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

心如止水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也是一種無奈與蒼老。不管年齡多大,經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總是希望風兒吹過,帶起片片漣漪,湧起層層水濤,掀起滔天的巨浪,將那沉澱水底的淤積盡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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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

(2007-05-09 03:33:05) 下一個

母親的母親——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姓梁,名美瑞,1900年生人,小腳。在那個年代,女人能有自己的名字,在燕趙鄉下是很少有的。說起來,姥姥家在當地也算殷實人家,出過幾個讀書人,可姥姥卻是連自己名字也識不得。母親8歲那年,姥姥守寡,舅舅十一歲。正值兵荒馬亂之時,別說家裏沒有男人,就是有,也種不成地。一雙兒女,全靠姥姥一人沒黑沒夜地紡線織布養大,還要不時地逃兵荒,躲日本。當時,鄉下沒有電,夜間織布,搓個棉花撚,倒點兒棉子油就是燈。長年累月下來,姥姥雙眼被煙熏得幾近失明。從我記事起,姥姥的眼經常會紅紅的,動不動,會有長串的淚滾下來。可能受家庭的影響,在那樣的困苦條件下,姥姥竟能供舅舅斷斷續續讀了幾年私塾,讓舅舅至今受益匪淺。每逢春節,舅舅總要在村頭擺上一張桌子,備足紙墨,為全村人免費寫春聯。盡管雙手凍得通紅,又要賠上紙墨,舅舅卻是樂在其中,不失為晚年中的一大享受。有一年春節回老家,聽到舅舅寫聯的事。看著家家門上那筆道蒼勁、工整對仗的紅春聯,腦子裏顯現的卻是:“昏暗的油燈下,一個小腳女人盤腿弓背,滿身白絮,吱吱紡線的身影”。

抗戰勝利後,舅舅做為老區幹部曾被征調南下,母親也報了名,但都被姥姥追到區上,死拉活拽地拖回了家。當時南下的人,後來最小也會是廳局級幹部。每每問道母親、舅舅,沒能南下,做了一輩子農民,怨不怨姥姥,他們總是一笑:“那是我親娘。”

自然災害那年,母親堅持讓姥姥來城裏住。舅舅隻身到青海討生活,別人照顧姥姥,母親不放心,再說城裏怎麽著也有個定量標準,多少總會有口吃的。姥姥是個閑不住的人,到了城裏怎麽待著都不自在,總想幫家裏做點事,卻又不知做什麽。有一天我正在院裏玩,就見姥姥挎著一個大籃子,一雙小腳咚咚有聲地向我走來,眼裏閃著少有的光芒:“走,帶我落榆葉去”。不知聽誰說的,鐵道邊有幾棵大榆樹,荒年時,榆葉在鄉下是搶手的好東西,有時樹皮都會扒來吃。姥姥乍到城裏哪兒也不認識,隻能讓我帶路。鐵道離我家有三四裏路,我們一老一小,連挪帶顛地半天才到。道邊一棟舊房後果然有幾棵榆樹,綠綠的樹葉在風中刷刷直響。祖孫二人不顧一切地順著斜坡爬上去,又落又拽……, 突然一聲刺耳的汽笛劃破長空,跟著就是一陣地動山搖的轟鳴,一輛滿載的貨車風馳電掣地向我們壓來,腳下的土地突突直抖,不知所措的姥姥拉起我就往坡下跑,到了安全地帶,姥姥臉色煞白,拉我的手還在微微地抖著。這麽近的看火車跑,在姥姥還是第一次,我也嚇得夠嗆。觀察了一會兒,覺著沒事了,可籃子還在坡上,怎麽著也要采些回去。姥姥一邁腿“哎呀”了一聲,隨即一瘸一拐的往坡上挪。帶著我和一大籃榆樹葉,姥姥是怎麽回的家,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晚上母親回來為姥姥洗腳,姥姥的腳已腫的不成樣子,腳踝處青紫一片。母親一邊流淚一邊不住聲地責怪姥姥。姥姥像不當心打了杯子的孩子,乖乖地讓母親擦腳。看到我過來,衝我偷偷眨了幾下眼,我知道姥姥心裏在笑。

區裏選代表,適齡人都要參加,當時我才五,六歲,在家沒人管,母親帶我和姥姥一起去。點到誰,誰都要舉手示到。當區幹部大聲叫到:“梁美瑞,梁美瑞同誌來了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沒有反應,母親突然意識到這是叫姥姥,急忙捅了捅姥姥,“叫你呢,快舉手”,姥姥慌慌張張,一下舉起了兩隻手,引得全場人哄堂大笑。姥姥舉著手,東看看,西看看,不知這些人在笑誰,隨後也嘿嘿地笑開了。姥姥的名字一輩子恐怕也沒人叫過,第一次被人叫,竟是在這樣公開正式的場合,難怪連母親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更何況還加上了一個“同誌”。也就是在這次會上,我知道了姥姥的名字——梁美瑞。盡管當時很小,這三個字卻像刀刻一樣印在了我的記憶裏。

