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

心如止水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也是一種無奈與蒼老。不管年齡多大,經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總是希望風兒吹過,帶起片片漣漪,湧起層層水濤,掀起滔天的巨浪,將那沉澱水底的淤積盡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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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散人歸去

(2014-06-07 09:57:20) 下一個
 
    淒厲高亢的嗩呐聲隨著最後一抹殘陽的消失穿空而起,嗚嗚咽咽,似哭似嚎,冷風如哨嗖嗖地刮個不停,樹搖沙揚,天地灰蒙,幹枯的滹沱河似乎也被這悲蒼的嗩呐聲觸動,嘶啞著傳來嗡嗡的轟鳴。舅舅,至親至愛的舅舅在我趕回來三天後去世了。
    踏進門欄的那一刻,表姐看到我一句話沒說猛地轉身嚎頭大哭起來。“快來看看你舅吧,二十多天了,就是這麽熬著,什麽東西也吃不下,他是等著你呢。”妗子看到我向我招手說道。老屋土炕紅花被下露出一顆枯槁的頭,卷縮在被下的軀體不足三尺長,這就是舅舅,曾經英武俊朗的舅舅已經脫形的沒有人樣。“爹,爹,你睜眼看看誰來了。”擦幹眼淚的表姐在舅舅耳邊呼喚著。隨著聲聲呼喚,舅舅的眼皮開始顫動起來,許久許久,睜開了一道縫,猛然一下舅舅睜開了眼睛,盯著我的眼睛在思索什麽。“爹,爹,是小波子, 我姑家的小波子。”舅舅曾經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變得灰黃不清,隻有瞳孔中間殘留著一點墨色。“舅,舅,是我,小波子。”看著舅舅努力思索的樣子,胸口一陣悶似一陣,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突然間舅舅的眼睛一亮,窸窸窣窣地掙紮著想把被子裏的手伸出來。“你舅認出你來了,認出你來了。”表姐疲憊的聲音裏帶著歡愉,緊忙掀開被子幫舅舅把手拿出來。握到舅舅瘦骨嶙嶙沒有絲毫熱氣的手,我的眼淚啪啦啪啦地滾了下來。“你娘,你娘......”舅舅掙紮著吐出這兩個字。“我娘她還結實,還結實。”聽到我的回答,舅舅的眼睛又閉了起來,神態也有些安詳。過了一會兒舅舅的嘴唇顫抖起來,似乎有話要說,眼睛又掙開了一條細縫。我趕緊將耳朵貼近舅舅的嘴唇;“你娘,你娘,她叫習習。”
