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越桂軍老兵石鑒輝先生口述訪談錄
受訪者: 石鑒輝
時 間: 2006.03.03
地 點: 台北市廣西同鄉會
訪 問/記錄 黃翔瑜
家世與童年
我是廣西省岑溪縣筋竹鎮人1,身分資料記載1922年(民國11年)生,但我實在是於1921年(民國10年)農曆4月初9生的,該年歲次辛酉,所以生肖屬雞。家中除父母外,有兄4人、弟2人、姊2人,我排行第5。家中生計所賴半農半商,除農事耕種外,也兼做一些小買賣。現仍在世者,僅存本人,其他均已亡故。餘有一女,現住廣東佛山市,為政府中級幹部,亦已退休。
過去曾聽母親提起,我剛出生不及一個月,地方就發生匪亂,遂四處避禍,造成日後營養不良,故幼年體弱多病。依稀記得當時母親就背著我到處躲土匪,今天跑這裏,明天跑那裏,根本沒有飯吃嘛!隻能喝稀飯水,所以我小時候身體都是病,且病痛很多。至於我的家庭狀況,父親是做殺豬、殺牛的肉販生意,也兼業種田,是半商半農的家庭。而我也曾於蒙館2接受啟蒙教育。在蒙館裏,大多讀的是《三字經》、《千字文》、還有《神童詩》。我還記得《神童詩》的內容:”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兒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首叫做《神童詩》,讀完後又念《增廣賢文》,而非一般學齡兒童讀的《幼學瓊林》。《增廣賢文》的內容我仍記得,還能背誦一點:”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那時候蒙館裏沒別的東西,所以一定要讀《增廣賢文》,我現在還能背誦:”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因為有韻腳,所以很好念,也便於記憶。現在市麵上也可以買到《增廣賢文》、《千字文》。在私墊念書是不分年級的,誰念完第1本,就接著念第2本,全班學生無分長幼,蒙館裏頭有五、六歲的,更有十七、八歲的。我在蒙館讀了四個多月,舉凡《三字經》、《千字文》、《神童詩》、《增廣賢文》均已能全本背誦默寫,因為在蒙館裏,每天數小時,隻有念書和寫字。當學製改革半年後,將舊學製改為”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等4階段教程,傳統私塾教育就開始查禁。所以我改讀新學製,一至三年級我讀的是”崇新小學”,四、五年級就讀”開明小學”,六年級則就讀”岑溪縣立第8區高級小學”第2班。早在三年級時,我參加全縣小學會試獲得第1名。高小畢業後,因當地”永業中學”停招,要念中學需遠赴羅定或岑溪縣城;又因不能住校,需在外麵賃居,這實非我家經濟所能負擔,所以我隻好在家種田。後來”永業中學”複校,我卻隻讀了1學期就罹病,沒有參加期考,不能升讀第2學期,隻好去報考”龍州教導隊”3,自此投身軍旅,故我僅有高小畢業證書。此後能考上軍校,全賴自修。
1937年(民國26年)8月,我那年16歲,考進”龍州教導總隊”,分配19中隊當學兵。記得報到第2天,便要到北標營參加全總隊紀念周會。會中除總隊長每次一個多小時的訓話外,最後一個節目便是槍斃那些被抓回來的逃亡幹部與學兵。那次是1位班長和4名學兵,槍斃後全總隊隊伍要繞屍體一周才能回去。以後總隊紀念體會,差不多都有槍斃逃兵的節目,所以被教導總隊抓回來的逃兵,一向是殺無赦的。此外,隊上傳統每期每中隊畢業生均須留用9人以擔任下一期的教育班長。我因成績優良,幸續留任第3期教育班長。而1940年(民國29年)再考入陸軍官校第18期,此後隨46軍176師轉戰中國各地。
不同的入越路徑
1949年(民國38年)夏天,我們部隊奉命自華中撤退,自湖北楊邏,再經石炭窯、奉新、南昌、高安、萬載等地,續轉至湖南醴陵,後又奉命至零陵整補。時值湖南第l兵團陳明仁叛變,於是部隊奉命連夜赴邵陽穩定局勢。當時湖南省政府與第l兵團的兵團部均在邵陽。馳援邵陽期間,一麵收複新化,策應青樹坪我軍,再推進永豐鎮,進入湘潭,並截斷共軍再進犯的企圖。後因軍政局勢發生變化,奉命駐守永豐,此時已經入秋了,之後部隊就一直處於敗退中。那時176師於撤退中全師覆滅,僅剩官兵六百餘人要突圍返回桂林,後該師在桂林重新成立,即由廣西保1團編為526團、保3團編為527團,保7團改編為528團所編成,當時526,527團駐地寧明,528團則駐玉林。
我們是自龍州,經水口關退入越南。我先交代這其中的緣由。在柳州時師長派我擔任第4科軍械參謀,我原本是528團團部連連長,因團部連奉命撤銷,於是自前線返回柳州待命。在柳州我們領不到槍彈,於是師長命我先帶領一部分人員乘車赴南寧。到達南寧後待了幾天,得知本師528團已經被共軍殲滅,共軍正朝向南寧迫近,我才知自己逃過一劫。此時,華中長官部已經備妥飛機準備飛往海南島,其警衛團預備經吳村圩,轉北海,再搭船至海南島海口市。我176師部及其直屬部隊則乘船赴寧明。此時我已調作戰參謀,並領軍士隊與政工處等分成3部汽車,攜帶部分械彈齊赴明江接收526、527團。
此時有幾件事可以看出國軍部隊內部管理已經亂了方寸。舉例來說,當時師部軍需主任黃可福,為了部隊的軍餉張羅7天,並經我協助才領得到軍餉。包括師部與直屬部隊,以及3個團的軍餉,每份都是黃金1袋300兩,銀圓2袋,每袋2,500枚。後來回想我們師長和軍需主任都很笨,這批款理應留在師部,等待各團到師部報到後再行分發;結果是錢先發下去了,而528團的軍需主任領到錢後,得知528團已遭共軍殲滅,就私吞餉款回鄉了。但526、527團卻不向師部報到。又師部這一份餉銀分毫未發給官兵,卻在入越途中的諒偕之役中白白送給法軍,所有行李、輜重、非戰鬥人員均被法軍截斷俘虜。
