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多倫多

西 風: 多倫多華人作家。
加中筆會會員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參加世界華文散文大會 北美蟬 獲獎

(2022-09-18 03:06:24) 下一個

“夢想照進心靈”

——第二屆全球華人華文散文大賽稿

 

 

北美蟬

作者: 西 風

 

1

    楊柳青青,花兒朵朵。雲彩飄忽不定的遊弋在家鄉的山穀上,一條山澗的溪流從遠處奔來,水勢越來越大,漸漸溢滿河道,順著草地向我漫來,我的腳被浸泡其中,一絲涼意從腳底透進心懷,甚是愜意。看著水不停長高,我又擔心起來,這樣下去,我豈不要被淹死,本能的向後退了幾步,環顧一眼四周,背後是爺爺的墳塋矗在那裏,一排大樹聳在阡陌間。水快漫到我的腰際,我害怕起來,轉身就跑,向著墳堆和大樹狂奔,一點也快不起來,原來半個身子浸在水裏。這時,樹上響起了蟬鳴,“知了”“知了”的叫個不停。不知掙紮了多少時候,我終於醒了,原來是一場夢。手機的鬧鈴還在叫,我伸出胳膊,隨手關掉鬧鈴,看一眼時間,正是6點,抬抬腳,冰涼而且沉沉的,原來腳把被子早蹬開了。回味了一會兒夢境,我不得不趕緊起床,7點就要上班,馬虎不得。

2

    算起來,這已是漂泊海外的第十四個年頭,歲月的腳步像夢境裏的水流,沒有些許停留,隻趕著把生命追逐。十四年好似隻眨巴了幾下眼,可黑發叢裏明明冒出了些許白絲。孔夫子是我們幾千年的老師了,他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隻有悟道的哲人才有這般淡定。我隻會焦躁不安,回憶爺爺臨終前,拉著我的手不肯鬆開。不知不覺,我的胸前早濕了一大片。

    移民——到底是卷入了一場生命的馬拉鬆,沒法不經曆生離和死別。此時此刻,我是站在轟鳴的機器旁,機械人一般,把產品擺進軌道,軌道如流水,一直滑著,“咣當”、“咣當”產出老板需要的鈔票,也產出維持國家運轉的稅收,同時有了自己的口糧。我已經習慣這裏人把發工資叫做“出糧”。

    “你這是怎麽回事?工頭過來了,發什麽愣。”傑銘捅了捅我的腰,著急的提醒道。

工頭是個小個子,半禿著頂,50多歲,此時,站在我和傑銘的對麵看,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對著傑銘笑了笑,很滿意的樣子,慢慢轉身,背著手,挪動八字步,走開。

    “這個工頭算不錯的了,意大利移民,基本沒找過我們的麻煩。”傑銘順著工頭走遠的方向張望著,接著問道:“想什麽來的?前襟上還水汲汲的。噢,我知道你的感覺,想家了吧。我們華人總念著自己的根和那邊的親人。我來加拿大30多年了,一直拚命做工,幹兩份工,7天不歇著——賺錢、賺錢還是賺錢,然後給大伯家寄錢、寄糧。這樣我心裏稍安,也從不得什麽抑鬱病。最時髦的說法就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現在還寄麽?”我好奇起來。

    “不了,國內這些年發展好快,大伯家蓋了幾處房子。早就衣食豐足了。”停了一會,傑銘笑著說:“可我呢,最近才買房子。好在沒有貸款。女兒、女婿,兒子都住在一起。我如今也是有了一大家子人的人了。”

    傑銘的事情讓我著實吃了一驚,他是一個標準的中國人,盡管已經移居在“流放的土地上”30多年。

    熬到下班,和傑銘說了再見,我把車子發動起來,等了好久,車子才上到大路。這時,傑銘已經坐上公交車離開了。我想傑銘不舍得買車,可舍得把錢寄給國內的大伯。他曾說他在還債,也不知道是一語雙關還是另有隱情。傑銘的父親以船民身份漂流到北美,從沒機會回國,母親生下他幾年後,不堪貧病勒逼離開人世,他被大伯養到18歲,依親來加拿大。他忘不了大伯一家的養育之恩,以寄錢、寄糧的方式撫平心中的溝痕。