    習習是母親的乳名,隻大母親四歲的舅舅又當哥哥又當爹,從小嗬護照料著這個妹妹。姥爺英年早逝,過世那年母親八歲,舅舅十二。聽母親講,姥爺去世,舅舅就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所有地裏的重活累活都是舅舅去做。大旱之年,別人家地裏澆水有騾子有馬有壯勞力,舅舅人小,家境貧寒,雇不起牲口隻能靠人推水車澆地。姥姥守寡又是小腳那個年代下地也會被人恥笑,舅舅隻能有時哄著母親一起去推水車,月高星稀,曠野無人,兄妹兩在地裏吱吱地推著水車,母親人小不懂事推著推著就趴在木杠上睡著了,出力氣的主要還是舅舅,隻是讓母親做個伴,舅舅可以掙紮的更長久。為了讓母親多陪伴一會兒少打瞌睡,兄妹兩一麵推水車,舅舅一麵給母親講故事。母親肚裏的故事很多就是這樣聽舅舅講的。十二歲的舅舅挑不動一擔水,就和母親去抬水,水桶總是貼近舅舅的身上,一高一矮,一步三晃,等到舅舅挑動水了,就再也沒讓母親去擔水。家裏偶爾做些差樣的,舅舅總是緊著母親先吃。每每提到這些,母親就會連連歎息後悔當年不懂事。母親十五歲那年脖子被棗樹枝劃了道口子,感染化膿,人發高燒昏迷不醒。看著氣若遊絲的母親,舅舅急得不行,扛起半布袋糧食準備過河去縣城請大夫。人到河邊,發現僅有的木橋被水衝斷了,顧不得多想,舅舅扛著糧食跳進湍急的河水。水性再好,無奈半袋糧食的沉重,舅舅拚命遊過中線,人開始下沉,幾口水嗆得舅舅昏了過去,好在老天可憐,舅舅和母親命不該絕。舅舅被水衝到了對岸被人救了起來,醒來時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半布袋糧食。縣城大夫聽了舅舅的故事,急忙雇船趕到村裏為母親打了針放了膿,一直等到母親臉有血色脫離危險,不但分文未取,還執意留下幾個錢。姥姥人雖剛強,卻受不得別人半點好,定要給大夫磕個頭。自此以後,每逢年節,姥姥都要叮囑舅舅帶點鄉下的土產去縣城看望大夫,一口一個恩人。大夫姓李,叫造園,是母親告訴我的,讓我記著這個恩人。姥爺去世,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在那個年代難免被欺負,為了頂起門戶養家糊口,十幾歲的舅舅不知經曆了多少磨難,挨過多少摔打。人將離世,氣若遊絲,舅舅心裏依然惦記著妹妹,“習習”兩個字帶著舅舅無盡的牽掛,二十幾天的掙紮,人瘦成骨,全靠心中這點牽掛支撐,此情之重,感天動地,此情之深,鬼神共泣。
    夜已經很深了,殘月當頭,樹影灰蒙,四月的冀中依然寒冷,前來吊孝磕頭的人漸漸稀落,舅舅棺前的草香不知續了多少隻,點紙用的蠟燭也換了好多根。守候在舅舅身旁心裏很靜,看著香火頭上徐徐升起的輕煙,無思無悲,冥化中的安寧讓人想到了天堂。舅舅一生苦難,受盡艱辛,或許正是神靈點化前的考驗。舅舅家貧不能樂善好施,卻是一生盡其所能為他人著想。舅舅曾經對我說:“那個時候,我也有生殺大權,卻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人,別人手裏都辦過,但我從來沒這樣做過。再惡的人他也有父母,殺了他容易,可他的父母如何過得去。懲惡揚善,未必非要殺人,為了自己的名頭仕途殺人和這個該殺的人沒什麽兩樣。”舅舅為此丟了官,做了一輩子農民,卻致死不悔。