另一件事,前麵提過528團被殲滅,原528團副團長黃培根因奔母喪,逃過一劫。當時528團在柳州留有18枝步槍,我任該團團部連時又派1個班留守警衛,另有機槍1挺、步槍6支,但編入師後,這批槍械卻不翼而飛。那時他由副團長升任參謀主任,結果我打聽得知他到南寧後,故意將我支開(當時我擔任軍械參謀專管軍械的);又因他家在扶南縣,地處江邊,於是藉故回家過夜,就把這批槍械藏回家裏去了。及至大陸淪陷,這批槍械竟成了他大兒子一家人的催命符,害他們全被共產黨給殺掉了,這是他當初私吞槍枝時所始料未及的。
還有那176師鄧善宏師長,以其在軍校曆練之資擔任新成立176師師長,白崇禧曾給他的評語是:”叫他辦教育,可以勝任。但毫無部隊曆練,更無作戰經驗,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中臨危受命擔任師長,並不適任。”鄧在桂林接任整補後的176師師長時,前麵提過那位528團副團長黃培根,因與鄧熟識,鄧請他擔任師部參謀主任,並視作心腹。一切人事安插、部隊編成決策,均由黃全權處理。這新任的鄧師長從175師隻帶了4個人來,即人事參謀莫軒派任第1科科長,參謀歐華球任第2科參謀,參謀黃武任第3科科長,通信連副連長謝春和任通信連連長,此4人加上鄧善宏共5人,到176師可說人生地不熟。但那位參謀主任黃先生卻是 176師的老人,所以這些新任官都得聽他的。對我而言,我是175師隨團撥到176師,也與那5位新任主官熟識,反正他們安插我什麽職位,我都沒意見,合則留,不合則返鄉。當師部到達南寧後,副師長李華少將與新任參謀長甫到新職,但新任參謀長隻在師部吃了幾頓飯,就不跟部隊走了。參謀長便空缺下來,於是又由參謀主任黃培根升任,部隊就由他控製。
當部隊抵達龍州時,師部接到上級指示要與越南國民黨之首領武鴻卿合作,部隊隨即改稱為”越南救國軍”,並進入越南建立根據地,伺機待命。此上級指示是公文?或是電令指示?我並不知情,但可以確定這是上級交辦的任務。那時我不算核心人物,而且師部各處科並沒有集中夥食,無法進一步確認消息來源。不過,我倒是曾親賭武鴻卿及與他隨行的幾個人,因為入越途中武氏一行人的食宿都是我安排的。而且當時整個部隊的襟章,也都以白布製成,上印”越南救國軍”的字樣。
後來我們又接到另一個上級電令指示,自龍州入越的部隊,一律統由176師師長指揮。這份電令,龍州區專員武中將也收到一份,並予以公布。因此,這些部隊單位就紛紛與我們176師取得聯絡,入越時才能依以排定序列。說到這裏須提到我們政府與越南的關係。在抗戰期間,政府一直在越南扶植兩個勢力,一個是武鴻卿集團,另一個是胡誌明的越盟集團。1943年(民國32年)底冬天,我46軍移駐廣西南寧,那時規定所屬軍官一律參加越語訓練,準備自鎮南關攻入越南,一舉奪取諒山、河內等地,打通國際通路。後美軍不同意我軍入越,才取消入越之行動。而武鴻卿越南國民黨集團,在日本侵入越南時,武氏就率領一部分親信逃入廣西,政府並予以安置。抗戰勝利後,法國重掌越南,武氏國民黨集團沒立即回越南,當1949年(民國38年)中國大陸局勢危急時,武氏才跟我們一同進入越南,但那時越南武氏國民黨集團力量已經式微。在我們入越第1天到東溪時,他曾派人和我一同向法駐軍l位連長(法駐東溪部隊係加強連而已)交涉借道,那時人家根本認不得他,並說越南也沒有國民黨。及至七溪,武氏一行人便被法軍給扣留了。
另一個集團是胡誌明的越盟集團,胡誌明自廣西返回越南北部後,組織”越南救國聯盟”,目的是要驅離法軍,建立越南國。該聯盟在日本占領時期就與日軍打叢林遊擊戰,後來法國接管越南,又與法軍打遊擊,深得越南人民擁護,勢力漸強,我政府也常支援械彈。而胡誌明部隊裏的中下幹部,也有不少國軍分子,像抗戰後國軍整編,廣西部隊的31軍遭到裁撤,就有不少軍士官跑到胡誌明的越盟部隊裏。據我在教導隊2期同學透露,教導隊第2期同學就有2個人在越盟的部隊中擔任師長。因此在我們入越途中,越盟部隊並沒特別為難我們,還派人和我們談判,希望將武器交給他們,並保證將我們送到海南島,但是我們不答應。後來他們還送一些米給我們當軍糧。
我們進越南的路線與黃傑他們並不相同。黃傑部隊是從隘店進去的,他們在隘店與法國人談判。隘店是處隘口,當他們一過隘口便放下武器,法軍就將他們運走了。而我們卻不是這樣。我們是在1949年(民國38年)12月19日上午八時許,自廣西省水口關的上遊約三百公尺之公路橋進入越南,之後到達七溪,在越北還打了二十多天的仗,不僅跟越盟打仗,也跟法國打。由龍州經水口關進入越南的公路,過去有其輝煌的時代。尤其在抗戰初期,我國的桐油都是從這裏運出去的,當然也運進不少物資進來。但當時因戰亂,又到處都受到土共的破壞,這公路已顯得荒涼而人煙稀少。沿途零星住屋,百姓早已人去樓空,我們部隊都就地露營。20 日由複和徒步到邦年,21日再由邦年轉到東溪,到東溪就可以看到法國守軍。當時我奉命去交涉,說我外交部長宋子文先生已與貴國達成外交協議,但法軍說他們並沒有接到指示。我和他們表示我們無法等待,他看我們人多,經20分鍾考慮,勉強讓我們入境。但法軍要求我們以三路行軍縱隊之隊形,每隊100人入境,以便於統計人數。
