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

心如止水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也是一種無奈與蒼老。不管年齡多大,經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總是希望風兒吹過,帶起片片漣漪,湧起層層水濤,掀起滔天的巨浪,將那沉澱水底的淤積盡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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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邊(二)

(2009-06-29 06:12:26) 下一個

三寶早就聽說過城裏有位李郎中,把診斷脈十分了得。想必就是這家,不會有錯了。娘最近長鬧心窩痛,不愛吃東西。不如,進去問一問,給娘抓副藥帶回去。三寶一麵想著,一麵抬腿進得門來。但見滿牆全是中藥匣子,中間櫃台上有三個夥計在忙著抓藥配方,邊側櫃上坐著一位先生,看樣子是管賬的。三寶正不知問誰才好,一位夥計開了口:

“您是照方抓藥,還是要看先生?”

三寶一想,這兩樣我都不是,就說:

“我是想給俺娘抓副藥,她走不了路,人沒過來。”

夥計聽了忙說:“這個要等先生回來才行,單憑問症開方,我們還沒太大把握,先生也不讓這樣做,這是這裏的規矩。您要是不急,先喝杯熱茶等一會兒。”

事倒是沒什麽事,茶也確實想喝,可坐這兒,中規中矩地喝茶,三寶實在是受不了。就說:“那我過一陣再回來。”話音未落,就聽後麵有響動,轉頭一看是位五十開外的老先生,長棉袍,羔皮坎肩,白淨麵皮,慈眉善目,十分的儒雅。後麵跟了一位小夥計,手裏提個診箱。賬先生起身迎過去,幫老先生把坎肩退下,指著三寶說:“這位先生想給他娘抓副藥。”先生衝三寶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說了聲:“跟我來。”逕自向後堂走去。三寶緊隨其後,來到後麵一間側室。屋裏布置得十分典雅,燒著木炭,讓人感到很是舒服。先生脫下棉袍,折疊好放在一邊,同時示意三寶就坐。這是三寶有生以來頭一回進這樣的房間,渾身那兒都覺著不對勁,硬著頭皮坐了下去,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就好像當女婿的頭一回見老丈人。費了十二分的牛勁,總算將娘的病說清楚了。老先生攤開紙,刷刷幾筆開好了藥方,讓三寶到櫃上去拿藥。老先生看病,頭一副藥是從來不收錢的,病人服後見好,才付費。三寶從櫃上拿了藥,出得門來,覺得鬥了一上午的炮也沒這麽累,心裏直罵自己沒用。

三寶牽著馬車順原路慢慢往回走,雪似乎小了許多,街上行人也有些稀落。三寶覺著肚子咕咕直叫,就找了個小飯館,進去靠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熱麵湯,掏出懷裏的剩餅,慢慢吃起來。

鄰桌的人,有的在講日本人入關,有的在講土匪劫道,亂亂哄哄,好不熱鬧。

“不知你聽說不,趙家墳圈小樹林裏鬧鬼的事。”一位閑散打扮的漢子問他的同桌。

“聽說鬧得厲害,有兩個大頭鬼。”答話者象是一位進城串親戚的老鄉。

“我要說的就是這大頭鬼。我有個遠房叔叔在李莊,從來就不信這個那個的。上個集回去,有事在城裏耽擱了。趕到趙家墳時,天就大黑了。”看著周邊的人都被他的話吸引了,閑散漢子坐直了身子,把嗓門又提了提。

“ 路上一個人沒有,我叔挑著一付空籮筐,事後他也說,當時心裏緊張的不行,不是怕鬼,是怕人。那個地方除了鬧鬼,也經常有人劫道。我叔正一個人尋思的時候,就聽前麵不遠的草棵子裏嘩嘩直響,借著幾個星星的亮兒,我叔看到有兩個二尺來高的怪物晃了出來,一張臉比鬥還大,在黑夜裏顯得又白又圓,眼睛一大一小,嘴有一紮多長。這時候,一個鬼開口說話了,“識相的,趕快把錢放下。”我叔雖說有些害怕,可還是沒被嚇住。心想,這鬼要人間的錢有什麽用。邊想邊順了扁擔在手裏,看著兩個鬼還會幹什麽。那兩個鬼說完話,等了一會兒,沒見有什麽動靜。就一左一右地向我叔近前晃,同時發出“撕拉,撕拉”的怪聲。我叔沒等他們近前,一個箭步竄上去,照準前麵一個鬼的臉就是一扁擔。就聽“哎呀。”一聲,前麵的鬼給打得一溜滾,後麵的鬼一下長了許多,撒腿就跑。我叔走近一看,隻見地上趴著一個人,正捂著屁股直哎呀。這一下怕是連骨頭都打碎了。這兩個大頭鬼,原來是趙莊的兩個二混子。在自己屁股上畫上鬼臉,倒退著走,專在天黑沒月亮時出來嚇唬人。一般人路過墳塋地,自己先就緊張,突然見到兩個這樣的怪物,都是扔下錢物就跑。”

