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早已過了驚蟄 ,四月的天鵝島依然是銀裝素裹冰雪的世界,沒有絲毫複蘇的征兆,隻是肆虐了一冬的風雪沒了力氣,風是柔柔的,雪是綿綿的,天空變得格外清澈。白天,日照將積雪灼化,夜間,表層又複結成冰。反反複複,冰下的空間不斷增大,直到露出雪下的枯草,宛如頭頂冰蓋的小溫室。打碎薄冰撥開枯草,紅白相間的嫩芽中有小小的甲蟲在蠕動。
五月中旬,皚皚白雪化作涓涓細流,繞著草疙瘩頭嘩嘩地淌著。紅黃白蘭,各色不知名的小花競相灑滿草原,猶如一塊無邊的錦毯伸展到極遠。草根下的乳蟲已變成隻隻肥碩的大蟲。此時是獵蟲的最佳時節,蟲子肥大鮮嫩,肚中沒有積屎。
各種可吃的爬蟲中,最好吃的是一種類似土鱉的蟲子,大如紐扣,黑亮潔淨。夜晚找一個搪瓷臉盆,盆底塗上稀稀的蜜糖,找一塊平緩鬆軟的地方臥下去。清晨收盆,總會有幾十隻的斬獲。蟲子覓食尋著糖味兒找來,一頭栽下去,是絕難順著光滑的盆壁爬上來。這種蟲是否就是土鱉說不清楚,但味道絕對鮮美。整隻入油炸來吃介乎於蚱蜢和蠶蛹之間,比蚱蜢鮮美多汁,又不似蠶蛹肥膩,更遠勝於一時風行的炸蠍子。
到天鵝島的第一個春天,因患嚴重的關節炎,我被照顧到夥房做飯。島上的無霜期不足二百天,春播誤了農時,秋後會顆粒無收。春播是一年當中的頭等大事。這時最忙的是拖拉機,人歇機不歇,晝夜不停地翻、犁、耙、播。
春耕第一天,適逢我值夜班,要給地裏的機務人員送夜飯。
島上的春夜,月色如銀,廣袤的大地悄無聲息。雖說是春季,卻依然寒氣逼人。我右肩挑著飯菜左手提著馬燈,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車轍急急趕路,約摸走了兩三裏,身上漸漸熱起來,額頭也滲出汗珠。我放下擔子想伸展一下筋骨,側身一轉,隻覺得激靈一下,根根汗毛豎了起來,頭皮陣陣發麻。隻見七八隻瘦骨嶙峋的餓狼,在距我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綠熒熒的眼中透著貪婪。剛才隻顧趕路,這群餓狼是何時跟上來的竟毫無察覺。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狼也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這樣僵持了一陣,看到狼沒有立即進攻的意思,緊張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暗自慶幸手中還有一根結實的扁擔和一盞光芒四射的馬燈。我慢慢地重新挑起飯菜,心中不斷提醒自己:別慌、要慢、要慢 …… 。狼群緊緊地跟著我,我快,狼也快;我慢,狼也慢。此時,絕不敢快跑,一跑更會招來狼的攻擊。兩腳機械地走著,腦子則飛快地轉換,設想遭到攻擊該如何反應。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隱隱聽到機車的轟鳴聲,膽子陡然壯了許多,側眼望去,狼群也離我遠了一些,心上一鬆腳步不覺快了起來。翻過高崗已是地頭,我舉起馬燈衝著遠處的拖拉機使勁晃動。看到車燈一明一滅的回應信號,轉身再來尋找狼群,已沒了蹤影。
初夏的天鵝島淹沒在一片新綠之中,高山融雪形成的溪流使原本孤立的水泡子匯成一條接天連地的“水線”。天鵝島成了名副其實的“島”。