    傑銘算是我認識不久的一位老移民。從他身上,我仿佛看見了更遠一點的曆史畫麵。這個畫麵順著一條橫亙在加拿大的南北鐵路線通向昔日的曆史。

3

    135年前,北美大地上北風呼嘯,肆意的卷起山澗和草原上的積雪,朝著一批一批華工的臉上、脖子上摔打,白絮外漏的棉襖好像修行者的百衲衣,華工們拿著鋤頭和鐵鍬等工具,鋪一條國家鐵路,這一鋪就鋪了5年。碎石揚在地基上,“嘩啦啦”響,鐵軌擔在上麵,漸漸畫出兩條平行的軌道,他們順著軌道一點一點耗掉生命,沒有怨言和咒罵,因為吃盡了戰爭、殺人、水災、甚至家破人亡的苦難,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盼望修好鐵路,接家眷團聚在這片親自開墾過的土地上。這時,有瘦弱一點的華工,栽倒在路基上,大家把他抬到生著火爐的木棚子裏,喂他一些熱水,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然後出去幹活。工期像外邊的寒風一樣催逼著勞動者馬不停蹄,被風寒擊倒的勞工靜靜的卷曲在通鋪的一角,想著大洋彼岸的家人,吞咽進無人知曉的淚水,不再醒來。從此,廣袤的曠野上漸漸長出一些土堆和石碑,他們躺在裏麵,孤零零對著大洋呼喚。這就是曾經的華人浪跡天涯的一幅縮影圖。有一位無名的詩人為此寫到:“漂泊者終於被他的同伴安放在此地安息,沒有刻下一行字,也未見灑一滴眼淚。在十字架上隻簡單的刻著——為修路而死。”直到今天,流浪在外的華人總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盼望祖國強大和繁榮。這樣,我們在外的華人才會不受欺淩和歧視。”這份聲音裹挾著來自孤墳裏的訴求。

4

    周末的一天中午,我看見了陸文安,他戴著花鏡在咖啡館看中文報紙,我問道:“關注大選麽?想選哪個黨派?”他笑著說:“當然是保守黨了,他們替我們平反了人頭稅一案。加拿大與中國的關係越來越好,這都是因為中國的經濟騰飛起來了,我們強大了。”我回道:“是呀,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作為。你們這一代很在乎,把它看成生命的一個結,這樣的情愫,有不少人呢。我骨子裏也很看重這件事。”陸文安抬起頭說:“當然了,孔子教育我們說:‘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我們的膚色和血脈是講究尊嚴的。”

    此時此刻,我似乎透過陸文安的臉看出了“滄桑和剛毅”四個字,那恰像用歲月的刀筆刻上去的。我想這就是為什麽子路要結纓而亡,他是寧死也要顧及禮儀、規矩和尊嚴。人頭稅一案在乎的就是骨子裏的正衣冠。

    坐了一會,他問我:“還在寫麽?”

    “雖看不到光亮,但我永不放棄。”我接著說道,“我覺得這是我的宿命和我必趟的河。”

    陸文安讚許道:“好樣的,你知道麽,北美有一種蟬,名叫17年蟬,也叫北美蟬,這種蟬要在地下曆練17年才爬出來,它出離地下漫長的黑暗歲月,真正的在樹上鳴放也就僅僅三周時間,比起漫無天日的煎熬,它的歌唱顯得尤為珍貴,這彰顯出名叫北美蟬這種生靈的命定。你盡可以說這就是它生命的意義。陸文安還說,這種蟬長相特別之處是它有一對紅眼睛。晶瑩透徹,別有一番美麗。”陸文安是修鐵路華工的後代,他曾為父輩的遺願多方奔走。今天,結了心願的他似乎精神更加升華。

5

    年底的時候,見天下鵝毛大雪,沸沸揚揚,把空中的塵埃和落葉厚厚的裹了起來,潔白的大地仿佛準備迎接西方人盼望的救世主降臨。夜幕下,高懸十字架的教堂裏傳送出一曲一曲的“平安頌”。那天,我遇見了琳,她清廋的臉龐上鑲嵌著一對烏亮大眼。她從包裏掏出幾塊糖說:“報歉得很,還沒有請你吃喜糖,這算補上的。”

    我問她:“是嫁給了那個開法拉利的公子哥麽?”

    “提他做什麽,碩鼠的兒子,怎能入了我的法眼。我有主的靈命,豈能陷到坑裏。你猜怎麽著?他老子給他貪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以為把錢和人轉出國門就自由了,誰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最近剛剛被反貪部門收監了。他現在即使有家也不敢正大光明的回去。這種人和這種錢不配見陽光。我也不是自視清高,家傳的規矩——勤勤懇懇做事,老老實實做人。錯不了。”

    我喜歡道:“金錢誠可貴,愛情價不菲。唯有自耕耘,心裏便踏實。等我有靈感了,一定為你作首詩。”

    “那太好了,看看我結婚錄的像,激發激發你的靈感。”琳說著,拿出手機,找出一段視頻,“瞧瞧,新郎官隻會窮讀書,結婚連雙新皮鞋也沒買。”