那你聽沒聽說過拐子劫道的事?” 旁邊一位帶著護耳,滿身肥肉的老哥插話道。

“ 鐵杆鎮有個拐子聽說劫道容易弄錢,就讓自己兄弟每天背上自己到中央和成馬之間那塊樹林裏,快天黑,人少的時候爬出來,坐在路中央,沒有槍,用個掃帚疙瘩纏塊紅布。見人來了,就把紅布裹著的掃帚槍舉起來:“ 識相的,趕快把錢放下,不要等我起來,我起來就麻煩了。”就這麽著,這個拐子還真劫了幾個人。可是這天,正趕上個不害怕的。拐子舉著假槍,還是那句老話:“ 不要等我起來,我起來就麻煩了。”那個人看出他是個癱子,就說:“我這個人就不怕麻煩,你起來我看看怎麽個麻煩法。” 拐子聽了,一時也不知道怎麽答話,跑又跑不了。那個人走過來,把拐子的槍一把搶過來,掉個頭,結結實實地揍了拐子一頓,把他前麵劫道的錢也拿跑了。”

   車過趙莊,天色已暗了下來。想起大爺的話,秀秀和表嫂都有些害怕,不自覺地往一起湊了湊,車老板也在不斷吆喝著牲口快點兒跑。看看拐過彎兒,出了小樹林,沒遇到什麽麻煩,前麵到大橋一片開闊地,看樣子今天不會出什麽事兒了。

“秀” 表嫂捅捅秀秀。

“剛才害怕不?”

“嗯。”秀秀應道。

“要是他在就好了。”

秀秀不應聲。

“他身手這麽好,碰到幾個劫道的,我看也能對付。”

表嫂見秀秀就是不應聲,便貼到秀秀耳根上說。

“這事你不說話,就算應下了,回去我找你娘去說。”

天雖有些暗,可表嫂還是看到秀秀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看樣子秀秀是真動心了。突然間,表嫂“啊呀!”一聲,欲說什麽,又把話吞了回去。表嫂心裏猛然想到“我這一勁兒逗秀秀,她現在真動了心。要是人家已經成了家,這不是害秀秀嗎。”想到這兒,表嫂心裏急成一團,又不敢說出口。這時就聽“哢嚓。”一聲響,車猛地一歪,停了下來。車老板一個趔趄向前栽了下去。秀秀和表嫂先是向前一撲,跟著就被掀到了車後。馬兒跑著跑著,猛地一頓,驚得前蹄騰空,噅兒噅兒地叫了起來。三個人急忙爬起來看是怎麽回事。好在車跑得不是太快。地上又有雪,三個人誰也沒受傷。隻見左邊車輪陷進地裏一多半,卡在那裏動不了了。

   來時走的也是這條道,這道輒,看樣子這是有人新挖的陷坑,可能天還早,挖坑劫道的人還沒出來。三個人誰也沒顧上說話,七手八腳地想把車扒出來。可天寒地凍,土凍得梆梆硬,單憑手是扣不動的。馬受了驚,車老板怎麽吆喝,也不聽使喚。三個人隻好鉚足了勁,一起往上抬,見有點兒縫隙,就踹些雪進去。這時就看林子那邊過來四五個黑影。不好!劫道的來了。人一急,不知那兒來的那麽大力氣,砰的一聲,竟將車抬了出來。三人急忙上車,可馬怎麽打也不走,幾個黑影眼看就到跟前了。車老板一急,竄上前去,對著馬耳朵就是一口,馬疼得全身一顫,呼的一下拉起車就跑。要不是秀秀和嫂子眼疾手快,死活將車老板拖住,車老板就被碾在車輪下了。來的劫匪,看馬車突然跑了,嗖嗖地打過來幾隻鏢,有一隻正插在馬脖子上。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馬一下驚了車,撒開四蹄狂奔起來,馬蹄刨起來的雪塊帶著濕泥,漫天也似地砸了過來,車老板顧不上滿嘴的泥土,使勁拽緊韁繩,馬頭都被拉得橫了過來,可車是越跑越快。劫匪是甩掉了,可這車一翻,三個人誰也活不了。轉眼間馬車衝上了大橋,馬蹄踏在橋釘上,踩出道道火星。姑嫂兩個人全然不知東南西北,嚇得臉色慘白,匍匐著身子緊緊抓住車幫,隨著車板上起下落。車老板趕車多年,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隻是死死地拉著韁繩,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要是對麵再來輛車,那肯定是車毀人亡。怕什麽,就來什麽,黑影中,一輛大車正從橋那邊嘩嘩地趕過來。