    生活好後孩子們不讓舅舅做事,讓他享享清福,可舅舅閑不住,跑去為村裏的五保戶做飯,孩子們嫌他這樣丟人,鎖起院門不讓他出門,舅舅為此大發脾氣。“嫌丟人可以不姓我這個姓,我做飯他們可以吃的飽。你們就忍心看著這些孤寡的糧食被人偷了掖了?”舅舅給五保戶做飯會被人看做去那裏蹭吃蹭喝,可舅舅從來都是自己帶幹糧。
    “波,你去睡會吧,這裏有保輝就行了”,表姐挑開門簾輕輕對我說道。保輝是舅舅的長子,這裏規矩長子守靈不得出屋,已經兩天兩夜,保輝雙腿都腫了,現在靠在牆上打瞌睡。為舅舅守靈是我的心願,雖說做外甥的完全不必這樣做。“你睡去吧,我和我舅再待會。” 表姐心疼地看看我“那我去做碗麵吧,村裏涼,吃碗麵暖和。”表姐和姐姐一樣大,幾個表兄妹中和我走的最近,每次回老家,表姐都會慌著忙著趕著為我做好吃的。看著表姐腫脹的臉,真不忍心再讓表姐辛苦,為了能讓表姐抓緊時間休息會兒,這個麵是一定要吃的,要不然表姐又會時不時地過來看看我。鄉情,親情,在這遠離喧囂的地方,我總能找到溫暖,潔淨在城裏染上的汙濁,讓我浮躁的心歸於平靜。
 
   劈啪一聲霹靂,震醒了昏睡的村莊,扯開東邊一片雲,霞彩如虹,薄霧如紗,濕漉的晨風吹佛著初綠的麥田帶來陣陣清香。舅舅壽終正寢,無疾而逝,是喜喪。今天是舅舅火化出殯的日子,天地有情送來這樣一個好日子。
    隨著大統震耳的爆裂聲,連聲不斷的炮匣子響了起來,瞬間,街巷口處騰起衝天的煙柱,伴著爆竹聲聲越竄越高,笛簫和鳴,鼓板聲脆,小樂班的人不甘落後,卯足了力氣使勁吹打起來。第一支吊孝的人群走了過來,人們抬著花圈,打著白幡,穿過爆竹炸起的煙霧徐徐走來,灰蒙的畫麵亦真亦幻,顯得既肅穆又靈異讓人心生敬畏。失去至親的人,再剛強的人也會脆弱,看到有人送來慰藉,悲痛之情立刻籠罩過來,雖是喜喪,活人離世畢竟割心割肺,迎候的人群傳來嚶嚶的啼哭聲。
    “城麻的來啦。”“李莊的來啦”“西橋頭的來啦”......大統聲聲,鞭炮如豆,四鄉八鎮聞訊前來吊孝送靈的人群陸陸續續一支接著一支。“西關的來啦”咚——咚——,兩聲巨響,迎候的人們聞訊紛紛避讓,院裏的人們也慌忙往外跑。西關是姥姥家的人,姥姥在這個家有著無比至尊的地位。可以說沒有姥姥的不屈,也就沒有舅舅家這支門戶。姥爺兄弟四人,分家後各過各的日子,除了老二憨厚,剩下的兩個都很自私勢利。姥爺死後,剩下姥姥和兩個年幼的孩子,礙於這層關係和自己的名聲,姥爺的幾個兄弟不得不來幫忙。老二常來攢忙,也很情願,後來卻不知去向,直到五幾年才被人送回來,聽他斷斷續續地敘述,像是隨軍隊走了,戰場上抬擔架,震聾了耳朵受了驚嚇,人變得傻傻磕磕難以自理了,回來後二姥爺一直跟著舅舅過,直到終老。話說回來,自打老二不見了,剩下兩個弟兄雖說還是來,但不情不願的很是不樂意,舅舅跟著他們做活挨了不少的打,受了不少的氣。聽母親講,一次地裏收麥子,舅舅一個孩子家在車上碼垛,兩個大人往上扔麥捆,使著邪勁的扔,你一個我一個,砸得舅舅東倒西歪站不住腳,一個趔趄摔了下來,跌得口鼻淤青。為了舅舅,姥姥經常去找他們理論,惱得他們不耐煩,就合計著逼迫姥姥改嫁,一是少了麻煩,二可以占些利益分了姥姥家的地。幾番算計不得逞,姥姥誓死不改嫁,這兩個兄弟就徹底撒手再也不管這家的死活。姥姥憑借一架紡車,沒黑沒夜地給人紡線子,憋著勁要讓舅舅有出息,一個小腳女人不但撐起了這個家,還讓舅舅讀了幾年私塾,成了識文斷字的人。“偉大”並不見得要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每一個自立自強自尊的人,從人格上講都可稱得偉大,姥姥在我眼裏就是一個偉大的人。