姥姥來時,弟弟不到一歲,困難時期出生的孩子,身體都很弱,不愛吃東西。姥姥會想方設法做些糊糊,一點一點地抹到弟弟嘴裏。弟弟不愛吃時,頭會來回地亂擺,弄得姥姥一身糊糊。閑暇時趕上弟弟不睡覺,姥姥會拉著弟弟的手,一拉一送地在床上念老家的令。什麽“柳樹柳——呀,槐樹槐——呀,槐樹底下搭戲台——呀,人家的閨女都來到——呀,怎麽俺家的××還不來——呀?說著說著就來到——呀,騎著個驢,打著個傘,光著屁股綰著個繤兒。”在長長短短的節奏中,帶著濃重鄉音的“令”會讓弟弟咯咯地笑個不停。特別是一首老少同娛的“令”讓我記憶猶深。說的時候,姥姥總是揮著右手,像打拍子一樣,隨著令的節拍上下揮動,“風來了,雨來了,王八馱著鼓來了,你也砸,我也砸,砸的王八呲著牙。”說完姥姥會馬上閉上嘴,瞪著雙眼看弟弟。弟弟小不懂令的含義,看著姥姥的怪樣子,自然而然地呲牙先笑了,姥姥隨即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得淚花滾滾。

姥姥做涼麵是一絕,至今想起來,都會口水連連。盛夏酷暑,吃什麽都沒胃口。唯獨姥姥的涼麵,讓全家人百吃不厭。每每聽說吃麵,我這個最不願呆在家裏的野孩子,也會乖乖地回來,給姥姥打下手,前後忙活。麵要細細地揉,滿意後,一切兩半,各自再揉成團,一塊放回盆裏蓋上一塊濕布,另一塊留在板上。我會順勢遞上早已握在手中的大擀麵杖。姥姥擀麵的節奏感非常強,一滾,一拍,一拉,一捋,輕重緩急發出不同的聲響,伴著窗外吱吱做聲的知了,是記憶中一曲最美的音樂。姥姥額頭會慢慢滲出細密的汗珠,再匯成細流,順著脖子往下淌,鼻尖上也總會掛著一顆大大的汗珠,隨著節奏前後擺動,卻總是不掉下來。切好麵,姥姥會將麵抓起來,用另一隻手攥幾攥,再抖一抖,然後放在蓋簾上,吃時再煮。不知姥姥是怎樣放的幹麵,每次煮時都恰到好處,不粘不渾湯。麵快熟時放上嫩豇豆,好了後用自來水反複衝涼。這個差事是我最愛幹的活之一,衝涼時可乘機抓幾根到嘴裏。衝好的麵放在盆裏,澆上花椒油和蒜泥,蒜泥一定要有量,用筷子拌拌,放上鹽,再倒上幾碗涼水,。涼水涼麵,一樣一半,連吃帶喝,那滋味別提多美了。

姥姥不識字,卻經常是出口成章,四個字、四個字的往外蹦。比如說我好動不拘形:“看你一天到晚“猴猴式式”的。”冬天冷,凍得唧唧歪歪的回家,姥姥看到後會說:“瞅你個“羅鍋寒鬆”樣”。有時頭發蓬亂的往外跑,姥姥拉住後會罵:“你這樣“根毛枝杈”著出去,你不嫌丟人,我丟不起這個臉”。如此例子,不勝枚舉,真可編一本姥姥精句集錦。

弟弟三歲進了幼兒園,姥姥再也不想再城裏待了,母親怎樣勸,也沒用。姥姥說:“我不能在城裏“混吃等死。”回去一年後,母親帶我和弟弟去看姥姥。那時交通不比現在,什麽車都有。隻能坐火車到保定,再轉車到縣城。可趕到保定後,連著兩天轉不上車。那時的人也沒想過去住旅館,母子三人就在車站委了兩晚上,我記得車站連水都沒有。一些髒兮兮的小孩,端著一盆底黑水,來回走著嚷嚷:“洗臉,洗臉,五分一位。”千辛萬苦到了縣城,信中說好來接我們的舅舅沒在站上。到村裏還有十幾裏路,母親探母心切決定走回去。那時,我十歲出頭,是半小夥子了,背著一個大包,裏麵是給舅舅家的禮品,幾斤掛麵,一個點心盒,幾包水果糖,兩瓶酒,還有什麽記不大清了。這是當時城裏人帶給鄉下親人最好的東西了。要知道當時什麽都要憑票供應。母親一手抱著弟弟,另一隻手挎著一個包袱,裏麵是一個被子和給姥姥的衣料。人多回去,怕家裏沒有被子蓋。走到半路,後麵趕過來一輛馬車,臨近一看是母親認識的一位鄉親。上到車上,我和母親都有癱了的感覺。“你娘聽說你們回來,天天趕到橋頭望。”鄉親一邊趕車,一邊跟母親拉話。“你哥昨天還去縣裏來,這麽晚了,你娘可能也回去了。”母親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我已是昏昏欲睡了。從縣城到村裏要過一條大河。過橋的隆隆聲讓我一下醒過來。太陽已落到地平線,餘輝中,橋下流淌的河水泛著寒光,讓人陣陣發冷。順橋向前望去,岸邊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楊樹,樹後是一片低矮灰蒙的農舍,隱隱約約我覺得橋頭有個身影在晃動,“是姥姥,一定是姥姥!”。隨著車輪的隆隆聲,姥姥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姥姥還是習慣性地將雙手插在袖口裏,河邊風大,姥姥頭上紮了一塊鄉下人常用的頭巾,灰白的頭發在風中飄動,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沙土。可能是時間站得太久,姥姥神情有些木訥,見到我們沒有顯出特有的高興,隻是眼睛睜了幾睜,嘴裏囔囔著:“來了,是波來了”。