其實當初上級對我們入越的狀況並不清楚。上級長官一直認為我們176師除接收526、527團,再加上188師的562、563團兩部,330師的 988、989團,以及7l軍的鄭團,併另一團的藍營,且又包括廣西省的警衛大隊,兵力應該不小,也一直認為由水口關入越部隊有萬餘人。但實際狀況是,我 176師並沒有接收到526、527團,隻有師部及直屬部隊、警衛營兩個連,但兵力還算充足。而通信連僅有l排兵力,除l部載波台外,連架設有線電話和各單位通信能力都沒有。且輸送連僅隻六十多人,警衛營也不過百餘人,其實176師兵力總計絕對不超過一千人。而其他部隊562、563兩團也約千人,總之我們這一批人越部隊番號雖多,但是人員並不充足。像張湘澤雖號稱為第126軍,也僅隻有18人而已。其中不少軍官、文職人員也都攜家帶眷的,例如176師師長帶了1個夫人、2個小姨,一雙兒女;參謀長帶了l位太太及一雙兒女等,總數絕對不超過二千人。
很多人大概都不知道”武鴻卿”這位人士,他是越南國民黨的當家,那時就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也因此改名為”越南救國軍”。並且我們也是以”越南救國軍”的名義,由廣西進水口關入越南的。所以我們跟黃傑第l兵團入越模式並不相同。其實我們這部隊開進越南就是要去越南境內生根的,如同李彌的滇緬部隊模式一樣。但時局發生變化,當部隊推進到東溪時,法國人撕毀先前的承諾。因為在越南東溪,法國部隊隻有l個加強營在那裏,麵對我們這麽一批大部隊,根本沒法壓製,隻好讓我們進去。走了幾天來到七溪,就由我出麵負責與法方交涉。那時我擔任176師的作戰參謀,我這個參謀還滿有實權,公文不須會科長,也不須要會其他參謀,隻管做自己的事。我們入越的時候,師長就與我住同一棟房子,舉凡行軍命令、作戰命令,隻要我向師長請示完成,文就發了,所以其中交涉過程,就屬我最清楚了。
1949年(民國38年)12月22日我們到達七溪,七溪就像漢人的縣城,四周圍有城牆,裏頭住有二至三百戶人家。但我們婉拒入城,就紮營在城西,法軍供應我們3日軍糧。23日入夜後,我們接獲華中長官部的電令指示,黃傑自隘店進入越南,即放下武器,目前狀況不明。上級交代我們切勿放下武器,惟武器在手才有力量。但不可與法軍發生衝突,以免引發國際糾紛。同時華中長官部已派兩艘船前往海防附近,要我們間道進入海防,伺機上船。我們隻不過是借道,沒有其他意圖,所以決定不放下武器,因此我們進越南時並沒有放下武器。最後,我們因為沒有飯吃了,才不得不放下武器。而武鴻卿就在七溪被法國人給扣留下來,沒有再跟我們一起走了。
過七溪後,已經接近諒山地區,那裏法國的兵力就多了。當時部隊裏隻有l份軍事地圖,就在我手上。後來決定往山區,再轉海防。因為那裏有l條小路,會經過法越兩軍的眞空地帶,於是想利用這眞空地帶到海防,然後再搭船轉海南島。當時也聽說華中長官部已經派兩艘登陸艇在河內附近待命,準備接我們回去,結果那兩條船竟也被法國海軍扣留,而我們最後也到不了海防。走了幾天之後,法國知曉我們不走地圖上大路的企圖,因大路須經諒山地區,而那些地方法軍兵力強,一定會強硬要求我們繳械,所以抄小路。後來我們被法軍飛機盯上,慘遭臨空掃射,也被大砲轟擊,因此部隊隻能伏在山溝裏等待黑夜,準備夜裏重新出發,計劃朝東摩前進。
“東摩”土名為”大木根”,這個地方就像中國共產黨的延安,也就是越盟的老巢。聽說法軍曾利用陸空聯合作戰,進攻6次之多,就是打不進去,沒想到我們冷不防地衝進去。一下子進據東摩,主要是因大部分的越盟部隊都已傾巢去對付法軍,隻派1連留守老巢,所以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便攻進去了,他們也不敢阻擋。進據東摩後,越盟派人來與我們交涉,要我們放下武器,但我們並沒有答應。我們隻在那裏住1天,隔天兼程趕往海南。後來到高日,此時部隊已經3天沒飯吃,隊上弟兄不得不把馬給打死,吃馬肉,也挖山上野芭蕉樹心、野木瓜樹心來充飢!大家就這樣度過一餐又一餐,因為大夥已經餓得實在受不了。另外也挖一些野生的紅薯、紅薯葉,就連那個地瓜藤都把它吃掉了。那時我們還有無線電台,可以和華中長官部通訊聯絡。我跟華中長官部聯絡時說:”我們現在快沒辦法了。”但你知道華中長官部的人怎麽答覆我呢?他回說:”沒有問題啊!你們要錢,我們派飛機去投給你。”我氣憤地講:”我們不要錢,我們要米啊!我們要糧食!”因為在這個荒郊野外,再多錢也沒有用啊!最後,我們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吃了,大家就開會決議:”隻有一條路了,現在隻能遵守所謂的《國際公法》,大家放下武器吧!”此時又派我和法軍交涉。
在答應放下武器後,法軍馬上補給我們糧食。接下來,就用汽車把我們運走。沒想到車才行一半路就叫我們全部下來,開車司機說要回去載其他人。就這樣被擱在荒野半路,靠著雙腿繼續往前走。那時沒糧食、沒飯吃,可是又能怎麽辦呢?我們也曾經討論過是否要返回廣西,乾脆回大陸打遊擊,但整個部隊都斷糧了,又怎麽回去呢?何況已經進越南二十幾天,就算回去,也要花二十幾天。且沿路不是越盟遊擊隊,就是法軍,要如何跟他們打呢?所以大夥研究後,已經想不出辦法,隻得放下武器。因此,我們入越模式與黃傑部隊不一樣。當初大家都以為海南島比較近,一旦到海南島,去台灣就近了。我們雖然也是進越南,但沒放下武器,也不理會法軍各項要求;因為我們名義上是”越南救國軍”,再者上頭告訴我們,政府透過外交部長已經和法國外交部長取得協議。那時我每天都用無線電與華中長官部人員聯絡,以上這些都是奉上級指示而行的!