    從小受姥姥看護,見到西關的人,雖從未謀麵,卻感到格外的親近,忍不住淚花盈眶左擦右擦止不住。表姐知道我對姥姥的感情,拉著我一個個地認親。“小兒,別哭了,你娘可好?”一位舅舅輩的老人拍著我的背安慰道。“回去和你娘說,見到運行了,小時候你娘進城我們經常一起玩兒。”望著眼前的老人,依稀可見姥姥的模樣,家族,血親,雖隔山隔水又隔輩卻總有相同的基因代代相傳。
    舅舅的靈堂有兩個,一個設在院裏,一個設在屋裏。外麵的是男人們祭拜的地方,屋裏的隻有女人們才能進。外麵的靈台是舅舅的遺像和一對挽聯,屋裏的是舅舅放在低溫箱裏的遺體。一位長輩主持外麵的祭拜,每來一隊人群,都會隨著這位長輩的引領,有的叩頭,有的鞠躬,擺好花圈,掛上挽聯,逐個退身下去。不懂家裏的鄉規,也不清楚祭拜人們與舅舅的關係,我隻能局促地坐在一邊觀望,不知如何應對。小院不大,不會兒的功夫牆上牆下堆滿了花圈掛滿了挽聯,白花花的一片,雖是晴空麗日卻掩不住濃重的悲哀。
    “趙州橋唻什麽人修呀,什麽人騎驢橋上過,什麽人推車他壓了一道溝那麽咿呀嘿。”院牆外傳來陣陣歡快的民間小調,為舅舅的喜喪渲染氣氛。祭拜的人群一撥接著一撥,都是一個程式,不知何時是個頭,由不得走出院來看看吹打彈唱的班子。班子不大,隻有四個人,三男一女,都是中等年紀,兩個人執樂,一個人打點,女人又唱又舞。都說真正的能人藏於民間,見到這個班子,果然此言不虛,尤其吹笛子的人,一根長笛吹得出神入化清脆委婉,無論高低轉換,快吐慢吹,音準音潤,幹淨利索,功底之深讓人讚歎。
    “波,你屋裏來吧。”正要回去繼續我的局促,迎頭碰上送人出來的表姐。哭得眼泡腫脹的表姐此時還記掛著我,心口由不得一熱。屋裏麵掛著一盞燈,煙霧繚繞,顯得有些昏暗,舅舅躺在冰冷的棺箱內,從頭到腳覆蓋著一塊白布見不到容顏,隻能看到一個瘦小的輪廓;點紙用的蠟燭隨著人們的走動忽左忽右地晃動著,整個屋裏壓抑著重重的悲痛。喜喪,喜喪,那個給我說悶兒講笑話的舅舅不在了,不知喜在哪裏。
    “豆兒大,豆兒大,三間屋子盛不下。”看到晃動的蠟燭想起舅舅給我破這個悶兒時的情景。舅舅話音落地,母親哈哈笑起來“他從小在城裏,哪裏見過油燈啊,你這個悶兒不說破,三天三夜他也解不出。”“麻屋子,紅帳子,裏麵住個白胖子。這個他總該知道吧。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舅舅搶嘴道。“他還就是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母親和舅舅較起勁來,一爭一辯,把我曬在一邊。
    幾歲時回老家,舅舅就教我辨認苗木,細細的給我講落花生是怎樣落果的。稍大一些,舅舅會帶我到地裏,告我怎樣改溝,怎樣鋤苗,什麽季節種什麽莊稼,什麽樣的莊稼怎樣擺弄。直到現在不管在什麽地方,每到鄉下,我下地比劃一下,人們也會驚詫我的花架子,做得有些模樣。在舅舅眼裏我始終是個莊稼孩子,恨不得把他一生擺弄莊稼的本事傳授給我。
