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些老人們

    網上看到一則關於唐敖慶的回憶文章，文中講到：“唐老先生眼睛不好，帶著2000多度的眼鏡，記憶力卻是十分的驚人，一萬多字的文章，讓別人念一遍，第二天上堂演講基本上逐字不落。” 對於這樣的描述，我是深信不疑，因為有在唐敖慶先生身邊的經曆，親自體驗過唐敖慶先生的超人記憶。

唐老先生是早年留美博士，英文相當好，但在對外交流時，總希望年輕人能得到鍛煉。一次對外交流，唐老先生讓我去做他的英文翻譯。唐先生的學生兼秘書（吉林大學的博士後）將我叫到唐老的辦公室。聽到門響，唐老先生從座椅上慢慢站起來，手掌前伸，麵帶微笑地迎著我。唐老先生與人談話從來沒有坐在辦公桌後的習慣，無論年齡大小，職位高低，都是一視同仁，總是在辦公桌前擺上兩把相同的椅子，他一把，約談人一把，兩人相對而坐。

      “XX同誌請你來，辛苦你啦！” 唐老先生一麵緊緊地和我握手，一麵輕輕拍打著我的手背，連連寒暄道。 唐敖慶先生稱呼人總是全名全姓，沒聽過唐老先生叫誰小什麽老什麽的，更沒有名姓後麵加上職位的， 但同誌二字是必定要帶的。 “同誌”這個稱謂早已在現實的社會銷聲匿跡，唐老先生對身邊的所有人一直使用這個稱謂直到他再也不能開口。

      寒暄過後，唐老先生腿不好，秘書扶著唐老慢慢坐下，輕輕關上門留下我們兩個人。唐老先生除了會議聚會外，無論是與人談話，還是交代工作從來隻是兩人單獨對話，十分尊重對方，讓你可以盡情地，無所顧忌地講述自己的看法，即便有些露怯和尷尬也不會有第三方知道。

      “明天有美國的朋友來，總要致個歡迎辭吧，我想請他們吃個飯，飯前講幾句話，盡下地主之誼。講話的意思是這樣的，XX同誌請你幫我斟酌一下，看看妥不妥當，可以的話，還要請你幫助翻譯一下。”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唐老先生雙手按在腿上，上身前傾，不緊不慢，一句一頓地將想好的腹稿念了出來。第二天的活動上，唐老的講話和對我講述的內容一模一樣，幸好有了唐老的墊底，我可以有時間做些案頭準備，雖說沒有上萬字，但整理稿顯示兩千多字，結構嚴謹，用詞得當，有文采。

       與唐敖慶先生出訪是件愉快的事，唐老先生豁達風趣，懂理知讓，能自己力行的事不給別人找麻煩，諸事先為別人著想。

   唐敖慶先生出訪持紅皮護照，走外交禮遇通道，免簽免檢，每次出關都是自己一個人，比我們快很多。曾想過為了照顧唐老先生，為他的秘書特別申請一本紅皮護照，但唐老先生不願搞什麽特別，堅決不讓這樣做。老人眼睛近似全盲，腿腳不好，又這麽大年紀，況且堅持不拄拐杖，每次看到唐老先生兩腿微開，厚厚的眼鏡閃著光芒，敦實的身影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全神貫注地等我們，心裏總有種潮濕的溫暖。

       一次出行，下了飛機，我們在通道口等老先生，頭等艙的乘客早就走光了，還不見老先生的身影，不免有些忐忑。正在眾人焦慮的時候，隻見老先生懷裏抱著一隻大大的絨毛玩具熊，雄赳赳地前麵走，後麵跟著一位空乘小姐，欲扶欲助，半舉著雙手跟在後麵。老先生神態可掬，略帶滑稽；空乘小姐甜美可人，青春靚麗，一老一小，再加上一隻俏皮的大絨毛熊。猛然看到這個畫麵，緊繃的心弦一下鬆弛，眾人哈哈笑了起來。老先生走到近前，探著身子問道：“你們剛才笑什麽？” 看著老先生認真的樣子，眾人止不住再一次笑了起來。

        與唐敖慶先生出行，除了輕鬆愉快，辦事效率高，就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被尊重，對於一位畢生精力投身科學探索，對人類了解未知世界做出貢獻的人，走到哪裏都會受到尊重，這種尊重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前呼後擁的排場，不是自我中心的張揚，唐老先生走到哪裏自然就會是哪裏的中心。而這種尊重除了唐敖慶先生自身努力取得的成績外，還有唐老先生對他人的毫不做作的尊重。

       出訪的日程安排是十分緊湊的，除了工作內容外，接待方也會安排一些輕鬆的節目。一天下來，連我們都會覺著疲憊，老先生的感覺可想而知，像一些馬術表演，室內芭蕾等歐洲傳統的非正式安排，我們想勸老先生不要參加了，一是老先生的眼睛根本沒法觀賞，去了也是陪坐，二是所有出訪的重頭戲都要老先生承擔。我們看完節目回去倒頭便睡， 老先生回去還要細心編排第二天的講話內容。但唐老先生把所有出訪的安排看做是自己的工作任務，必定要一絲不苟的去完成。觀賞節目時，老先生居中而坐，上身前傾，眼睛直視表演的方向一動不動，一個姿勢難得變換一下，隻是在跟著鼓掌時略微後傾一下。我們知道老先生是努力地在聽，認真地用心在記。節目時間再長老先生始終顯得精神飽滿，興致勃勃，而真正的感受隻能老先生自知。

       唐老先生把接待方這種高規格的安排視作尊重，以尊重對尊重，絕沒有絲毫懈怠。以虔誠的心態待人，近乎苟刻的要求待己，這是唐敖慶先生所行所為留給我的印記。一個人的強大不在於肢體的壯碩，權勢的獨攬和錢財的揮霍，完全在於一個人自己內心堅定信念的支撐， 唐敖慶先生是一個有信念支撐的人，是一個有目標追求的人，因而唐敖慶先生是一個強大的人，也是值得人們尊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