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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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李宗仁先生 /黃旭初

(2013-01-31 22:55:23) 下一個


我與李宗仁先生

黃旭初

    

李宗仁先生一月三十日淩晨在北京逝世的消息,香港電台二月一日先行廣播,香港各報二日更遍予報導,噩耗突來,並非意外。他以七十八歲高齡,近年患上哮喘症,原不適宜於北方酷寒氣候,去年九月下旬剛由醫院出來,到十月八日又複入院,中經幾次險關,終告不起。曾共患難努力國事的戰友,繼白崇禧、黃紹竑兩位之後又弱一個。故舊凋零,知心日少,追念疇昔,殊難為懷,搦管縷述,聊抒感愴。

——民國五十八年二月廿四日寫於九龍——

   

少年同學

    我和李宗仁先生結緣,是從民國元年在桂林廣西陸軍速成學校同學起。校的前身是廣西陸軍小學,辛亥革命起後無形停頓,民國建立,乃將原有陸小學生並加招一部分新生改組易名而成。李為陸小三期生,我是新招取錄的。全校生共百餘人,編為三隊,分步、砲兩科。李在第一隊,我在第三隊,都在步兵科。李的器械體操和騎術非常出色。民二夏間畢業,李即出而服務,我卻考入陸大,分道揚鏢,一別不覺十年。

   

戮力同袍

    民十一年夏,廣西全境自治軍蜂起,成為群雄割據時代,李氏率部駐在鬱林,被推為自治軍第二路總司令。是年冬間,他邀我入幕為參謀,這是我們共同奮鬥努力國事的開始。由是以致十四年,部隊名稱迭改為桂軍廣西陸軍第一軍,李任總指揮、軍長,都以我為參謀長。先助黃紹竑部取得梧州,以與廣州方麵革命勢力密切聯係,再和黃部合力,費三年工夫,經過肅清陸榮廷、沈鴻英腐舊勢力和驅逐雲南唐繼堯軍入侵各艱苦戰役,終於恢複了全省統一,樹立起新時代廣西的基礎。

    李宗仁、黃紹竑將廣西歸依革命的廣州國民政府。十五年四月,國府將廣西陸軍第一、二兩軍並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七軍,任李宗仁為軍長,黃紹竑為黨代表。軍轄九旅,我被任為第四旅旅長。是年夏國府出師北伐,李率第七軍半數出征,黃率餘部在省維持後方。第四旅留省,我和李氏又暫分袂。李說服和援助湖南附義,造成革命軍勝利的始基;後在箬溪、德安、龍潭各戰役大捷,為國人所稱道。

   

敗困柳邕

    十八年春發生武漢事變,李宗仁自滬、白祟禧自津先後脫險回省,在容縣小休,黃紹竑召集將領會議,我又得和李氏把晤。會中,大家因南京令黃將李、白拿解赴京,相逼太甚,一致憤而決定攻粵。李赴香港任對外聯絡,攻粵作戰由黃、白指揮,五月出師,在白泥敗績,全軍撤退回桂。是役我負傷,赴港就醫。寧方乘我敗,令湘、粵合武漢叛軍李明瑞部攻桂,黃、白不忍同室操戈,將部隊交呂煥炎、梁朝璣等與李明瑞妥協,七月初即相偕離省到港越。俞作柏、呂煥炎相繼受南京命主桂政,均不能服眾,各將領於是年冬派人歡迎李、黃、白回省主持。汪兆銘同時命張發奎率部由鄂經湘入桂合作攻粵,但又敗歸。十九年四月,我傷已愈,奉召回邕任教導第二師師長。那時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幾位老集團軍首領在北平另組中央對抗南京,李四月一日就第一方麵軍總司令職,黃為副,白為前敵總指揮。五月李、白率大軍入湘,直指武漢,期與閻、馮會師中原;黃率兩教導師為後隊,出發稍遲,被粵軍先占衡陽將我軍隔斷。李、白回師與黃合擊粵軍於五塘,不利,七月全軍撤到柳州整編。南京令滇出師襲我後方,已圍南寧;又令湘、粵兩方乘勝追入,粵軍進占梧州以至賓陽。李任我為第十五軍軍長,令乘隙入南寧城堅守。我受命即由柳入邕,由八月下旬將至雙十節,城中存糧將盡,官兵僅以黑豆充飢,李令白親統大軍冒險來援,十月十三日將滇軍擊潰逃回雲南,邕圍乃解,粵軍遂由賓陽退貴縣。這兩年廣西陷入逆境,大家吃盡苦頭。李、白間關幾難脫險;李、黃在港曾被驅逐;進攻粵湘每戰必敗;省境僅保桂柳色籠貧乏地區。而我個人也戰敗負傷,孤城困守。所幸李、白都能堅忍領導,誌不稍搖,度過難關,重振旗鼓。隻黃厭內戰,主張和平,離省而去。

