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刊於作家導刊。閱讀以下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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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
作者: 西風
在我人生的曆程中,有過許多的老師,他們或者在履行自己職責中,或者在不經意的言談、舉止上,都曾影響和普照過我的心靈,當我真正懂得感恩這個詞的時候,我過電影一般,去回想和記憶我的老師。如果我是大自然中一顆小草的話,我不得不說,老師是我成長中“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的春雨。
我走過許多的彎路,也曾歎息——生錯了時代,其實這正是我還沒有找到引進門的老師的悲哀。顯然,“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師道正是這個原理。給你魚杆的人遠比給你魚的人要值得尊敬。花兒綻放出絢麗多姿的美麗,背後有著辛勤園丁的灌溉。蜂蜜甘甜而且養身,那是蜜蜂辛勤勞動的成果,更離不開養蜂人悉心的嗬護。孔夫子說:“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三人行必有我師。”他這種領悟和謙虛,奠定了他成為中國教育家的修養。韓愈在《師說》篇中說:“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原來先賢早就告訴了我們從師的理由了。好了,別不多敘,還是讓我開始關於我的老師的一些記憶吧。
1受教之初
我8歲以前,沒進過學前班。學校生活於我來說,新鮮而有趣。我即將入讀的校園,坐落在家屬區外一片空曠的場地上。校園距離我家很近。這是個神秘而陌生的禁區。校園裏時常歡歌笑語,惹得我總趴在學校大門上觀望。學校被一圈紅磚圈起來,大門由一根根鋼管焊接而成。透過鋼管縫隙,我可以窺視到那個陌生的領域。操場很大,上體育課的學生圍著圈做遊戲。門口坐著一位看門大爺,軍大衣披在膀子上,手擎一把被炭火熏得黑黑的大茶缸,繃著臉,看我一眼,知道我不敢進去,沒吱聲,低頭喝下一口濃濃的茶。我開始試探著在門縫之間穿梭,進進出出,雙手不離開烏黑的鋼管。我向往校園深處的教學樓——那裏正傳來陣陣的讀書和唱歌聲。這時一聲斷喝從 “門神”的喉中衝出——“離遠點。”他一邊嘿我,一邊將茶缸重重的頓在桌子上,並從椅子上站起來。我雖然知道他不會怎麽樣我,但還是無趣的離開了這個禁區。受教育,應該是享用一種特權。這個特權感不是我那個年齡所能領悟的,而是在成年後,我看電影《武訓傳》才有所體會。武訓行乞一生,曆盡恥辱,用行乞的錢辦了一所義學。讓村子裏窮人的孩子有機會上學。這是不容易的一件義舉。如果今天一些人總搗鼓說紅色革命倒退了曆史,我很反感。因為新中國以前的曆史,誰也沒有做到全麵義務教育。武訓曆盡人生所有的屈辱,開辦了僅僅一所義學校。而1949年以後,我們的政府從根本上實現了全民義務教育,徹底完成了武訓夢。我認為我們唱《東方紅》乃是由衷之曲。
入學那天,走進學校的大門,我特意把戶口本舉得高高的,眼睛一直盯著門口“嘿我”的 “門神”。這時他已經不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而是背著手,和藹的觀望著走進校園的學生。
登記報名的班主任,姓劉,戴個眼鏡,文質彬彬。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語文和算術都是她教。我排隊跟著其他孩子和家長見劉老師。她拉著新學生的手,親切地問:“叫什麽名字?幾歲了?”這讓我對老師的恐懼感頓消。輪到我時,她登記完,交代說:“明天8點背書包,帶文具盒、鉛筆、橡皮,記住了?”我點點頭,“記住了。”我剛轉身,就聽見有個同學大哭起來。原來,那個學生還懼生。他的爸爸讓他給老師鞠個躬,他不肯,他爸就踹了他一腳。這一幕落在我轉身的時候。劉老師趕緊掏出手絹,一邊擦那個學生的眼淚,一邊對他爸數落道:“不要打孩子麽。多乖的男子漢。不哭了。打孩子是不對的是不是?”這件事讓我覺得老師比那個學生家長還親。
第二天,上課鈴響了,所有學生趕緊跑向自己的教室。我們教室也蜂擁成一團。劉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嚷著:“鬆開手,不要摔倒。”第二遍鈴響完,她開始上課。我說過我沒有受過學前班的啟蒙,我是自由慣了的,看著書包帶子從課桌裏耷拉下來,離我腳不遠。我就拿腳踩著書包帶,低頭晃了起來。老師講什麽,我忘記去聽。自個兒玩得很開心。忽然,劉老師叫我的名字。她問我:“這個拚音字母怎麽念?”