“六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原本晴朗的天空會突然飄來幾朵烏雲,頃刻間大雨瓢潑。巨大的水幕將藍天綠草連成一體,緩緩地向你迫來,瞬間澆你個落湯雞;無雨的地方卻依然豔陽高照,風和日麗,正所謂:“東邊日出西邊雨”。頻繁的降雨使水線的水位漲漲落落,變化無常。此時是抓魚的佳季。水位低的時候,沿水線挖一些口小底大的深坑,數量深淺隨意。天鵝島的魚愛鑽坑,漲水時魚鑽到坑裏,落水時就回不去了。漲落之後,沿水線走一圈,幾乎坑坑有魚,或三或五多時有七八條。鯉魚燉來吃,狗魚曬幹蒸著吃;鯽魚味鮮可隨意,黑魚做成的生魚片則別有風味。
進島頭一年,連隊通向營部的路還沒修好,老天爺就三日一陰,兩日一雨地犯脾氣,那條所謂的路翻了漿成了一條死路。冬天建點運來的糧食很快就吃光了,不得已隻好讓拖拉機拖個大爬犁去營部拉糧。這天中午我們正在帳篷裏吃飯,就見副指導員一身泥水地鑽進來:“身體好的都去扛麵,拖拉機誤半道上了”,呼啦一下帳篷裏的人都站了起來,放下碗筷隨著指導員上了路。
天上黑雲滾滾大雨隨時將至,人們顧不上議論,一步一滑地與老天爭搶著時間。陷車處距連隊有八九裏路,我們趕到時,拖拉機已摘了掛趴在一邊,爬犁頭深深地插在泥水裏,底層的麵袋有一半泡在水裏。 “一人一袋,剩下的放拖拉機上。”指導員大聲吩咐著。
剛才一路泥濘,空手都累得夠嗆,現在又加上 50 斤的重量,其艱難可想而知。空曠的草原遍地泥水,沒著沒落,想找塊略幹的地方緩口氣都不行,隻得一路不停地往前走。 路行一半老天爺似乎有意和我們開玩笑,沒有大雨傾盆卻下起了綿綿細雨,雨絲飄到臉上順著脖子往下流。先前還有說有笑的隊伍,此時隻聽到劈啪的泥水聲和重重的喘息聲,浸了水的麵袋顯得格外沉重,滑溜溜的抓拿不住。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頭頂、背背、懷抱 …… 能用的姿勢都用了。 別人怎麽過來的無從知道,隻知自己咬牙挺過最艱難的一段,知覺都已麻木,行如機械全無痛苦,反而覺得輕鬆了。人的潛力到底有多大真的說不清。
“葉落鴨肥”進入秋季,春天才孵出的小鴨,此時已是膘肥體碩。人在田間走,時而會驚飛一群野鴨,它們急速地扇扇翅膀,貼著草尖低滑,一頭鑽入草叢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你會驚歎大自然的神奇,那斑斕的鴨羽竟和周圍環境如此相像。獵鴨要有沙槍才行,看似笨拙的野鴨空手很難捉到。當時的我們,惟有“望鴨興歎”,想不出任何捉鴨的妙計。好在野鴨出沒的水窪盛產泥鰍。打好綁腿,穿上“水襪子”,抬一架篩沙子用的篩子到齊腰深的水裏,使勁用腳在泥底攪和,趁著水渾用篩子一抄,就會抄上小半桶泥鰍,撈上四五大桶泥鰍最多一個小時。回去放在大盆裏,倒上清水放些鹽和堿麵,一夜過後,泥鰍就會吐盡肚裏的汙物。這時燒上一大鍋熱水,倒入泥鰍急火猛煮,再撤成小火慢煨,直到熬成一鍋糊糊,撒上幾把粗鹽,滾幾滾就可出鍋了。 盛一碗,咂上一口,那叫一個美! 東遊西逛去了很多地方和國家,不說嚐遍珍膳佳肴,大餐小品也填了不少,除了奧克蘭的深海魚,鬆花江的三花,真沒發現還有什麽能與天鵝島的泥鰍糊比鮮。
為了保持土壤肥沃,秋收後,作物的秸稈都要燒成灰翻壓進土。每到夜晚,各個連隊燒荒的大火連成條條巨大的火龍,幾裏十幾裏不等。一躥一躥的火苗伴著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形成特有的荒原秋夜,十分壯觀。為了控製火勢防止跑荒,各個地塊之間要用重耙將雜草翻進地裏,形成防火道。駐地周圍也要翻上幾圈,免得跑荒燒了房。