    舅舅命大,一生傳奇,就在我回來的幾天前,一陣風把院裏的西牆吹倒了,一堵百年不倒的老牆毫無跡象地坍塌了,讓人不能不聯想到和舅舅的死有關。北屋門前有兩顆石榴樹,是姥爺在世時栽種的,一酸一甜,姥姥過世後酸的那棵死了;現在舅舅不在了,春上甜的那棵就沒有發芽,想必也是死了。小時候舅舅進城,趕上時節總會帶上幾個石榴讓我們嚐鮮。人死了有種說法叫做“駕鶴西去”是種吉兆,現在西牆沒了,是否預示著舅舅也會西去,去那人們描繪的極樂世界?舅舅從來不信佛,卻一直在做佛家事。打掃院落從不用竹掃把,隻用細糜編的小掃帚,隻怕不小心傷害了地上的蟲蟲蟻蟻;自家養的雞,再缺糧食也不殺來吃,即便不生蛋了也要養著,讓它壽始壽終。秋天收來糧食總要放在院裏晾曬,別人家裏弄個草人,放個喇叭,用來驅趕覓食的鳥雀,有的還會下上網子,支起籮筐捕殺這些鳥雀來吃。舅舅的院裏從來不見這些東西,有鳥來食,趕上豐年會讓鳥雀吃個飽;遇到災年,舅舅會看著鳥雀吃一會兒,然後掌心向前,前後晃動著雙臂,嘴裏念叨著“走吧,走吧......”每向前邁一步似有千斤重,舅舅心疼糧食,也心疼這些吃得半饑不飽的小生命,看到鳥雀飛走了,舅舅會連連歎息,深感自己做下了罪孽。
    說到舅舅命大,可講的故事很多;有一次,舅舅襯著月色在地裏幹活,人累得迷迷糊糊,不小心掉在一口深井裏,井水剛剛沒過舅舅的頭頂,四壁溜滑,無抓無依,舅舅隻能在井裏不停地浮水,累了沉到水底休息一會兒,憋不住了再飄上來換口氣。時間久了,舅舅覺著這不是個辦法,遲早會淹死,試著用雙腳雙手撐著井壁向上爬,無奈井壁太滑,幾次努力幾次失敗,三番五次反而累得連浮水的力量都沒了。曠野天黑,四周無人,就是呼喊也沒人聽得到。舅舅覺著這一次必死無疑,幹脆放鬆了身子等著淹死,可奇怪的是身子就是不下沉,像有什麽東西托著。不知過了多久,天開始放亮,舅舅借著晨曦的微光看到井口垂下來一枝蒿子。浮在水上不動也積攢了一些力氣,舅舅鼓起最後的勇氣開始向上攀爬,爬兩下歇一會兒,爬兩下歇一會兒,終於伸手夠到了那棵蒿子,借勁翻身爬上了井沿。看著那棵蒿子,舅舅絕難相信如此細小的一棵草會斤得住自己的重量,除非有神相助。救命大恩不能不謝,舅舅恭恭敬敬地給那棵蒿子叩了一個頭。
    還有一次舅舅趕路遇上大雨,霹靂閃電滿天轟鳴,晌午的天黑得看不清道,舅舅深一腳淺一腳急急忙忙往家趕,誰知霹雷響著響著越來越近,最後道道閃電前後左右直直地劈了下來,舅舅慢走快走都躲不過去,隻是圍著周遭一個勁的劈。舅舅想著這雷是非要劈死自己不行,死也是一個人死,不能把這雷引到家裏劈了房子劈了一家老小,想到此,舅舅下了小路在大田裏發瘋似的跑,離家越遠越好,一條水溝絆倒了舅舅,舅舅就勢趴在水溝裏雙手捂著頭,聽天由命吧。隻聽一聲炸響在舅舅頭上開了花,耳朵震得轟轟作響,身下的地直打顫,過了一會兒有股焦糊味兒飄過來,舅舅動動手腳,奇怪自己怎麽沒被劈死。雨小了,雷也沒那麽邪了,舅舅起身一看驚得半天合不上嘴,離自己腦袋不到丈遠的地方一條大長蟲被劈得焦糊。無論是被雷劈著,還是被長蟲咬一口,注定都不會活,可老天偏偏讓雷劈死了長蟲,留下個活命給自己。不管這條長蟲是否爬過來要咬自己,終歸這條長蟲是替自己死的,救了自己的命,舅舅脫下上衣把焦糊的長蟲包起來,找個高處潔淨的地方細細地掩埋了。