胡誌明這個人和我們的關係,這層關係是很少人知道,也很少人會講的。胡誌明到底是什麽人呢?我可以坦白告訴你,當時越南有兩大在地勢力,一個是武鴻卿,另一個便是胡誌明。這兩位都是我們國民政府一手栽培出來的,我們都支持他們的主張與立場。但後來胡誌明眼看國民黨失勢了,已是強弩之末,就靠到中國共產黨那一邊,所以當初他不是左派,更不是共產黨員,起初叫做”越盟”,而不是叫”越共”。
胡誌明本衷是要把法國人給趕出越南,不做法國的殖民地。他自中國返回越南後,即從事在地武裝革命活動。但武鴻卿卻始終在中國雲南、廣西一帶活動,故胡誌明於越南之在地基礎比較強。很多人都不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在胡誌明的越盟部隊中有很多幹部是出身我們龍州教導隊的。當初有位龍州教導隊的同學,後來跟胡誌明到越南,沒多久就當上越盟部隊的師長。這是事實,一點都不假的。其實胡誌明對我們廣西部隊還保持很友好的關係,而我們廣西部隊跟越盟的關係也還不錯;名義上跟越盟是處於敵對狀態,但實際情況可以說根本沒有打戰的念頭,彼此也不會打。雖然當初離開越北東摩時,小打一下,但其餘時間根本都沒有激烈地打過戰,不過是放個兩槍而已。因為他那一群人都是我們栽培的,所以胡誌明集團怎麽會想跟我們打呢?大家的弟兄很多都是同在軍校受訓的嘛!也都有同袍情誼。現今越南對台灣中華民國的關係也不壞啊!
我還記得當初對日抗戰末時,我們46軍都必須接受越語訓練,因為我們準備打進越南去。那時日本人正統治越南,後來國際局勢改變,美國不準國軍開進越南,當時我們都已經到龍州集結了,準備殺進越南,痛宰日本人。其實就我們家鄉的觀念,越南本就屬於中國,從曆史上、文化上,甚至民族上都跟中國脫不了關係嘛!尤其在我們廣西邊境,廣西人與越南人的分別沒那麽嚴格。
過去因為在部隊中所任職務的性質,很多事都要記錄下來。我過去寫得東西都是確實的,分毫不假。另外,我還有1本小記事本,譬如今天走到那裏,明天又走到那裏,裏頭都有記載。在進入越南途中,我擔任師部的作戰參謀一職,師部的作戰參謀都在做些什麽東西呢?就是要撰寫”戰鬥要報”和”戰鬥詳報”。當你撰寫”戰鬥詳報”時,需要很詳盡的日記資料,每天經過那裏、觀察到什麽都是撰寫的要點。所以入越後,每天行軍到那裏,都有詳細紀錄。另外,我還有1本日記,記錄得比較詳細。在我《露絀集》裏麵就寫,我們那個176師參謀長來到台灣後想寫回憶錄,向我借去後就弄丟了,沒多久他自己過世了。後來也找不到那本紀錄,實在很可惜呀!總之,我們自1949年(民國38年)12月19日進入越南算起,迄1950年(民國39年)元月7日在高日放下武器止,這整整20天中我們部隊還是自主行動的,但自元月8日至12日這5天我們部隊行動已由法軍控製,並運送我們至集中營。
中央與地方部隊的差別待遇
我回想當初會丟掉整個大陸,和國軍部隊內分派立係的現象有關。軍隊分”中央軍”與”地方軍”,彼此各懷鬼胎;當時中央軍深怕地方軍壯大,難以統馭,故給予的資源不多。而各地方軍又怕被對方吃掉,彼此也不相互馳援。此般心理使然,造成中央軍與地方軍日有嫌隙,而待遇、裝備與補給差別更大。譬如抗戰期間大部分美式裝備都分配給中央軍,以廣西部隊為例,第7、48、46、3l等4個軍,僅隻46軍有部分的美式裝備。記得有一次回鄉,在廣西柳州受到昔日同學邀約,也參觀他們的軍械庫,庫裏裝滿美式軍械,如卡賓槍、衝鋒槍、美製毛毯、羅斯福呢軍便服裝等美式裝備,但我們部隊各項裝備卻少得可憐。就我所知,隻有中央軍才有資格配發,其他地方部隊根本沒份。
再者,抗戰勝利後,複員匆忙,整編倉促,引起地方軍的恐慌,深怕被整編掉,而編餘官兵亦未妥善安置。當時我們被編餘的官兵更流傳著”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澤東。”這樣的一句話,影響軍心甚大。況且,抗戰末期,當時各軍劃定責任區,責成一地一城之守備,亦重視一地一城之得失。正所謂臂多力分,一旦共軍出了該軍責任區,就互不馳援。譬如山東萊蕪之役,徐州剿總之部隊於收複臨沂後就按兵不動,隻因共軍已離其責任區。而王耀武守濟南時,隻擔心濟南被攻破,眼睜睜地看著我46軍、73軍被消滅。而湖北花園之役,劉伯承久攻花園鎮不下,立即撤走,卻不見華中部隊乘勝追擊,而任其離去。若當時第3兵團繼續尾追,再加上黃維兵團自信陽出兵截擊,以後雙堆集之役就不會發生,更能牽動日後徐蚌會戰勝負易手。
另外,高層用人不當,指揮不統一更是敗筆。東北局勢緊張,派衛立煌去收拾東北殘局,但衛立煌他根本指揮不動新1軍與新6軍。又命劉峙主持徐蚌會戰,他也指揮不動杜聿明,邱清泉與蔣緯國等人部隊。而白崇禧更指揮不動駐信陽的黃維兵團。這些隻不過是大案例,更有一些小事,不勝枚舉。最後,國軍太迷信美式裝備,美式裝備並非不好,但重要的是看使用者為何人,及後勤補給是否能跟得上。像新l軍與新6軍都是一時之選的遠征軍,參加緬甸作戰,戰果輝煌。但回國後,調往東北馳援,不一會兒全被共軍殲滅。道理在那兒呢?這些軍隊當初在緬甸作戰,全賴美軍源源不絕的空運補給,但到了東北,完全變了個樣,缺乏後援與彈藥補給。一旦沒了補給,再怎麽優良的美式裝備也都成廢鐵。又國軍缺乏主動性,不若共軍機動靈活。且共軍作戰均是統一指揮,全力以赴;但國軍各部隊卻都抱持觀望心態及不敢輕動的立場。
而各地方軍,像西北的馬家軍、廣西的李宗仁、白崇禧部隊、貴州的楊森部隊、四川的劉湘部隊、廣東的陳濟棠部隊、雲南的龍雲部隊、湖南的程潛部隊,以及山西的閻錫山部隊等均各自為政,他們與中央軍並不相同,在裝備、餉給等方麵差很多。日後雖美援來了,但也分的少。當美援來時,廣西部隊隻有46軍接受少部分美式裝備,其他第7軍、48軍都沒有份。