   三寶吃完飯,又到集上轉了轉,看看天色黑了,就捎了幾個鄉親,一起往回走。晃晃悠悠地來到橋上,三寶正在想心事,就聽車上有人喊“前麵的車,好像馬驚了!” 三寶抬頭一看,有一輛馬車正狂奔亂跳地壓過來。來不及多想,三寶趕忙緊靠橋欄杆停下車,讓所有的人都下來,躲得遠一點兒。自己一個人站在車上等著車過來。就在兩車相錯的一刹那,三寶一個縱身跳到驚車上,搶過車老板手上的韁繩,鬆了開來,同時用手使勁拍了拍馬屁股,嘴裏駕,駕地叫了幾聲。說來也怪,你緊拉韁繩讓它停下,它一個勁地跑,現在三寶鬆開韁繩,催它快跑,它卻緊蹘了兩步,慢了下來。三寶又使勁拍了幾下,抖抖韁繩,它還是不跑。三寶趁勢輕輕地給它在屁股上抓癢,看它慢慢地步子穩了下來,耳朵轉了幾轉,打了一個長長的響鼻。三寶一聲“喻—”,馬車停了下來。這時三寶才注意到,車上還坐著兩個女人,一紅一藍,不由得心裏咯噔一聲,趕緊將臉轉了過去,再也不敢往後看了。三寶怕再有什麽閃失,自己拉著韁繩,在車老板的指點下,一路走去。七拐八拐地,車老伴說聲到了,三寶一看車正停在早上抓藥的那間店前。怎麽會是這麽巧呢?想著自己在店裏的窘像,心中不覺一陣懊惱,趕緊將馬脖子上的標拔了下來,一股黑血娟娟地流了下來。這馬好像和三寶有緣,轉過頭來在三寶手上聞著,三寶拍了拍馬頭,囑咐車老板進去抓把灶灰給馬的標傷捂上。轉過頭衝車上的女人支吾了兩聲,拔腿緊忙就走。這時後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 大兄弟,你是那個莊的?”

“ 鎮上的” 三寶隨口應道。

“趕明讓我爹去家裏謝謝你。”表嫂回過神來,衝三寶大聲喊著。

黑暗裏的三寶,心裏像有塊石頭落了地。

  吃了李先生的藥,三寶娘這幾天感覺好多了,吃飯也香了。這天頭晌,正和小珍在院子裏剝棒子粒,忽聽門外車響,不像是三寶的車。三寶娘讓小珍出去看看。小珍順門縫一看,隻見一匹棗紅大馬,皮毛梳得溜光水滑,根緞子似的,大車也是新漆的,清清亮亮,十分潔淨。車上下來一位長袍短坎,白淨麵皮的老先生,還有一位夥計,手裏提著藥箱。又見車老板正從車上搬一個很大的禮盒。車邊已是圍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子。有個小孩兒指著大門說“這就是寶叔家。”先生衝小孩子微微點點頭,示意夥計上去敲門。沒等夥計敲,大門吱第一聲開了道逢,小珍探身問道:“ 你們是找三寶哥嗎?”先生上前一拱手說:“我們要找做響鞭的李三寶,李先生。 是來給他娘診脈的。” 小珍吱的一聲開了大門,把一夥人讓到院裏。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潔,柴草秫秸規規正正,一絲不亂,陽光下,幾隻雞在悠閑地散步啄食。猛見窗戶上鮮紅的紙花,李先生的心一下抽緊了。紙花似乎在窗戶上跳躍著,活靈活現,這花兒,除了她還能是誰剪的呢?這幾朵花兒和自己珍藏二十幾年的花一摸一樣。視線轉到東牆下,隻見一位老婦人依牆坐在一堆棒子後麵,手裏拿著個撚了一半的棒子,正在側耳聽著什麽。“沒錯,就是她!” 李先生恨不得一下就衝過去,突然意識到身邊的夥計。李先生接過藥箱,示意二位跟隨的放下東西出去。小珍則是早跑到三寶娘身邊,大聲喊著:“嬸嬸,有先生來給你看病來啦。” 三寶娘聽說有看病的先生來,神情顯得有些慌亂,無奈下身動不了,掙紮了一下,也就安靜下來。李先生看到三寶娘雙眼看不見,下身又動不了,不禁悲從心中來,雙眼含淚,強忍了幾忍,還是掉下來幾大滴。小珍看到先生進到院裏,手提藥箱站在那兒半天沒動,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就近前走到三寶娘跟前說道:“我去叫三寶哥回來。” 說完衝先生點點頭,出門找三寶去了。

