或許今天時常憂鬱的心情就是在那個時候種了下來。
秋深時節屋簷下那一窩一窩的燕子都飛走了,每逢傍晚那滿天吱吱亂叫的蝙蝠也不知去了哪裏,啾啾哀鳴的雁陣從小小的天井望去隻是一閃而過,一種莫名的感覺讓我感到悶悶不快,所幸還有幾隻小麻雀,每天朦朦亮的時候就在窗外嘰嘰喳喳地爭吵不休。聽到麻雀的召喚很想出去和它們玩兒,可又喜歡被窩裏那暖暖的感覺,經常是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又睡著了。每次真正醒來太陽已經過了屋脊,院子裏東牆下伸出一個又長又黑的陰影,跑進去很冷,回到陽光下立時就會感到溫暖,跑進跑出的玩耍中,似乎明白了什麽可又什麽也沒明白。光線掃過庭院發出玫瑰般的色彩,夾雜著橙黃藍紫,每次看到這五彩的光芒總會想到雄赳赳的大公雞尾巴。
西屋與南屋之間有一小塊空地種著幾棵向日葵,去掉葵花頭的向日葵再也不能仰著頭看著太陽,隻有幾根禿禿的硬杆掛著兩片黃黑的葉子呆呆地立在那裏。聽父親對我說向日葵的花頭會隨著太陽轉,好奇心重的我竟一日看三回,看到黃燦燦的花頭變成了硬邦邦的果盤。當時心裏一直有個疑問,有太陽的時候花頭向著太陽,夜晚沒有太陽了花頭會向著哪兒呢。
不知母親從什麽地方買來一雙草鞋,是那種用水中蒲草編成的鞋,蒲草葉有成人指頭寬,厚厚的摸起來柔軟有彈性。說是鞋,可一點鞋的樣子也沒有到像兩隻草編的油簍,腳伸進去又暖和又柔軟舒服極了,可不知為什麽大人看我穿上草鞋都樂得前仰後合。草鞋的鞋底很厚,走起來好像重心都不太穩。鞋穿好自己也高興,急忙推門跑去外邊想在小院裏跑一跑。記得那天正在下小雪,院裏的青灰磚上已經薄薄地鋪滿了一層。我撒開腿沒跑幾步,後麵有兩隻大白兔追了上來,當時眼裏的兔子很大很大,跑了兩圈一隻兔子跑到前麵擋住了我的路,隻得停了下來。兩隻兔子見我停了馬上竄到前麵並排臥在地上,伸出嘴巴啃我的草鞋,一隻兔子還側著腦袋,紅紅的眼睛正好和我的眼睛相對,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隻兔子眼中的光芒。兩隻大大的白兔子,四隻長長的大耳朵,在我腳的前麵晃來晃去,嚓嚓的啃草聲嚇得我茫然不知所措。隻是半抬著雙臂低頭看著兩隻兔子,兩隻腳一動不敢動,任其在那裏吃得香甜,雪花忽忽悠悠地從我眼前飄落下來,落到同樣雪白的兔子身上消失不見了。記憶中的我,似乎從來就沒有哭著喊著求大人幫過忙,這次也不例外,但最終是怎樣解脫的還真是沒有記憶了。
院子裏一共住著五戶人家,和我能玩兒到一起的還真沒有,大些的上了幼兒園,小些的還躺在床上雙腳亂蹬站不起來。吃完飽飯的我隻得一人在院子裏自己玩兒,拿隻粉筆到處畫五角星是我最喜歡的了,地上牆上,門上窗戶上,凡是我能夠到的地方都要畫上,最高興的就是大人們裝作憤怒的樣子嗬斥我,畢竟這些人是在和我交流,他們憤怒我卻從心裏高興。在這個院落裏,我能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大門口外的石台上,大人們不讓我走下台階到路麵上,說是有“拍花子”的人專門拐帶小孩,用手輕輕一拍小孩的腦門,小孩就中了魔乖乖的跟著拍花子走。對這個講法深信不疑,從來沒有一個人試探著走下去。
大門的門檻很高兩頭各有一個獅子狀的門墩,頂部磨得油亮油亮的,每天必定兩個石墩要輪著在上麵坐一會兒,真真正正的小小子做門墩。這個京城人常講給小孩聽的令不知是怎麽學會的,應該是鄰院老太太們閑的牙疼教我的,姥姥是不會這樣的令的。現在想起來仍然記得那詞和調:小小子兒,做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幹嘛呀? 點…..燈,說…..話;吹…..燈,作……伴兒。
一天最高興和長見識的事就是傍晚和姥姥拿著小板凳到胡同口去等母親下班回家。現在看著不長的一段距離,在當時的我看來是一段很長很長的路。胡同口的馬路上會比胡同裏麵的窄路上熱鬧許多,最讓人期待的就是看到拉著很多人的公共汽車。坐在方向盤後麵的人在我眼裏是最神氣的人了。我是充滿興奮帶著來此觀景的目的等母親,姥姥則是時間一過就會慌張的坐立不安,夏天裏姥姥手中的那把蒲扇會扇得火急火燎,還不時用蒲扇啪啪打自己的胸口。
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三歲的我還算老實的孩子,誰知七歲上已經是淘得沒了魂。不知這個看大看老是指秉性還是性格,還是其他什麽,反正在我身上似乎不太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