我瞪大眼睛看了一眼四周。低下了頭。她說,請你把書包帶子放回課桌抽屜,到前邊來。我磨蹭著做了。當我走到講台上,頭低得更深了。劉老師讓我轉身,抬頭,我這才體驗到,站在高處的講桌上,竟然能看清下邊每一個學生的一舉一動。劉老師接著讓我跟她讀了三遍這個字母 。問我記住了沒有。我說記住了。她就讓我回座位。我從此才知道,站在講台上的老師能看清楚坐在下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這個事件的意義在於:隻有站得高,才能洞察秋毫。老師就是那站得比我們高的人。
2寓教於樂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已經升入五年級。生活的體驗從省城轉入縣城。我隨父母工作變遷,轉入禮泉的一所學校。這裏不同於都市時間表。早晨6半點到9點半是第一次就讀,然後放學吃飯;中午11點到2點又是一段;2點以後的時間全部屬於課外。我有大把的時間流浪。這就是我不覺得縣城小的原因。因為即使身居省城,我活動的範圍也還是八裏村一帶的家屬區。反倒是縣城有更大的活動空間。上縣城看電影、遛馬路極方便。校園布局也比較鬆散,校舍是一排排平房,牆用土坯和著麥稈的黃泥壘起來。坐在牆邊,尚能感覺到從泥土的牆中透出些許寒潮。我那時的班主任姓段,中等身材,滿臉嚴肅。我記憶中她總坐在教室,而且我們教室裏有個土爐子。這是段老師自己花錢請泥工砌的。冬天,她買一些焦碳堆在教室角落的筐子裏。上課前,她把爐子生好。爐火把教室烘得暖洋洋。下課了,我們圍到爐子旁烤火。一早來的時候,有的學生帶來紅薯拷在爐子周圍。下課後,滿教室飄蕩著烤紅薯的香味,主人把紅薯掰開,大家一起嚐一點。熱熱鬧鬧,平平靜靜地跨過了最淘氣的年齡。這樣的受教時代,是一個獨特的生活體驗,亦成為我成長記憶的一部分。那時的功課也不重,可不像現時代——成年人恨不能把全宇宙的知識都灌輸給12歲的兒童。我以為“拔苗助長”的結果必定早夭。
段老師教語文,她課堂上教過我們什麽,我大都忘記了,但記憶最深刻的還是她在課外跟我聊電影和小說。她知道我常去電影院看電影,她問:“渡江偵察記好看吧?”
“好啊。打仗的,解放南京,橫渡長江的故事。”
“電影裏有一段倒敘的手法運用,你看出來了麽?”
“沒有啊。一直是順敘來的。哪裏有倒敘?”
“功課白學了不是?倒敘不是把整個事件都倒過來敘述,而是除了把某個部分提前外,其餘仍是順序的方法。想想偵查排長是不是用回憶的方式去反映情報的。這裏就用了倒敘的手法。”
“明白了。”我應答著,心裏真切的記住了段老師所教給我的。
這個學期快過去了,文革式教育一直浸襲著學校。有一天,段老師課堂上忽然問我們《水滸》是本好書還是壞書?我心想:“誰知道呢?連讀都沒讀過,怎麽問起這個來了?”我相信其他同學都和我一樣,如果不是老師寫在黑板上,並把它讀水滸的話,我們一定念成水許的。滸這個字還沒有學過。看來段老師沒有接著問為什麽的意思,我們盡可以隨心所欲回答——好書還是壞書就可以了。情況正是這樣,好書和壞書的對抗式回答,在課堂上很熱鬧。吵吵了一陣,我們等待段老師給個答案,段老師看著我們問:“看過這本書的請舉手。”沒有一個人舉手。段老師說:“等你們看完這本書再回答吧——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隨便回答屬於無腦。”這件沒有正確答案的課堂片段,教會了我探索和不盲從的心裏素質。這得感謝段老師這位出色的老師。她還經常課後告誡我去背誦成語詞典。我真就這麽做了,這讓我日後在作文上受益良多。
3 民辦老師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不知不覺告別了段老師的爐火和溫馨。我升入初中,帶班的班主任也姓段,他是中年男性民辦教師,教了多年的初中,卻一直沒有弄著個公家身份。畢竟大半個身家在鄉下,他平日生活節儉。一件自家縫製的黑罩棉襖穿了多年,領子上也似乎有一圈發硬的油垢。扣子不是洋紐扣。黑布做成圓球型,扣起來很費工夫。也許是不太講究,他時常不扣棉襖的扣子。他的身體頗為健壯,古銅色臉頰透著一圈蘋果紅。這天,他檢查作業,每個學生把作業本翻開。他從第一排看過來,當走到李建柱的旁邊,他停下來,問道:“你的呢?”李建柱低頭在桌洞裏翻了半天,拿出一個沒有封皮的作業本。段老師看了幾頁,嗬斥道:“這是哪年的作業?真有臉?”說著,拿本子照著李建柱的臉上扔過去。段老師轉過身,不再檢查作業。走到講台,看著我們說:“沒有做作業的請自己走到前台。”教室裏靜悄悄,沒有人走出去,“我再說一遍,請自覺站出來。”這時,有兩個小個子走出去了。 “還有沒有?給你們一分鍾.”角落裏又添了了幾個學生。