    幾番不死,舅舅認為自己的命是賺來的,這個世界上早已沒了自己,活著就是為了他人。生活中的舅舅永遠都是笑嗬嗬的,不管受人多大的氣也是笑臉相待,個人所需能簡就簡,至死家徒四壁,住的還是祖傳的老屋。孩子們嫌他這樣丟人,幾次要翻蓋老屋,都被舅舅絕了回去。私底下問舅舅為什麽不聽孩子們的,翻蓋一下房子住得好些,現在又不是沒有這個條件。舅舅聽聞,神態變得異常凝重,歎口氣說道:“你們的孝心我知道,但這屋裏的每個物件都是你姥姥姥爺摸過的,這房子每塊磚每塊瓦,那兒修過,那兒補過,都有你姥爺的身影。就是你姥姥姥爺想回來看看,房子變了樣,我怕他們找不到門,進不了家。”
    一撥一撥的女人進到屋裏,跪倒在地,扶著舅舅的冷棺哭天搶地的哭一番。每一撥哭跪,表姐和保輝都要隨著跪下哭幾聲。別人怎麽哭不知道,表姐的哭聲是發自心底的撕裂聲,舅舅一生的苦和憋屈隻有表姐體會最深。大荒之年,舅舅為了一家的生計去青海闖蕩,累得一場大病,肺部積液差點死了;病好後身體十分虛弱,幹不得重活,表姐從十五歲上開始就不讓舅舅挑水,一挑六年直到保輝長到十六歲。過度的哭嚎和悲痛終於擊垮了表姐,一個起身沒站住,表姐昏死過去。保輝見狀急得咚咚地用拳頭砸地,自己出不去屋又沒有辦法。眾人七手八腳將表姐架到屋裏的一張小床上,有人掐人中,有人敷毛巾,我緊忙用被子將表姐的雙腳墊高一些,走出屋去找小巧。小巧是表姐的女兒,學的就是醫生,她應該最知道怎樣急救,最清楚她娘常吃什麽藥。小巧進到屋裏,翻開表姐的眼皮看了看,俯身聽聽心跳探探呼吸,將表姐半扶起來,拿了幾粒藥喂到表姐嘴裏。眾人看到小巧心安定下來,不一會兒表姐一口長氣醒了過來。表姐看看四周,問我這是怎麽啦,有人回道你剛才差點死過去。表姐聽說回道“死了倒好,可以去陪俺爹。”說完又要啼哭。
    起靈的時間到了,舅舅的兒女媳婦們重整身上的孝衣,寬大的麻衣麻褲,滿頭的白棉花球,讓穿孝衣的人顯得十分臃腫難看,這些平時在我看來即蠢且愚的穿戴,今天看的格外眼熱。身為外甥按照鄉規是不能穿孝服的,但我心裏真的想為舅舅披上重孝。“波,穿上這條褲子吧,按說你不該穿,你和你舅親誰都知道,破些規矩也沒人會說什麽。”又是表姐,稍微恢複過來的表姐是不要命了。才要說幾句什麽,看到不離她娘左右的小巧向我示意,知道是誰的勸說也不管用了。穿上半截孝褲心裏寬慰許多,走在院裏也覺著氣勢。人們見到我這樣的穿戴開始低聲議論起來,紛紛問詢我是誰,有知道的低語說“這是他姑家北京的小子。”
    起靈的炮聲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樂班的嗩呐一聲高過一聲催的人急,舅舅的兒女媳婦們按照順序給舅舅磕頭。表姐看我站在一邊不知所措,走過來說道“你也給你舅磕個頭吧。”見表姐說可以磕頭,我緊忙走到舅舅棺前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人們沒想到我磕的如此之重,隻聽啊呀一聲,人們慌忙過來攙我起身。舅舅在我心中有萬斤重,頭磕的再重也難以表達失去舅舅的悲痛。