心中知所分寸的白崇禧
我心目中的白崇禧將軍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想這應該先從白崇禧與李宗仁的關係談起。北伐成功後,廣西部隊編成第5路軍。而第5路軍總司令是李宗仁,副總司令就是白崇禧,白崇禧一直都是李宗仁的副手。在所有廣西將領中,我最佩服的就是白崇禧。他這個人做事很清楚,也有分寸,他當副手就是副手。廣西部隊師長以上的人事都要經過李宗仁親自裁奪,而白崇禧不過問也不幹涉;後來擔任華中長官,及日後國防部長,有關人事安排,隻有團長以下,他才會管,而師長以上高階將領一律須經李宗仁同意。譬如曾經擔任46軍軍長的黎行恕,抗戰期間46軍奉命到湖南支援作戰,當部隊開到益陽時發生一件事。黎這個人壞到什麽程度呢?當時在益陽的”湖南第5師範學校”,也是一所很有名的學校。黎花了5萬塊錢跟女學生亂搞,而且一次還搞兩個。事情被爆出鬧大後,消息傳到中央去,中央下令懲處,指責黎說:”你怎麽可以這樣呢?你有錢,但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情呢?”中央下令查辦撤職,後來被換掉了,沒想到李宗仁就安排他到北平行轅擔任辦公室主任,因為黎是李宗仁的愛將嘛!其實廣西部隊中很多將領都是李宗仁的愛將,白崇禧根本無權幹涉,白先生也不想淌這混水。所以師長以上將領任命都直接送李宗仁批示,白先生是知道分寸的。白先生也曾跟李宗仁提過:”你是主任,我是副主任嘛!所有事情當然就聽主任的囉!”
而白崇禧與蔣中正先生的關係,前麵提過白先生非常懂得分寸。當時好像是《中央日報》吧?我現在記不清楚了,刊登出李宗仁要選副總統時,曾問白崇禧的意見,結果當時白崇禧說:”我看你算了吧!現在黨政軍的幹部都是人家的,你去了,能幹些什麽啊?”白崇禧的意思就是說你不要去淌混水了,你絕對搞不過蔣中正,你能有什麽作為呢?沒想到李宗仁卻回說:”還是有很多人支持我!”最後,李宗仁要選副總統時,白崇禧是持反對意見的。這件事也說明白崇禧這個人是很有遠見的。國家機器的黨、政、軍都在蔣中正先生手裏,又何必摻一腳呢?當個副總統又有什麽意思?另外,蔣中正先生曾親口說過:”臨機製勝,我不如健生(白崇禧的字號);深謀遠慮,健生不如我。”所以他們知道彼此的優缺,互相清楚得很呢!白先生很聰明,拿捏的分寸也很準。抗戰後,當時參謀總長是陳誠,而白先生擔任副參謀總長。參謀總長陳誠是河北”保定軍校”第8期的,白崇禧是”保定軍校”第3期的,而蔣是保定”陸軍速成學校”第1期的,但後來沒有畢業,就轉到日本士官學校去了。白先生始終沒有在權力核心,連到台灣後,他還是當副參謀總長職位;不久又調他去當國防部長,部長任內不久,又調去當華中長官不管怎樣,他還是埋頭地做,不輕易表達自己的意見。
當蔣中正看到東北危急時,就叫白崇禧去處理。白先生到了東北,穩定局勢後,蔣又把他調回來,再派他人去接手。白先生主張東北穩定後,應乘勝追擊,徹底把共軍殲滅。但蔣介石並不同意,就把他調回來,白先生回來後,也不講什麽。聽說東北淪陷時,東北有16個保安團堅定宣示效忠政府,希望政府接收,把他們編為部隊,但蔣介石不答應,且執意遣散他們,結果這16個團連人帶槍投靠林彪,一下子變成解放軍,所以當初部隊複員整編的確是非常失策。因此,那時東北流行一句土話:”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澤東。”結果這16團眞的跑去找毛澤東,整個東北局勢一下就變天了。
複員政策是陳誠該負全責的。我記得當時東北有位名人張金德,他曾在報上寫一篇<殺陳誠以謝國人>的文章,批評當時政府把在敵方境內的國軍部隊整個裁掉的謬誤。在抗戰勝利部隊整編時,將1個軍降編為1個師,1個師降編成旅,1個旅2個團,就這樣降編。像我們46軍,名義上是1個軍,但實際上隻有 3個師,每個師隻有2個團而已,這兵力是不足的。但那時中央軍,如第5軍、新1軍、新6軍都沒有整編,所以我們會在大陸失敗,這絕對是主要原因。政府的目的就是要把地方部隊弄掉!這是一點都不假的事實。
又1947年(民國36年)2月28日台灣發生”228事件”,蔣介石派白崇禧去處理5!而盛世才的”西北事件”,也是派他去的。有突發狀況時,蔣介石就倚重白先生,派他去處理,處理完也沒有獎勵,更沒有功勞,他始終還是副參謀總長,但他也不表示意見。反正白先生看清楚蔣介石的個性,白先生對蔣的個性掌握得太清楚了,也太了解他。你絕對不能反抗蔣先生,再怎麽反抗蔣也沒有用,因為你沒有力量,所以白先生也甘心做個無意見的下屬。我還記得當初撤退台灣時,台灣有些激進人士攻擊白先生,白先生就寫了一篇答辯,他裏頭講:”你們講我在華中的幾十萬部隊,竟沒有帶一兵一卒到台灣來,認為我有罪。但是說我有罪或無罪,蔣先生太清楚了。如果我眞的有罪,他絕對不會放過我的。”就曆史事實來說,他是沒罪的!我在這裏要講一句公道話,當初華中部隊為什麽來不了台灣?簡單地說,就是沒有退路了嘛!當時華中部隊是殿後部隊嘛!那時所有中央部隊都是撤到江蘇、浙江地區,再由上海或沿海各地撤退到台灣來。而華中部隊卻不是這樣,我們是先撤到廣西一帶,想要從廣州灣、湛江一帶,撤退到海南島垂再轉到台灣來。結果中共部隊來得快,後來就改去雷州半島,但雷州半島又過不了。我們部隊走到廣西山區一帶也都散掉了,所以逼得我們不得不由水口關那邊進越南。那時我們46軍隻剩下l個團,也就是563團,還不是一個完整的團。我們跟中央軍的路線不同嘛!不能光指責白先生呀!你想人家向海邊走,我們是朝山裏走,人家一上船就走了!我們想走也走不了呀!