   

使學為政

    我少時隻讀過四書五經,入學校也不曾學過政治,更無行政經驗;僅出身農家,以及屢次剿辦土匪審訊匪俘,對民眾疾苦尚有所知而已。後來走上從政道路,實出於李總司令的命令和本己的大膽。廣西因軍事行動不息,已經年沒有省政府,隻在第一方麵軍總司令部內設政務處以處理省政。二十年三月十五日撤銷政務處,改設政務委員會,我被任為政治委員會主席,後來才知道此舉出自李的決意。四月,粵因反抗胡漢民先生被囚於南京而與桂言歸於好,反對南京的集合廣州成立國民政府西南政務委員會,任免粵桂兩省軍政高級人員。六月,撤銷政治委員會,廣州國府任命我為廣西省政府委員兼主席,這又是李氏的推薦,因他為西南政務委員會委員之一,參加最高政務會議。七月一日廣西省政府成立,我從此離去軍隊而入政途,邊學邊做了十八年。 

    由二十年以至抗日戰爭前,兩廣形成半獨立狀態,軍政措施自由任意。李氏改任第四集團軍總司令,白崇禧為副;李費工夫在廣州方麵為多,省內軍事委諸白氏。我們公餘,常到總司令部和李白兩位夜談,隨便閑話,由此覺得交換情報、溝通意見的重要,遂由總部、省府、省黨部、高等法院四個平行機關時首長及其高級幹部組成廣西黨政軍聯席談話會,每周集會一次。後來無形中成為全省的神經中樞,正式改名為廣西黨政軍聯席會議。凡較重要或關涉各方麵的措施,都提出來報告或討論,多數同意後才由主管者發令施行,執行時遂免非議妨礙,而得合作互助。李氏如不因公離省,必定到會,自然發生領導作用。他做領袖的提倡實踐,在下的便風行草偃,政風樸實簡淨,政令貫徹鄉村,幹部朝氣蓬勃,人民安居樂業,抗日士氣昂揚,建設積極努力,為其初願之所不及。

   

抗日功高

    抗日戰爭八年,李氏先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後調漢中行營主任,都在前方,而我卻在省內,彼此暌隔。二十七年四月,我到武漢出席中國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後,順赴徐州訪候他,正當台兒莊大戰前夕,白崇禧副參謀總長和我曾向他建議:「須注意功高震主,可將戰功推之於上下和友軍;軍事政治重任集於一身(時他兼任皖省主席),十分勞苦,應物色輔佐,以免過勞而期周密。」他表示接納。並對由省內來徐同人講話:「抗戰絕對樂觀。蔣先生自南京西退時,曾在廬山召集幹部講話,謂此後對廣西應以嫡係看待,不必猜疑。故我們對中央,應竭誠愛戴。對任何方麵亦不宜得罪,但我們的政治立場不宜自失。省內不急之務,不宜浪費人力物力。對黨務,事實上難以徹底整頓,應從行政方麵著力。」我們辭歸,七日晚剛到漢口,而台兒莊大捷號外,已在紛飛,全市懸旂鳴炮慶祝。

    廿八年一月下旬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在渝舉行,李氏由樊城、我由桂林飛往出席,廿三日在會聽到軍事報告中「各省征出兵員,以廣西占首位」的話,彼此都感快慰。九月間他因公到渝,致電話囑我節勞。他知我當參謀長時養成了對事務細大不捐的習慣,顧慮我會因小失大,故特警告。時適省府缺一委員,我順問他有何適當人選?他說:「我貢獻你一點意見,最好勿使委員分布的地域太集中,能在左右江、南寧一帶物色為好。」後來選補了曾其新先生,是左江和右江之間的靖西縣人。九月杪,他由渝請假返桂省母,因得小敘,他囑在省軍政幹部須注意動員民眾的方法,雙十節複經重慶返前方。