    抬棺的男人們進到屋裏準備起棺,屋裏的女人們立刻哭聲一片,緊緊趴伏在舅舅的冷棺上不讓起身。男人們凶悍地連吼帶喝唬,強行抬起冷棺衝了出去。火葬場的麵包車拉著舅舅的遺體緩緩駛出村莊,人們一步一送,一送一望......。看著保輝身披重孝手持幡杆一臉呆滯久久遠望的樣子,心裏絞痛起來,我做外甥的都這樣心痛,保輝沒了親爹,心裏的痛楚可想而知。保輝生性木訥,隻知低頭做活,不會表達感情,親爹死了連哭都哭不出來,心裏難受就會摧殘自己,兩個拳頭砸得血肉模糊,誰說抹點藥也不讓。我慢慢走過去向保輝要了根煙,兄弟倆蹲在地上一句話沒有,悶聲抽起煙來。
    等著舅舅骨灰歸來的時間,幾大鍋粉條熬菜做好了,成籮筐的卷子抬了進來。主事的吆喝人們去吃飯,幾天沒正經吃東西,可肚裏一點不覺著餓。保輝端過來兩大碗熬菜,上麵翻著白花花的肉片冒著熱騰騰的氣。保輝將碗敦在地上,轉身又去掐回來十幾個卷子,告我這個飯是一定要吃的。保輝說完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見保輝說這個飯是一定要吃的,這裏說不定有什麽講究,端過碗來也呼嚕呼嚕地一口氣吃到底。吃完走出院門,隻見一胡同道裏都是人,有蹲有站,人人端著大碗在吃。原來鄉俗習慣,但凡辦喪事的人家,來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有關無關,都要管飯吃,來吃的人越多越好。
    院門口一陣騷動,舅舅的骨灰回來了。保輝慌忙拿起準備好的一個碗跑了出去,骨灰盒裝在一個不大的水泥棺材裏,棺材剛一露頭,保輝迎著棺材使勁將碗摔在棺材頭上,隻聽啪地一聲響,白瓷碗彈了回來掉在地上打轉,保輝慌忙再拿起來一摔,瓷碗又是啪地一聲彈回來,見摔不碎瓷碗,保輝有些發邪,用手拿著瓷碗重重地砸在棺材頭上,瓷碗應聲而碎,瓷片四飛,棺材頭上留下一個殷虹的血印。人說摔不碎瓷碗是兒女不孝,摔得越碎兒女進的孝越深重,一個普通瓷碗重重的摔了三下才碎,讓人不可思議,應該是舅舅另有托付不下的事憋在心裏。
    舅舅的二小子有四個閨女,一大家子的人等吃等喝,全靠建輝一個人奔忙,年上得了腦溢血,直到現在走不了道,拄著雙拐勉強能站起來,兩條腿過電似的突突發抖。舅舅彌留之際一個勁地喊“小娃,小娃”。小娃是建輝的乳名,是舅舅臨終最放心不下的牽掛。都說好人有好福,一生平安,可做個好人除了牽掛別人心中何時給自己留下一點地方。有了兒女更似欠了兒女一生的債,哪個兒女不順都可以在爹娘那裏找到安慰,可做爹做娘的又到哪裏去傾吐自己的屈煩。舅舅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舅舅您放心的去吧。
    舅舅的長孫抱著舅舅的骨灰盒屋裏院裏各個角落轉了一圈,讓舅舅最後再看一眼這個飽經滄桑卻無限溫暖的家。別了,真的永別了,我似乎看到舅舅顫顫巍巍的身影和那飽含熱淚的雙眼,一步一挪,一挪一站,這裏看看那裏看看,依依不舍,不舍依依......