我跟白崇禧有1次親身接觸的經驗。當年白崇禧比我們先來台灣,待我們來台灣以後,在越南第2管訓處處長王佐文過世的公祭,我去參加,白崇禧先生也來了。白先生對下屬一向隨和。我看到他坐那裏,過去跟他敬個禮,他開口就問我:”你啊!怎麽樣啊?”我說:”我是176師的。”他接著就講:”176師的師長鄧善宏,他是個辦教育的人才,為什麽會讓他當師長,我實在不懂。”我回說:”鄧善宏也來台灣,但也過世了。”其實以鄧善宏的資曆根本沒有實際帶兵經驗。他當初在南寧軍校由區隊長當到隊長,當隊長後,到西北軍校當大隊長,後調到第7軍當參謀長,在第7軍擔任參謀長後,又調到175旅當旅長,所以說根本沒有長期帶兵的經驗。當白先生跟我聊到這裏,他終於開口講了一句話:”鄧善宏是教育人才,怎麽會要他帶兵呢?”其實鄧善宏的任命是李先生同意的,也就是李宗仁要他去幹這個位子的。
前麵也提到黃維部隊,黃維兵團屬中央軍係統,完全美式裝備,跟第5軍一樣,屬於中央部隊序列,駐地河南信陽。雖然名義上歸華中長官公署白先生指揮,但說得難聽一點,根本指揮不動。你要知道那中央軍各個趾高氣揚,地方軍想指揮他,你以為這麽容易嗎?他根本不理你啦!名義上是歸你華中長官公署指揮,但講實在一點,是監視你華中長官一舉一動的,這才是眞實的情況。
過去在徐蚌會戰裏頭還有一個故事。蔣中正本來授意白先生去指揮徐蚌會戰,白先生也答應說:”你要我指揮,我要把第3兵團帶去。”但是蔣先生卻執意要黃維兵團去,因為黃維兵團是美式裝備,他以為黃維兵團很有用處。沒想到在徐蚌會戰戰敗後,隻有該兵團副司令胡璉逃出來,而胡也僅帶了1個警衛營突圍出來,其他全軍覆沒。黃維兵團全是重裝備,當時過雙堆集,須過3道河,這3道河全都搭上浮橋,可是那些戰車、大砲重裝備過不去呀!所以分批過河,力量就分散,過去一批共軍就吃掉一批,過一批再吃掉一批。你想要是我們廣西第3兵團去,全是輕裝,過浮橋自然沒有問題,過河後又能迅速集結。講老實話,徐蚌會戰的失敗,蔣先生自己要負全部責任。因為白先生也知道:”你要黃維兵團去,擺明要讓我指揮不動嘛!那我又怎麽打這場仗呢?”我們到越南後,白崇禧先生對我們並沒有什麽安排。他那時去了台灣,但一身無官無職,所以也不管這檔事兒。其實這是形勢比人強。白崇禧這個人非常聰明,很能體察時局。到台灣以後,像李品仙等一些廣西故舊將領,他都不見他們,這主要是避免人家的猜疑。
白先生到台灣後,一直很沉潛,當時主要的職務有參謀總長、台灣省主席、國防部長等職,這些職務他在大陸時期都當過了,我們第1任國防部長就是他;而台灣省主席,蔣先生也不會讓他去做。這些職務都算晚輩的職務了;再者,他也不會答應去擔任這樣的職務,因他底下已經沒人了!他倒也看的開,你要我去做,我就眞的去做,你不讓我做,我也不會吭氣。他就是這麽的一個人。我認為他在台灣應該不算有什麽委屈啦!他在台灣的局勢下,人家不信任他,他也心知肚明。像他過去在台北市鬆江路那棟老房子,上麵派了1班憲兵幫他警衛,名義上雖是守衛,但實際上是監視。像張學良一樣,張學良到台灣來,住在北投的大屯山,我就住在他家下麵一點,他家也是一批人守著他,跟軟禁沒啥差別。不過,白崇禧跟張學良唯一不同點是張學良無法到台北市來,但白崇禧卻是行動自由,來台後他一直在養生,也經常去打獵,這些我都是從尹俊口中聽來的。
當時中共將領劉伯承曾跟他的部隊說過:”以後你們要是遇到第3兵團(即第7、48軍),千萬要避開,你們絕對打不過他們的。”在抗戰時,第3兵團曾在大別山跟日本人打遊擊,那遊擊戰的策略比中共的遊擊戰還要好,部隊翻山越嶺,行軍能力之強,連共產黨部隊都比不過。當時第3兵團是張淦帶的,因為他是廣西最強的部隊。結果讓他變成救火隊一樣,這邊出事了,就派第3兵團去,那邊有狀況了,也派第3兵團去。那時我是屬於第3兵團48軍176師,在華中時,我們三進三出大洪山。當宋希濂兵團在襄樊被圍時,也是我們過去解圍。一下是安徽這邊出事,一下又湖北告急,我們就在華中地區來來回回的。後來劉伯承說:”就讓第3兵團跑來跑去,等他日後退回廣西,這部隊就完了。”其實劉伯承講得很準呢!在抗戰期間第7軍與第48軍都轉戰安徽一帶地區,多年未曾回鄉,當部隊回到廣西後,很多士兵就想家了。這樣說法一點都沒錯,我曾與當時138師的兩個班長談起這段往事,那是我在第1次回大陸探親時,其中一位班長住隔壁村,我和他聊起,他說當他們部隊一回到廣西省東南的博白縣,就把槍一甩,準備回家了!那時已經很多年沒回家,大家都想家了嘛!在回鄉途中,中共解放軍部隊也好玩,並沒俘虜他,還跟他們說:”你們回家啊!”就這樣放過他們。你想中共解放軍部隊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你俘虜他,等於加上個累贅嘛!你想大夥兒都回家了,我們國軍的兵力自然就瓦解。我們第3兵團大部分是這麽自然瓦解掉的,這一點都不假,隻能說當時劉伯承很有遠見。
在越生活的點滴