    在廿九年整年中我未得和李氏把晤。他已移駐老河口。隻通過三次長途電話,互道近情;往複幾次電報,商量事件。十月杪,占領桂南十一個月時日寇撤往越北,我到南寧辦理收複地區事宜,接獲李氏十一月六日電雲:「敵侵越後,弟即判斷其必放棄邕寧以節約兵力,今果然矣。賊過之處,田舍為墟,百廢待舉,目前宜以恢複秩序,撫輯人民為首著,希督飭各專員、縣長趕速辦理。無知百姓曾受敵威脅利誘者,非有顯惡,務勿過事株連。」我覆電謂一切正依尊旨處理。

    我為與中央商洽收複地區振款和農村貸款,於三十年一月下旬到渝,李氏也因公來到,盤桓一周,相談省內、前方情況。國民黨五屆九中全會十二月十五日在渝開幕,他和我往出席。他向全會報告第五戰區作戰經過,博得熱烈的鼓掌。會後於廿七日同返桂林。卅一年一月三日我陪他赴柳州、南寧視察,八日回桂。十四日他丁母憂,三月六日才離桂返老河口。此次相聚時日不少,對高級幹部抱軍事、經濟、糧食等項悲觀論的,他力辟其謬,誡以自己奮力。我尤感激他指示我幾個缺點:作事緩慢;忙瑣細,忽大端;對事的好壞、人的良否常不直說,致幹部無從改正錯誤。十一月中旬又同出席黨的五屆十中全會。自是以後兩年間隻藉電話電報相聯絡。卅三年十二月我在成都割洽腸病,他由渝給我電話,囑待完全康複後再工作,對省內事不宜著急。非常能體恤人。

   

吾謀不用

    軍風紀巡察團主任石敬亭說:「第五戰區部隊最雜,而團結合作比任何戰區為好。」這由於李氏善於指揮雜牌部隊,人皆樂為效命,故第五戰區聲譽極佳。

    不僅指揮,他對戰畧也具卓見。卅四年五月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時他對我們談及:「敵的重點在北,我也應將重點放在北方,美軍應在上海、山東、遼東登陸,先蘇軍占領平津和旅大,這樣,才能防阻蘇聯和中共。因此,浙、皖、豫、陝、綏的國軍應先裝備。」那時他已奉調為漢中行營主任。八月十日日本宣布投降,他以長途電話和白副總長商定向蔣委員長建議:「當前政府的基本任務,在於迅速接收東北和華北,確切控製淪陷地區。為達到此目的,應責成日軍統帥岡村寧次通飭各地日軍暫駐原防,切實保護交通,嚴防破壞。同時應由華北前線的戰區盡速派遣部隊沿津浦、平漢兩線向前挺進,收複華北各省,進而安定東北全局。國軍到達的地方,首須地方政府收編遊雜部隊,建立人民自衛武力,鞏固地方秩序,安楫流亡,務使點線以外的廣大地區,都在政府控製之下。一俟華北各省完全安定之後,再行接受日軍投降,收檄日軍武器,遣送日軍回國,完成受降程序。」假使此議被采施行,勝利後的全國局勢必將不同,可惜可惜!

塞翁得馬

    抗戰勝利後,李氏調任北平行營主任,卅四年十月廿六日到平。卅六年七月下旬我到南京參加田糧會議,李也由平來京,晤談之下,知他因華北局麵日壞,有辦法而不能行,三月間曾來京請求辭職而不獲準,欲請短假赴美就醫也未允許。此次係蔣主席擬調其為東北行營主任,特召來京征其同意,並擬調任後派白崇禧部長代理東北行營主任兩個月,以便李氏赴美就醫。但他們兩位都以照現在辦法做去,東北絕少挽回的希望,一致辭謝。

    李氏在北平,經常邀集各大學教授開座談會,又能以和平辦法處理學潮,輿論對他很好。但他眼看著政治上的情形複雜,貪汙腐化,無法改善。經濟上的法幣貶值,日瀉千裏,這一根本問題不能解決,政治、軍事就無從談起。軍事上東北敗征已見,全部淪陷隻是時間問題。關內戰局也日趨惡化,華北平原泰半已入中共之手,並無鬥誌的國軍所占的僅係少數大城市,華北終將為東北之續已可見。自己身為華北軍政最高長官,由於權力受到種種的限製,不能行使應有的職權,時局陷於不可收拾,卻非由於自己才力不濟,所以心情非常苦悶。