三寶娘聽到來人進來半天沒有動靜,就已猜出是誰來了。剛才有些慌亂的心情,現在已平複如水。三寶回來什麽也沒對娘說,隻說今年年景好,炮也好賣,抽功夫抓了副藥。三寶娘也沒多問,藥吃了,很快就舒坦多了。三寶娘就知道,除了李家,別人的藥不會有這樣靈驗,心裏已有了很大的滿足感,把喝剩的藥渣子晾幹了,放在一個瓦罐裏,撂在炕上,沒事撚著藥渣,放到鼻子下聞聞香味兒。

三寶娘用手撚一撚鬢角,兩眼“看”著來人的方向,輕聲問道:

是念慈嗎?”

先生見老婦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使勁點點頭,幾步走上前去,貓腰坐了下去。拉起三寶娘的一隻手,輕輕拍打著,搖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連連地歎氣。三寶娘輕輕抽出手來,在先生臉上摸了摸,突然止住,說道:

“ 你還是這樣,孩子們好吧!”

看著三寶娘無神的雙眼和平靜的微笑,先生喉頭一熱,咯出一口血來。

三寶娘家原在保定,本家姓梁,為躲兵亂,舉家遷到深澤縣城。三寶娘的爹是晚清秀才,寫得一手好字,到縣城後,以教書為生。書教的好,人又和善本分,很多大家子都將子弟送到先生門下讀書。先生當時也是梁老先生的門生。先生膝下無子,隻有三寶娘一個女兒,視作掌上明珠,從小也教些文章。先生家源好,人又聰明好學,在十多個學生中最受老先生喜愛,每每單獨授課,教些較艱深的東西。因是在家授課,經常是三寶娘在一旁,邊替父親研磨,邊聽父親講學,雖說聽不大懂,但看到先生的回答,經常讓父親點頭讚許,也自是心中喜歡。久而久之,少男少女之間難免滋生愛戀之情。先生是位克己知理,緊偱古訓的守舊之人,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自然是懂得的,隻是當時認為二人尚小,不諳人事,愛女愛得太切,由此鑄就了一個大錯。等到發現,已為時過晚。先生的父親早在先生出世前,就與故交好友定下了親事,隻要兩家生的不一樣,就要結為親家。所以先生的終身大事是早就定好的。若是無故悔親,是有違大禮的,無異於自辱家門。這個禮數,先生是再清楚不過了。當發現無可挽救時,先生當即決定帶著全家人遠走。先生曾冒險找到三寶娘,要帶她一起私奔。三寶娘那時雖然年輕,心裏是一百個想隨心上人天涯海角,但想到自己走了,爹娘怎麽辦,肯定是活不成了。而先生也是家中單傳授業的人。三寶娘在百般猶豫中,被爹娘帶去了大西北,人是分開了,可這心中的傷口卻永遠也合不上了。

先生來到梁家,不見了人,曾瘋了似的到處尋找,而後大病一場,三年不與任何人說話。三寶娘當時隨手剪的幾隻窗花,成了李先生寄托思念之情的珍藏,每當心裏過不去的時候,拿出來翻看翻看,權當是見到了三寶娘。雖說先生後來也娶妻生子,但夫妻間始終是相敬如賓,客客氣氣,不紅臉,不吵架,日子過得如一潭靜水。