    送葬的隊伍一拉幾裏,沉緩凝重,我手拿一根秫秸做的打狗棒緊緊跟在舅舅後麵。放鞭炮的後生們跑在前麵,一路跑一路放,每到一個路口隊伍都要停一下,放一大陣鞭炮,小樂班的人也會鼓起勁吹打一陣,不知是驅邪還是引路,隊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繞過半個村莊,來到一處果園。這裏是姥姥埋葬的地方,果園深處隱隱約約一座孤零零的墳。
姥姥死後,舅舅深知姥姥的不容易和誌氣,既然姥姥活著的時候沒有得到這個家族的濟,死後何必要葬在那邊再受陰間的氣,更何況這一門這一戶是姥姥一人苦苦支撐立住的,姥姥就是這個門戶的祖宗。
    天上的太陽白得有些淒慘,雖是正晌午卻不覺一絲溫暖,滿園的春花剛剛開敗留下一地屍骸,低垂的樹葉隨風擺動著,傳來沙沙的聲響,整支隊伍肅穆無聲沿著園中小路慢慢蠕動著。望著遠處姥姥的孤墳,看著身邊舅舅的骨灰,胸中湧動著無限的悲痛,雙腳如鉛,一步一穿心。人生無常,生死有命,姥姥的一生,舅舅的一世,來也苦,去也悲,相依為命的母子就要見麵了,不信神,不信鬼,卻真心希望人死之後還能有來世,願我的姥姥,我的舅舅,不在這般苦,不在這般悲。
    淒厲的嗩呐聲再次響起,聲聲如悲,道道如泣,“奶奶,奶奶,你開開門吧,我爹來和您作伴了。奶奶,奶奶,你開開門吧,我爹來和您做伴了......”。舅舅的長孫放好舅舅的骨灰盒,側跪在姥姥的墳前一聲一聲地呼喚著。人群一層層地跪了下去,女人們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男人們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姥姥墳前的墓碑。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旋風打起,姥姥墳上的青草晃動起來,“門開了,門開了。”伴著動天的哭聲,保輝鏟起了第一鍬黃土......
    舅舅去了,去到那個不知的世界和姥姥做伴了;人們散了,回到這個忙忙碌碌的現世繼續生活。獨自跪在姥姥和舅舅的墳間,隻想靜靜地和可親可敬的人待一會兒,借著燒剩的餘灰點起一張紙,慢慢移到姥姥的墓碑前。看著飄忽閃爍的火苗,一張紙一張紙地續著......,與親人相伴,雖說陰陽相隔,卻有著未曾感覺到的安寧。舅舅的新墳正對著姥姥的墓碑,似乎自今以後日日年年在給姥姥請安;姥姥的舊墳青草依依,慈祥溫暖,永永遠遠看護著舅舅,看護著我們這些晚輩子孫。青塚新墳,姥姥舅舅,一對最最普通的人,他們一起走過的歲月就像村前的滹沱河水,有彎曲,有順暢,有平靜,有澎湃,水過無痕,人去無名。“故先考蔭森李先生壽有三十七歲;故先妣李府梁老太君壽享七十三歲”,姥姥墳前的青石碑上刻著姥姥和姥爺的生卒年月。巨大的年歲差異印證著姥爺年輕時的剛烈,也刻紀著姥姥四十一年守寡的艱辛。

    再也聽不到姥姥趴著欄杆臉帶汗水聲聲呼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了,再也吃不到舅舅一根根精挑細選用布袋背到城裏的紅薯了......,悲痛加惆悵,不知跪了多久,最後一縷火苗“騰”地跳了起來,化作青煙徐徐升起,越飛越高,消失在高高的藍天裏,魂散人歸去,唯留下至親的人們深深的思念......



燈下哭筆
 
甲午芒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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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洋洋日記' 的評論 : 謝謝您的留言,素昧平生,您的留言同樣溫暖,祝好!
占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Qma' 的評論 : 冀中方言範圍很廣,我老家在石家莊東南,因敘述的是老家事,還是用老家話自然。你能準確理解這些方言的意思並感到親切,應該是老鄉吧。
占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aoya009' 的評論 : 您的留言讓我感動,祝好!
xiaoya009 回複 悄悄話 樓主節哀!多保重!能感受到您心中的失去親人的痛,我眼淚不由自主地流。。。
Qma 回複 悄悄話 您 的姥姥家是河北 靠近山東的嗎?您文中用的有些詞讓我想起了我姥姥家的親戚.感到很親切。那裏的人叫小男孩兒“小小兒”,管蛇叫 長蟲。
洋洋日記 回複 悄悄話 節哀順變。
文筆真好,拿分悲傷,不舍,追憶都讓人如同身受。雖然親人的愛已成追憶,正是這份追憶讓生者的內心充滿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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