    看了一段視頻,我知道琳的婚禮十分簡單。她穿著租來的婚沙,頭上插些鮮花。新郎的西服穿在平日的便裝外層,腳下的皮鞋確實是舊的。他們前後被幾十個朋友擁著。一對金童玉女,可能也是朋友的孩子,張揚的走在前麵,一把紙花被拋了起來。他們圍著租住的公寓大樓轉了一圈,然後一起在飯館吃了婚宴。這樣簡樸的婚禮,也許會被譏笑為寒酸,他們或許還要經過多年的奮鬥才能富足,但我在琳和她丈夫的臉上看見的倒是來自心底的踏實和滿足。

    我知道,像琳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懷著夢想留學在異國他鄉,就如一粒剛剛播在異域的種子,麵臨諸多的困境,但他們恰似那隱藏在地下的北美蟬,充滿生命的活力。總有一天,他們會破土而出,唱出動聽的“讚美之泉”。他們會過上富足的生活,那是歡樂、踏實的生活,因為這是自己親手掙下來的幸福。他們信奉——天道酬勤。

6

    我仍然在到處換工作,為了生活四處奔波,不是過不下去,而是沒有找到夢的棲身之地。除了工作之外,一般過節假日,我足不出戶,用文字編織著悲傷、歡樂、感動和激情。我常想:離家的人是幸運的,因為他們駛出了自由的風帆;然而離家的人也是傷感的,因為他們斬斷了給與他們生命的蔓藤,身上殘留著如訴如泣的淚痕。我們無論生活在哪裏,心中都會有個夢,這個夢連接著與出生土地的一份血脈相連的感情。人生絕不隻是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那麽簡單,人類的生命必然是一件有意義的趣事。如果生活沒有意義,就沒有人寫詩和繪畫。也沒有人“吃著黃連含著笑” 。

    有一則新聞報道:北美蟬出土的那一年,美國東海岸一帶的公園裏、草地上、樹根下和大樹上,行人的身上,到處攀著紅眼睛的蟬,它們朝不虛發,爭先恐後,向上攀爬。整個空間響徹了報夏的蟬鳴,帶給這片土地異樣的一番風景。當地的居民仰望著它們,表示出驚人的尊敬。

7

傑銘是一隻“北美蟬”,他吃土17年,實現的是家口安居的“三綱五常”;陸文安是一隻“北美蟬”,他為之奮鬥的理由是“物不得其平則鳴”。琳和他的丈夫仍然是“北美蟬”,他們是喝了“墨汁”飛翔到北美的新生代。他們不同於傑銘和文安那一輩人,她們會去教堂聆聽救贖的福音,唱著哈利路亞的讚歌。他們很容易接受萬花筒般的多元性。我知道他們是幸運的一代,因為17年時間,他們尚有多次的機會唱響人生的讚歌。我亦是一隻“北美蟬”,受乎文化和道德的滋養,我願意把歌有思,哭有懷的夢想編製進流浪過的時空。

傑銘、文安、琳和我等等,我們都是浪跡天涯的遊子,雖然出離了血緣相依的軌道,但是我們並非異類,我們一樣要在地下孕育成型,我們甚至在地下煎熬的時間更久,這造就我們具有北美蟬的獨特性。每當看北美蟬的視頻時,我就禁不住唱童安格走紅的那首歌——《把根留住》:

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
他們在追尋什麽
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
卻在命運中交錯
多少歲月凝聚成這一刻
期待著舊夢重圓
萬涓成水終究匯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過了又一年
一生隻為這一天
讓血脈再相連
擦乾心中的血和淚痕——把根留住

 

8

    我在打工和寫詩上掙紮了多年,有了一點根須埋進了異域的土壤。可是,歲月這把鋒利的劍,它常斬殺著我和妻子對親人的一份遙遙的感情。前多年,慈祥的嶽母在中國離世,我和妻子沒能為她送終,留下心中永遠的一塊黑洞。還有一年,我回去祭拜祖先的墳塋,順便接來年邁的父母,我希望他們留在北美的土地上,但沒有成功,因為他們的根深深的紮在家鄉,那裏有祖先墳塋和養育他們一生的水土;那裏的麥田裏揮灑過他們耕耘的汗水,那裏的土地上有他們一磚一瓦砌築起來,能遮風避雨的瓦房。那裏有諸多的晚輩流連走動在節假日裏。他們聽他們講述來自四麵八方的傳聞和生活,他們為晚輩在事業和工作中的成績而驕傲。我雖然沒有把雙親留住,他們也沒有要求我一定回歸。他們是開通的家長,他們為自己的夢想奮鬥和持守,他們留戀出生的土地,心中覺得異常踏實。我的父親說:“生活是理想的軌道,有怎樣的夢想就有怎樣的腳印。人生是一種追求,有人追求天長地久,有人在乎曾經的擁有。”

    此刻,我終於悟出了“北美蟬”的道理,可能就是因為“短暫的擁有”而異常的美麗吧!

寫於2015年2月多倫多  本篇獲得2016年全球華文散文大賽第三名獎項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