三寶娘一家到了西北,因不服水土,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雖然心中的思念,常令三寶娘痛不欲生,時時生出跑回冀中,去見心上人的想法,但又怎忍心丟下病弱的爹娘不管。有時也想,為了爹娘,為了活命,找個人家算了。三寶娘人生得俊,手又巧,來提親的,不乏有很多好人家。可每每事到臨頭,三寶娘怎麽也答應不下來。先生知道是自己一時不慎害了女兒,這怨不得閨女,也就沒有對女兒要求什麽。閨女不願意,什麽也就不說了,一來二去,三寶娘也就過了好時候,提親的人漸漸冷落下來。這一年先生終於病倒不起,拖了幾個月,帶著滿腹的愧疚離開了人世。一家人斷了最基本的生計,三寶娘無路可選,隻有帶著體弱多病的老娘,又回到了冀中。當時家中的親戚,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幾個親戚,臨時幫一下可以,誰也無力長期收留這對落難的母女。三寶娘思前想後,無路可走,鬼使神差地來到深澤。一打聽,先生已是成家有子之身,不由得心中大痛,跑到滹沱河邊,想一跳了之。但死了容易,娘怎麽辦。

幾經摔打的三寶娘忍著人生的大悲,在靠近縣城的橋頭鎮,匆匆找了個人家。男的大她十二歲,也有一個老娘,家裏除了三間土屋,別的一無所有,全靠做炮仗的手藝糊口。人老實得發乜,常受人欺負,所以一直也說不上個媳婦。斷了念頭兒的三寶娘,心漸漸地靜了下來,特別是有了三寶,就一心撲在這個家上,過起了日子。短短幾年,把個家搞得紅紅火火,做的炮仗遠近聞名,四鄉八鎮但有紅白事,都要買三寶家的炮仗。家裏添了騾馬,置了地。

日子過好了,難免遭人嫉妒,特別是誰都可以欺一腿的三寶爹,讓人恨得牙癢癢。怎麽這麽個窩囊廢,偏偏攤上個好媳婦。一次夫婦倆趕集,圍上來幾個潑皮找茬兒挑事兒,圍著三寶爹,又吐口水,又踹腳,嘴裏是不幹不淨,連損帶挖苦,還有兩個衝著三寶娘動手動腳。一向老實的三寶爹,這次不知中了什麽邪,抄起頂車用的大木杠,橫著就掄了起來。潑皮們躲閃不急,一下就倒了好幾個。畢竟潑皮們人多勢眾,三寶爹也不是慣於打架的人,幾番爭奪,木杠到了潑皮手裏,三寶爹挨了幾下重擊,口中帽血倒了下去。

回去後,沒過一個月,三寶爹就撒手人寰,一命歸西。三寶娘生活剛剛穩定下來,又遭此重擊,急火攻心,眼上蒙了一層膜,看東西模糊起來。但此時的三寶娘以不比當初,生活的磨難,已讓她堅強起來,天塌了,扛起來,再苦再難,也要把老人送終,把三寶拉扯成人。為了不受人欺負,三寶娘讓三寶去宋村拜了當地最有名的武師學武,自己一個人獨撐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當時隔壁小珍的父母還在,時常過來照顧一下,並攔下了全部地裏的活,兩家人過得象一家人一樣。三年前發大水,小珍娘不慎掉進水裏,小珍爹下水去救,兩人就再也沒有回來。留下小珍和爺爺奶奶,三寶當時已是近二十的大小夥子了,自此兩家的事就都落在三寶一人身上。

經曆了人生大悲的初戀之人,幾近三十年後突然相遇,讓先生久鬱心中的悶痛,化作一口黑血咯了出來。血出來後,先生感到心裏舒服了一些,慢慢拉起三寶娘的右手,開始為她診脈。三寶娘的臉綻放出孩子般的笑容。“ 看不見,未嚐不是件好事,腦子裏的那個人,永遠都是那個模樣。”三寶娘尋思道。診完脈,先生的心情也平靜下來。輕聲對三寶娘說:“我明天趕早把藥拿過來。這兒現有一副,你今晚先吃。”

先生要走,三寶娘也沒說什麽挽留的話。

“你要忙,讓三寶去拿也行。”三寶娘邊說邊揮揮手,示意先生可以走了。先生三步一回頭地出了大門,上得車來,一路無語,隻是不時地用袖子擦擦眼角。

三寶見娘吃了藥見好,本有心再去給娘抓一副,去了病根。況且先生看病,頭一副藥是從來不要錢的,現在見好,理應再去抓藥,看病總不能不付錢啊。但一想到那個地方就是紅衣女孩的家,頭皮就發麻。現在去了,真不知會呆成什麽樣。三寶自己生自己的氣,“真是沒用啊!”