適夜更深,沉睡中的我被一陣急促的擊鐵聲驚醒,隻聽有人高喊:“著火了,快救火呀!”出得門外,隻見夥房倉庫那邊火光衝天,三五成群的人們正從宿舍向火光奔去。不容多想,我抄了把鐵鍬也奔了過去。草木結構的庫房,房頂已是一片通紅,火苗躥出有一二米高,看樣子是燒荒的火星順風飄到了房上。救火是沒指望了,隻有盡快將庫房的東西搶出來減少損失。沒有命令、沒有組織,人們爭先恐後地拚命往外搬東西。情急之下人的腦子是不轉的, 近二百公斤的大油桶,幾個人豎著往外翻,哼哧哼哧地使笨勁。脫離危險後才想起,放倒一滾就快多了。放帳簿的桌子卡在門口,也不知道順一下,生生地掰掉兩條腿,愣擠出門來。房上的火苗把人臉灼的生疼,房架“嘎嘎”直響,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司務長是最後被人拖出來的。所幸一會兒工夫,人們就將滿庫的物資搶搬一空。剛要鬆口氣,又有人喊“荒火奔場院了!”,不知怎麽搞的,荒火越過了寬寬的防火道,燃著了通向場院的雜草,火借風勢向著場院呼呼猛躥。 那可是全連一年的辛苦呀!
救火誰也沒有經驗,對著滿地的火苗,有用腳踩的,有用衣服抽的,還有人拿著鐵鍬亂拍。人與火攪在一處,濃煙嗆得人們大聲咳嗽,不時有人拍打燒著的衣服。盡管人人奮勇,火卻越撲越大。正當無計可施幾近絕望之時,一道刺眼的燈光伴著轟轟的機鳴,是連長親自把拖著重耙的拖拉機開了過來。火光映照下,連長顯得威風凜凜,一麵高喊著讓大家閃開,一麵加大油門向火海衝去。“危險,拖拉機會著的!”,連長似乎什麽也沒聽見,毫不猶豫地衝進火海。隨著一陣狂翻亂耙,凶猛的大火變成了一簇簇小火苗,人們立即衝上去,七手八腳將餘火撲滅。 經過這樣一場火的洗禮,沒有誰覺得自己英雄,回到宿舍個個倒頭就睡。
天鵝島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十月中旬就會雪花飄飄。 幾場雪一過,大地又是潔白一片,不同的是各類生靈仍在不停地奔忙,盡可能多地儲備食物以捱過漫長的嚴冬。鬆軟的雪地上散亂著各種動物的腳印,田鼠、黃鼠狼、麅子、野狼 …… 大大小小 , 縱橫交錯 , 使靜態的雪原充滿了動感。候鳥早已飛去南方 , 隻剩下呆頭呆腦的烏鴉在低矮的枯樹上成群結隊“呱呱”地叫著。此時若想嚐嚐魯迅筆下的“烏鴉肉的炸醬麵”是再容易不過了。隻需用筒鍬在空曠的雪地上挖幾個坑,坑的大小一如筒鍬的寬窄, 約有二十厘米左右,深也是一筒鍬,長約半米,挖好後在坑裏撒上幾把黃豆。新挖的坑是黑色的,在雪地裏十分顯眼。烏鴉飛過時見到坑裏有吃的,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等吃飽了想飛,可就沒那麽容易了,坑窄展不開翅,想跳又太高,隻有乖乖就擒。
冬季裏 , 能幹的活就有兩個,排水和伐木,兩相比較,伐木要比排水刺激的多。完達山雖不是高山大嶺, 但綿延千裏, 針闊混雜, 灌木叢生, 其中也不乏毒蟲猛獸山珍奇果。最凶的動物當屬獨行的野豬, 當地人稱 “一豬二熊三老虎”。進山伐木要與這些猛獸做伴, 想著都會心跳。