    國民政府公布召集行憲國民大會後,李氏決心競選副總統。當時我和白崇禧、黃紹竑都反對此舉。白謂除非得蔣先生同意,否則不宜進行,但探不到蔣的眞意。黃且親赴平勸止他。但他以坐困北平,負責不能,辭職不準,唯一擺脫辦法,隻有競選一途,勝則參加中央,倡導民主改革;敗則解甲歸田,息影林泉。抗戰勝利後的政治病因所在是眾所共知的,李氏競選結果是勝利了,他後半生的命運也從此決定了。

    由於全國大勢的演變,李氏副總統的頭上,更被套上代總統的帽子,所嚐到的況味,比之北平行營主任更辣更苦。捱了十個月,累到潛伏的政治癌病和十二指腸夙疾交侵並發,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離邕到港赴美就醫。我和他黯然握手,從此無緣再晤,竟成永別。

    

思想轉變

    李氏到美割治腸病,痊愈頗速,但對外交活動仍受一種勢力所困擾,終無所成。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在日本得他函告,謂美已準許永久久留,出去可再入境,決籌旅費秋間經歐遊日與兄促膝談心,並非企圖有所活動,人生活得一年算一年,與老朋友見麵一次算一次耳。但七月函謂籌措旅費尚未成功,行期難定,將來再行約會。九月五日函謂哥倫比亞大學東方學院約他合作寫回憶錄,請我寄給資料並貢獻意見。我將廣西綏靖公署編的統一廣西及第七軍北伐戰史初稿並其他資料數種寄去,並謂,將國民黨一代政局興衰的脈絡症結,以公親身經曆的事實貫穿指點,隻要不夾雜感情,自成信史,必將一紙風行。英文本經已完成,現存哥大。

    我在日本一次和他通信中,偶然提及:「政治製度亦各有短長,近讀約翰根室的蘇聯內幕,據稱『蘇聯有為民主國家所不及而應反省之點,並非如一般人所稱漆黑一團者。』昔人有言,政治應去其太甚。若共產製度能去其太甚,亦未始不可以造福人類。中共似尚無太甚之自覺也。」他讀了似大感興趣,覆信大發宏論。我回港後,知各友也接他近信,已一反從前的反共立塲,同感詫異。一九六年春間,我曾函詢紐約一位朋友:「德公春秋愈高,思想亦愈前進,即青年幾望塵莫及。不知台端亦有此感,並悉其轉變由來否?」承那位朋友詳細答覆如下:

   「德公自到美後至兩年前,態度思想並末改變。前年德公生日,前往道賀,閑談將來,德公忽謂人物有時期為限,我們屬於摧毀北洋軍閥以及抵抗日本時期,對於建設未有貢獻。現為建設時期,我們不能做,不妨讓別人去做。中國不建設不能自強,隻要有人能建設,此為子孫後代造基礎。已經建設之事業,將來為國人所有,共黨不能帶走。在建設時期之後,將有另一時期,將有另一批人出來主持,共黨亦將同樣受淘汰。

   「我聞此議論,頗為驚奇。嗣後在電話上多次談及此事,始知其思想變更之原因,茲列述於後:

   「一、二年以來,英、加、法、美新聞記者與工業科學人士前往大陸參觀後,均在報紙發表其所見所聞,一致對於工業發展之迅速表示驚異。一九四九年中國不能自製最普通之亞斯匹林藥片,而今日可造超聲浪之飛機。華北築堤蓄水,竟運泥成山以接連左右兩山,報紙雜誌紛紛登載照片。

   「二、美國最著名之評論家Walter Lippmann比較中國印度,指出唯一不同之點,為中國有富於動力之全民運動,印度則無之。故中共於十年之內,生產力之強,可以接濟經濟落後國家,並可一度傾銷以打擊日本。而印度則需美援一百億元、十年之後、方能獨立。

   「三、紐約時報社論謂,亞洲最驚人之進展,為共產中國軍事力量、經濟力量之迅速增漲。若此種不可思議之犧牲,以及斯巴達式之紀律,能再繼續十年,則一九七年前,中國將為世界上軍事力、經濟力、政治力最強國之一。

   「四、最近美國中央情報局協同國務院與國防部向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提一報告謂:中國工業生產每年增加百分之二十三(美國平均每年增加百分之三,蘇俄每年增加百分之八)。中國工業化最初時期,蘇俄借款四億三千萬美元,但自一九五五年起,中共開始還債,每年運往蘇俄貨物比從蘇俄輸入者為多,此不惟還經濟借款之債,且還軍事借款之債。