我曾提過進入越南的國軍部隊番號很多,但人數卻沒那麽多。我也曾用”囚居”兩字來形容在越南的生活,後來覺得這很不恰當。因為我們是自己動手蓋新居茅屋,既不是牢房,也不是集中營。但有一點要講清楚,雖然我們不是俘虜,但所受的待遇卻比俘虜還不如。
1950年(民國39年)元月12日我們到宮門後,法軍對我們再做一次徹底的全身檢查,不僅武器彈藥全被沒收,就連身上的小刀也不例外。入越前我在龍州買了一把很有名的”龍州駁殼”6,這時也被搜走了。後來我們被安置在距離宮門3裏外的”萊姆法郎”。”萊姆法郎”乃是一座長形小山,不過是地圖上的小名稱而已。當我們到達時,其他鄭團、藍營、第46軍軍部都已經在那裏了。在”萊姆法郎”,我們被分為10人l組,並指定在約十坪大的地區,自己建造房屋。費了十幾天功夫,我們才把房子建好。或許上天憐憫我們吧!自廣西水口關入越起,至我們房子蓋好,這段期間都是陰天或晴天,沒下過一天雨。不然,正處冬季,又無物遮蔽,那可悽慘了。由於”萊姆法郎”地處鴻基煤礦區,煤塊出露地表,就大塊大塊地挖回來,還自做煤爐,日夜不斷地燒,藉以取暖。到”萊姆法郎”第3天,法軍就要我們分批到宮門打手印,每人發給一張灰布印成的身分證,日後就憑證發糧。但法方隻發給每人l筒米和每組l罐牛肉罐頭,接下來法國人便不管我們了。我這一組就靠我帶來的銅麵盆做鍋子,煮飯煮菜,其他人也都用空罐為炊,所以我會說比俘虜還不如。等我們茅屋蓋好後,終日無所事事,居然有人利用木片製成麻將玩起來了,眞讓人有種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悲哀呀!我們就在”萊姆法郎”被囚居好幾個月,在那幾個月期間曾傳出法國有意將我們遣送回國的議論。那時戰局一日數變,政府亦無暇兼顧,全靠我駐越總領事尹鳳藻一人之力,居中斡旋。而遣返海南或台灣一時難以決定,不久傳來海南撤守,遣返之議就停下來了。消息一出,不少人陷於絕望,忍不住就潛返大陸家鄉去了。也有好些人忍不下生活太苦,便到鴻基煤礦打工。眞是時窮節乃現,患難顯忠貞呀!
後來越盟騷擾日熾,法國人基於安全的理由,將我們全體船運至暹羅灣東邊近越南之”富國島”。根據”富國島”當地居民所言,”富國島”原稱”護國島”。曆史相傳在古越南國時,某一朝代朝政遭奸相所把持,王室淪為傀儡,其中一名苦思振奮的王子逃至該島上,集結全國各地有誌英豪,力圖振興朝政,後起滅奸相複國,因此該島遂稱”護國島”。到法國殖民時代,”富國島”成為流放人犯的地方,將人犯送至島上,僅給少數糧食,就任其自生自滅了。該島民風自給自足,且與世無爭,農民收成隻足一家食用就不願增殖拓產,毫無進取心,民性平淡。在移駐”富國島”的前夕,入越國軍曾進行一次部隊整編,為管理方便遂將第1兵團部編成”第1管訓總處”,並由黃傑擔任總處長。何竹本擔任參謀長,第1兵團各部隊編成”第1管訓處”,由張用斌擔任處長,下轄第l至4總隊。而廣西部隊編成”第 2管訓處”,先以46軍譚何易軍長擔任處長,後譚軍長堅辭,改由副軍長王佐文接任,下轄第5至7總隊,及1個直屬大隊。其餘公務員與行政人員編成”行政班”,編餘軍官則編為”軍官團”,直屬總處。1950年(民國39年)3月16日入越部隊開始移駐”富國島”,去島後即分配駐地。駐”富國島”陽東者,有管訓總處、第l管訓處,以及行政班。駐吤哆者,有第2管訓處、軍官團等。陽東至吤哆約有六十華哩路程,中有公路可通,但大部分橋樑均已損毀,惟海上交通尚稱便利。
我們廣西部隊被分配駐地吤哆,吤哆位於”富國島”最南端的海灣裏,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遭日軍占領,並設有開墾處,該地遍植橡膠、椰子。我們到吤哆後,法軍派1加強連駐該地,兼負保護管理之責。於是我們又開始建造房子,每中隊發了3把柴刀。幸而日軍留下一些輕便軌道,我們就用鐵軌打成刀、錘、鑿子;捆罐頭的鐵片條磨成鋸子,大鋸子是用油桶截下一條打製成的,一切因陋就簡,克難完成。我們建造的房子,係以中隊為單位,每中隊3幢,每幢是長30公尺、寬5公尺、高4公尺的營房,外加廁所、飯廳兼教室。另外處部、總隊部、大隊部是由各中隊繳交材料,分配公差搭建完成的。我們不僅自行建造房子,也自製家具桌椅盆缽,完全是克難製作。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建造了l座世界最大的茅屋—”中山堂”。而此屋難得之處是全部由上等柚木搭建。柚木本身有油,此油既可點燈,又可油漆器具,不僅防水,又防蟲。中山堂內8根大柱,都是1根到頂的上等木材,大約十五公尺高,沒有節痕,極為難得。且四周圍以柚木板,堂內坐椅也都是柚木做成,可容納一千二百餘位,屋頂則覆以白籐葉。全幢房屋沒用1根鐵釘,全都是經過計算好後,再架上去的。許多法國軍官來參觀後都讚嘆不已。