這年冬天, 輪到我們排去伐木, 心裏別提多樂了。一行人坐著大爬犁 , 拉著帳篷跑了一整天才到宿營地。大家七手八腳支好帳篷, 胡亂吃些東西,就已月上闌珊,夜深至極,困乏的人們東倒西歪,紛紛響起鼾聲。
我因是頭一次進山, 死活睡不著,起身走出帳篷, 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午夜的月亮又大又圓, 映得滿山晶瑩剔透, 樹枝上掛滿厚厚的積雪, 層層疊疊千樹萬樹,婆娑的樹影印在潔白的雪地上, 虛幻朦朧,撲朔迷離。此時你會感到有形的自我正慢慢消失, 唯有無形的靈魂交融在這純淨的世界,或許這就叫“攝人魂魄”吧。 這種奇妙的感覺以後再也沒有經曆過。為此寫了一首小詩, 以記當時的感受: 桂林山水妙,黃山奇峰絕,若做仙境遊,完達雪中月。
伐木是三人一組,彼此拉開距離免得樹倒傷人。每組一把“快馬子”鋸,兩柄斧頭,幾塊鐵楔子就是全部工具。 第二天我們在半山腰選了一顆兩人合抱的大紅鬆,看好方向就幹開了。伐木首先要根據樹冠,風向和地勢判斷好樹倒的方向,然後在相對的方向分上下口開兩鋸,鋸口依樹的大小錯開二三十厘米,以保證樹倒的方向。
選的樹有些過大,一米五長的鋸,鋸到中間每邊隻剩一個頭兒,隻能勉強在那裏蹭,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別的小組已經在放樹了,順山倒———,下山倒—— 的喊聲此起彼伏 , 既互相提醒又鬥著勁兒。我們拉鋸拉得腰酸背疼,無奈樹太大,好不容易使兩個鋸口相交了 ,可樹就是不倒。用鐵楔子往裏打,楔子被咬得死死的,樹就是紋絲不動。我們懷疑方向判斷反了,又在另一麵打楔子,帶來的六隻鐵楔子全打了進去,理論上這顆樹已經空懸在樹樁上 ,幾乎沒有連接了,可它還是直直地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個人都意識到了眼前的危險,不知道樹倒的方向,你就不知道朝哪裏跑,山坡上樹灌混雜,騰挪空間有限,幾千上萬斤重的大樹,加上倒下時的巨大勢能,稍有刮蹭非死即傷。三雙眼緊張地盯著樹冠,一動也不敢動。樹倒是一瞬間的事,假若判斷失誤,後果不堪設想。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起,高大的樹冠就勢一扭,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滿山倒——”,隨即向各自認為安全的地方跑去。我站在下坡,扭身跑時被一段裸露的樹根絆倒了,頭下腳上順坡側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巨大的樹幹順著山勢向我杵來。林子裏枝枝杈杈,想滾個身都沒有可能,心想這下可是沒救了,就聽“噗”的一聲響,下滑的樹幹猛然一頓撞在那段絆倒我的樹根上。這瞬間的延緩使樹冠先著了地,鋸斷的樹樁將樹幹墊得撅了起來,樹幹在離我頭部半尺懸停下來,碩大陰森,讓從不知恐怖的我感到一陣寒栗。
絆我的是那段樹根,救我的也是那段樹根。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一次有驚有險,可說是死裏逃生,時至今日,我仍然身體健康,吃得好睡得香,說起來也算是有福了。
天鵝島上的歲月,可記可述的事太多太多了,但永遠令人追思難忘的是那些朝夕與共的戰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