大雪過後,地裏堆得柴草都要翻曬一下,要不然進了水會爛的。三寶揮著木叉,呼呼地翻弄著柴草堆,用自己的身子出氣,大冷的天,幹得頭上直冒熱氣。

“三寶哥,三寶哥。”

三寶抬頭一看,見小珍順著田埂,氣喘籲籲地邊跑邊叫。三寶是看著小珍長大的,兩人雖說不是親兄妹,可在三寶眼裏,小珍就是自己的親妹妹。

“城裏的大夫到家給嬸子看病來啦。”

“什麽,李大夫親自到鎮上啦。”三寶顧不得多想,扛起叉,跟著小珍就往回走,心裏有些發怵,可這也是躲不過的事兒。人家是客,你總不能不見吧。二人急急忙忙地趕到家,推門一看,隻見娘一個人坐在東牆根兒下,守著一推玉米,臉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紅光,像是遇到了什麽大喜事。

“嬸兒,城裏的大夫呢?” 小珍急急忙忙地問道。

三寶娘聽到小珍問,並不急著回答。招手讓兩個人過去。抬起臉來問小珍:“你看到大夫啦?”

小珍“嗯”的一聲算是回答。

“那你說說大夫是什麽樣個人,穿什麽,戴什麽。”

小珍心裏奇怪,嬸嬸是個從來不多問的人,今天怎麽問起人家大夫啥模樣來啦。細細回想,隻知道來的人是個大夫,啥模樣,還真沒看清。就說:“像是穿個長袍兒。我慌著去叫三寶哥,別的也沒留意。”

三寶娘像是有些失望,“噢。”了一聲,便讓三寶背自己進屋。小珍抬頭,這才看到進門處,放著一個三層的大禮盒,便跑過去挪開,讓三寶將娘放在裏屋炕上。回轉身來打開禮盒看,第一層是各種剝好炒熟的幹貨,第二層是精美點心,打開第三層,隻見一對雕刻精美的玉獅子,活靈活現地臥在盒龕裏。小珍一人搬不動,就叫三寶出來,一起搬進去叫三寶娘看。

三寶娘聽小珍細數了送來的禮物,轉頭問三寶:

“你和娘說說,這先生咋頭一回來,又是給我看病,就送這麽大的禮呢?”

三寶有什麽事是從來不瞞娘的,現在見問,就支支吾吾地將攔驚馬的事說了,隻是自己心裏咋想的,沒有對娘說。三寶娘聽後,點點頭,什麽也沒說,揮手讓二人出去,說自己有點兒累,想睡一會兒。

先生回到家可沒象三寶娘那樣輕鬆,看到眼瞎身癱的三寶娘,低矮簡陋的小土屋,先生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覺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是一種永遠都無法彌補的罪過。三寶娘表現的越平靜,先生心裏反而愈加疼痛。三寶娘的靜,分明是大悲過後的空無。醫道高深的先生,自然通曉一些黃老之道,佛家理學的道理。心緒煩沉的先生正自呆坐著深思,“嗒嗒,嗒,”有人輕輕敲門,來的是媳婦文慧。文慧進來給公公換上一杯熱茶,站在一邊問道:

“爹,您這次去,看到那位大兄弟了嗎?”

先生“嗯。”了一聲,回過神來。

“我到時,就他娘一人在家,還看到一位小妹子。”

文慧的心裏咯噔一聲,“小妹子,有多小?是後生的親妹子,還是他屋裏人。”想到這兒,文慧到嘴的話又收了回去,說道:

“ 您要是不想吃飯,我這就給您做點兒稀的去。”

文慧邊說邊退了出去,輕輕地掩好門。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三寶娘就將三寶叫了起來,而往常,三寶娘總是希望兒子能多睡一會兒。三寶娘讓三寶院裏院外收拾了一個遍,自己也摸索著將窗台炕沿兒掃了一個淨。並囑咐三寶換身幹淨的衣服,說先生頭晌會來。從不注重衣著打扮的三寶,聽說先生要來,不由自主地走到水缸前,看看自己是啥模樣。水影裏飄著一個俊俊朗朗的後生,看到自己,三寶不好意思地一掌拍下去,打得水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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