我們在富國島大約三年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建造房子、改建房子,以及製作家具用品和各種設施上。因為富國島地處熱帶,又係海島,雨水特多。差不多每天都下雨,且雨勢來得相當大,而大雨過後,又是艷陽高照的天氣,一天甚至有好多次。這樣的天候環境下,屋頂鋪蓋茅草腐爛得很快,牆上的木條也容易敗壞,所以不到一年又得重修了。後詢問當地居民,才了解當地居民都用白藤葉覆蓋一次,一兩年後再蓋一層,如此就可一、二十年不必加蓋了。但是茅草屋最忌火災,而把廢棄樹皮敷上泥巴,既美觀又可防火。後來各項用具也都逐步改善,且人多好辦事,我們各式各樣的人才都有,所以緊接著軍營中各項設施便都建立起來了,儼如訓練基地一般。除了建房子外,各中隊也都施以基本與戰鬥訓練。但輕機槍、步槍都是木材做成的。我們沒有課本,也沒有教材,全賴各級幹部憑記憶施教。晚上就藉著法方發給每中隊兩盞煤氣燈與煤油上起課來。每當晚飯完畢,值星宮便吹哨子叫大家來上課,但不強製。來上課者每人發筆記簿1本,鉛筆1支,不上課的人則無。課程分軍事課程與普通課程,軍事課程由我教導,普通課程則由指導員及幹事負責。這樣的課程時斷時續,效果不好,但能引起他們學習的興趣,已深感安慰。
因為吤哆地處熱帶,暇時大家都以遊泳為樂,不分男女老小,每人都能遊數千公尺之遙。有一次營區舉辦遊泳競賽,全總隊均參加,且均能遊畢全程。原本一些北方佬,最初怕水,但最後也成為遊泳好手。某次營上有一弟兄獨自駕獨木舟玩水,一不小心被大浪衝毀,小舟翻覆,人被漂流至四十海哩之遠的無人島,留居小島四十餘天,後遇船隻經過,將其送返,眞是奇蹟。遷到富國島後,法方的補給管理改善不少,且因四麵環海,所以全島任我們遨遊。我們可以到貢不采購日用品雜貨,此時部隊已經沒有吃不飽的現象。法方所提供給我們的副食品,除牛肉罐頭外,還有鹹魚、豆類,有時也運來豬、牛分給我們宰殺,隻是蔬菜供應太少,我們隻好自己種植,在沙地上種植空心菜,遂成我們最主要的蔬菜來源。我還記得在富國島擔任中隊長期間,曾派人到山上開闢農場,種些木、紅薯之類,但最主要還是養雞。當初我以越幣100元7買了一窩雞,有母雞1隻,小雞30隻,一年後變成母雞8隻,公雞3隻。由於山上白蟻很多,可供餵雞,所以根本不必餵米,每月給1次穀子就行了。那吃白蟻的雞長得飛快。後來也拿去賣,拿回我當初越幣100元後,其他就充作隊上公基金,那時全隊都佩服我這位隊長呢!當我們要離開富國島時,還留下幾百隻雞在那裏呢!我們也利用農場柵欄捕捉野豬,常常一晚會抓到一兩頭,也曾經一晚捉到7頭之多。餘暇也下海捕魚、抓魷魚等,這是我們在富國島生活的側寫。
在富國島生活約有三年,最後由政府派船把我們接回來,我是第4批回到台灣的。大概是1953年(民國42年)6月5日從富國島搭船離開,約在海上航行四天,終於在高雄港上岸,一下船後,先在高雄港碼頭住了2天。兩天中,政府送來不少香蕉,也發了一套軍便服和6月份的薪餉。後來政府便以火車將我們載到竹南,在”竹南國小”住了十餘天,部隊就被編為補充營,撥入第10軍,而剩下的軍官,則被撥到中壢第7戰鬥團第4大隊。我當時是少校,不宜再任連長,也編到第7戰鬥團第11中隊擔任作戰官,後又升任分隊長,我留越近四年的生活,也算到此結束。
有些人說留越國軍中有”桂係”和”湘係”相互傾軋,這是沒有的事!大家的駐地都分開,怎麽傾軋呀?譬如說前麵我已經提過了,黃傑的第l兵團駐地是在陽東,而我們廣西的部隊在吤哆,兩營相差幾十裏路啊!彼此間怎麽衝突呀?全是有心人在那兒撥弄是非。大部分部隊到越南都已支離破碎,還能吵些什麽?像張湘澤曾經是126軍軍長,雖號稱軍,隻剩下18人,其他早都散掉了!隻有他一個軍長帶了一些參謀出來而已,他每天都同我們師部一塊活動,我們還得保護他呢!不講這箇中原委,很多人都不知道當時情況。不要以為進入越南的部隊很多,其實根本沒有多少人,部隊番號倒是不少,但就是沒有那個人數啦!又如能代表46軍的,隻有188師的563團,而這563團還是不完整的團,它的第2營,隻剩下1個連而已,營連長都跑了,就由第4連連長代理營長,但實際上那個營也僅隻有第4 連這1個連罷了。再拿我們176師來說,眞正的176師隻有師的直屬部隊幾個連而已,包括1個警衛營,2個連,1個通訊連,1個運輸連,就這麽多而已。當初176師在湖南被共軍打垮了,後來回到桂林重新整補。當初從湖南跑回來的人,大概有六百多人,將他們重新整理後,編成警衛營、兩個連,通訊連、運輸連,就這麽多而已。後來3個團是當初奉上麵命令將廣西的保l團改為526團,保3團改為527團,保7團改為528團,才有這3個團。但是這3個團,隻有保1 團進去越南,他們也是在我們之後逃入越南的,不過他們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待續)
原文標題:《石鑒輝先生口述訪談錄》
選自:《留越軍民訪談錄(一)》(新店: 國史館,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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