見姥姥最後一麵,是去兵團後,第一次回家探親,母親對我說:“去看看你姥姥吧,她總念叨你”。到縣城是表姐騎車來接的我。路上表姐對我說姥姥這幾年身體差多了,耳朵也聾了,最惦記的就是你。常說“一個孩子家,到那麽遠、那麽冷的地方去”。

姥姥真的老多了,滿口的牙都掉光了,雙腮有些塌陷,原來混濁的眼睛更加不清了。聽說我來了,顫巍巍地從炕裏挪到邊上,我快步走到近前,好讓姥姥看個清楚。姥姥伸出手在我身上摸索著,嘴裏還是那句話:“來了,是波來了”。從小看慣姥姥的淚眼,此時卻有些幹澀,我喉頭一陣緊似一陣,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家裏人都過來了,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姥姥自始至終用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生怕一鬆手我就不見了似的。晚上我被安排睡在東廂房,舅舅的孩子也都大了,還有兩個表姐。東廂房是個雜物間,有一盤小炕,剛好夠我睡。進到屋來,迎頭看到牆上掛著一架紡車。我問表姐:“是姥姥的嗎?”,表姐說:“是呀,早就沒用了,我們說扔,你舅說什麽也不讓扔”。黝黑的牆麵透著熏烤的痕跡,紡車靜靜地掛在上麵,落了一層灰土,我想拿下來擦擦,又有一種不敢觸摸的敬畏。環顧四周,房屋低矮陳舊,可就是在這裏,一個不識字的小腳女人,靠牆上這架紡車撐起如今母親和舅舅兩個家。也可以說,沒有這架紡車也就沒有我。

清晨,一陣瑟瑟的開門聲將我喚醒,隻見姥姥一隻手攬懷抱著一個瓦盆,一隻手摸索著進到屋裏。“姥姥,您這麽早幹嗎呀?”,我大聲問到。“給你烙張餅”。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昨天我無意中說在縣城吃的是兩樣麵的餅,不大好吃,這讓年邁的姥姥惦記了一晚上,這麽早就起來給我烙餅。放麵的櫃子是在我睡的這屋,姥姥是來拿麵的。我忙問我能幹點什麽,姥姥說抱點秫秸到灶間就行了。我抱了一捆玉米秸到灶間,姥姥見了說:“烙張餅哪兒用的了這些呀,擗幾個葉就行了”,姥姥順手擗下四五個幹葉,又讓我將玉米秸抱了回去。不一會兒餅就擀好了,姥姥讓我將葉子丟兩片進灶膛,再拉兩下風箱。呼——,呼——兩聲,一推一拉,灶膛裏的白草灰被吹開一道縫兒,隨著紅光一閃,噗的一聲葉片燒了起來。姥姥掀開鍋蓋將餅放了進去,再蓋好,站在一邊看我慢慢拉風箱。天早,屋裏還很暗,灶膛裏的火光映著姥姥慈祥的臉,照在我胸上,暖暖融融的。沒有語言,沒有交流,巨大的幸福感充盈得房屋都要炸了,一種心靈的傳遞,在祖孫二人間回蕩。我真想就這樣慢慢拉,一直拉下去……

走時我給姥姥留下二十塊錢,姥姥緊緊地攥在手裏,興奮地說:“這輩子能用上外甥的錢,就是死了也不冤了。”姥姥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而我的眼淚卻再也忍不住,嘩嘩地落下來。

姥姥我想你——。

謹以此文獻給

天下所有隻知奉獻不知索取的母親。

07年,母親節前夕,誠作於南洋馬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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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多麽慈祥的老人家

沒有白疼你
果然是有出息的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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