   「五、前往大陸參觀之人回歐回美後,有同樣結論,中共政權之好壞是另一問題,但其基礎甚固,決難推翻。

   「六、以前歐美一般人對中國人懷輕視之念,中國人亦自覺微賤,今則對中國人談虎色變。雖其觀念並非敬慕而為恐怖,但中國國際地位比前增高,在歐在美中國人不再遭受蔑視。

   「七、中共若能自造原子武器,則情形將更加不同,其最要關頭為彼時中共采何政策?若以原子武力發動戰爭,則此十餘年之建設將歸烏有,人民早夕力作節衣縮食之犧牲,將付諸一空,不能享其成果。此即德公所謂建設時期之後,另一時期,應由另一批人出來主持。

   「以上數點,可以說明德公之思想因何轉變,以及其對於將來的看法。」

    這位朋友所說,我相信是眞實的。

   

勇探虎穴

    一九六年十月,李夫人回港省親,帶來德公給我和夏煦蒼兄手書,書中首述他對我們的懷念;次言其夫人回港為省母;次言彼此對時局的展望的見解常有相左之處,但不至有損及私交的情誼;次言其對時事觀測,往往絲毫不爽,此無他秘訣,實出於站在客觀立塲和不以自身利益為出發點而已。我們問知德公健康情形很好。又問德與大陸舊友有無通訊或聯絡?李夫人說:沒有,他既不想再做官,自不需此,而且給美國知道,居留將會發生問題。

    一九六五年六月他夫婦倆離美飛往瑞士,我們看七月十四日港報才知道。他到瑞士將屆匝月才給我來信說:「素有便秘、風濕等頑疾,加以年邁體衰,一日兩餐及室內清潔等工作,稍一操勞即氣喘如牛,辛苦異常。而內子德潔近年亦百病叢生,午夜彷徨,莫知所措,痛苦萬狀。曾與家人迭次磋商善後之策,一致同意將住宅出賣,暫到瑞士舍親處依附寄食,再打算作落葉歸根之計。」我即函覆,謂想望多年的旅遊計劃終告實現,可為喜慰;惜未經港,無由晤談,又不勝悵然。瑞士氣候宜人,又有親戚依附,不妨多作盤桓,更於尊體有益。但信尚未到而他飛往大陸去了。

    他這一驚人舉動,據事後所知,確是出於自感中共之有為,而決心歸去,絕無任何條件。他既到大陸,認為所走的路是對了。他有過信給我,並托朋友傳言(如參加北京記者招待會的徐亮之兄),勸我們勿徘徊十字街頭,宜及早回來「祖國」。我曾答覆他不能回去的原因:「一、年力已衰,不能再任何項工作,回去徒然清耗國家一份糧食,於心不安。二、十幾年來,習慣了放浪無拘任吃亂說的遊蕩生活,回去在嚴肅氣氛、紀律束縛、以及單調悶人的報刊播音之下,實在難耐此苦。三、妻極固執,堅不肯行,親屬也無一人願偕我往;她有老胃病,時在深夜猝發,隻有我能照料,既非為赴前敵作戰,自不便棄之不顧;即使忍心孑然獨行,將來自己老病,亦徒累人。」我這些話,似滑稽卻屬事實。我作了這次答覆,不久紅衛兵鬧起來了,魚雁遂絕。本來我在學生時代,對於大同、共產一類理想世界,久已向往。現在中共能動員全國民眾力量一致從事生產建設,不使有一遊手坐食的人,像這一類的措施,我絕不盲目一概反對,並且十分讚成,我的思想是很左的。但要在家人父子之間,互相監視鬥爭,我習染了幾十年的舊觀念抹刷不去,無法能住在那樣冷酷陰森的社會,所以我的行動又是極右的。李先生他隻看中共好的方麵,而絕不計較其壞的方麵,昂然入去,這種勇氣我自問不如,隻有佩服!

    人生自古誰無死,身後是非誰管得,得遂天年,且正首邱,當已沒甚麽不了的心事。聞李氏在北京曾告友人,隻願死後能把骨灰用飛機灑在台兒莊上空雲。

   

全文完 

   

    以上《我與李宗仁先生》,是以西元1969年《春秋雜誌》總第280期同名內容全文為底本完成數字化處理。網際網絡首發◆析世鑒◆:http://boxun.com/hero/xsj.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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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 回複 悄悄話 作者應該是個實在人。很好的文章,謝謝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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