“我不相信這就是全部。非要我親自查出來麽?”段老師說完,轉身出了教室。沒有人知道他幹什麽去了。說不定叫校長開除呢?同學們真害怕了,沒有做作業的趁機全部走到前邊,擁擠著站成一堆,大約十幾個吧。這時,段老師回來了,那件黑綢緞麵的棉襖脫掉了,隻剩一件襯衫向外透著熱氣,段老師殺氣騰騰地走進教室。看來這是準備動粗的了。也許應了那句話——“法不責眾”。段老師看見前麵平添了十幾個好麵子的學生——男男女女的聳拉著腦袋,他吃了一驚,轉了轉眼珠,隨即“噗”地一聲笑了起來,“非要吃苦頭才知道自己做錯了麽?” 停頓了片刻,他接著麵對著他們說:“我今天不抽你們了。但我要講幾句話。做作業是為了鞏固所學的內容,不做也沒有十分要緊,如果你確知自己完全用不著做作業,也考不倒。這是好樣的天才,我不責罰。可是你們誰輪到了拚平天才的份呢?哼!我要求嚴格不是我要爭先進給校長看。我當了十幾年的民辦教師,始終沒有機會轉正,我知道吃虧在考師範的年頭——沒有學得融會貫通,一步之差,一輩子的遺憾。我想你們學好功課,不是為我,是為你們自己的前程負責。你們看看李建柱,他還是我的親戚,我抽他,是恨鐵不成鋼啊。不說這個你們還覺得我對李建柱有成見。好了,題外話說多了。不說了。全部回自己座位去。我要開始今天的課程了。沒有做作業的請課後把作業補齊交給我。”
這堂課結束後,我總也忘不掉這些別人不曾經曆過的細節。因為它是我上得最生動的一堂課,竟然是個民辦老師的課。有一天周末,我逛縣城的時候,走過沿街馬路的一群攤販旁邊,我看見段老師正賣自家的雞蛋。好幾個知青為了便宜幾毛錢,把他袋子裏的雞蛋拿來拿去。我為了段老師麵子好看,趕緊繞道走開了。段老師自己生活的境遇實在不堪。我曾聽李建柱說過,段老師父母沒有勞力了,妻子也常年生病。一大家子全靠他當民辦教師的工資。有幾年,民辦教師的工資打白條。他也罵過幾次娘,可吃苦慣了,也就這麽扛過去了。
這學期結束的時候,我從段老師辦公室取回學生的作業,準備發給大家。段老師也打點自己的行李,明天就返回幾十裏外的段家村。看我進來抱作業本。他笑著問道:“你家有捆行李的長繩沒有?我的那根草繩斷了。”
“我這就回去找找。”
“不急,我明天才離校。有的話,晚上拿來。沒有就不用過來了。”
“有的,一定有的。我爸給過我一條軍用背帶,有三米多長,行麽?”
“太好了。就一條鋪蓋,綁在自行車後邊,肯定行。”
晚上,我送過去背帶,段老師在教務組開會,門鎖著。我把背帶纏在門把手上,走了。從此後,我上了高中,就再也沒見過段老師。可我總記著這位民辦老師與我們交集過的陳年往事。
4 大學老師
時間跨到90年代的一個夏天,我在北京上大學,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我們的生活質量大大的改善了。中午一份紅燒排骨和豬肉大包吃起來很滋養。不過,下午線性代數課的課堂上,一個個東倒西歪,鼾聲四起。劉老師身著西裝,鼻梁上架著眼鏡,太陽照射在黑板上,反射到眼鏡片上,形成兩條反射光,那光蕩漾在教室四周的牆上。劉老師不像我以前所見識的其他老師那樣威嚴,他不太理會師道尊嚴,非要學生挺起腰板以示對他課的認真。盡管趴在桌子上睡覺的不在少數,可他像陳景潤一樣隻用心在公式的推算上。看得出來,他對數學的專注是忘我的。這時偏偏有人大大的鼾聲竟然有了節奏“呼嚕……呼嚕——”。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劉老師意識到問題很嚴重了,他不是擼起袖子去揪耳朵,而是讓笑的同學安靜,他說:“不要吵醒他,現在他正享受與周公見麵的穿越……,說不定中國的弗洛伊德就從此產生了。我的課他有很多機會補回來。第一,課下可以看書自學;第二,每周五晚上的答疑時間,他還可以詢問;第三,即使考試時證明他沒有學明白,那也沒有完全失掉機會。我考試過後,會再次單獨講給他聽,一直到完全明白,把考題再做一遍,做正確了,好的。我讓他通過。但會見周公,十分難得。不要吵醒他。”劉老師有教養還很幽默。我們忍不住又大笑起來,笑,不僅是劉老師剛才講得那麽幽默,有意思的是他百分之百的一臉嚴肅。夢遊周公的同學伸展了一下胳膊,被周公打發回來了。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欠。他醒過來後,懶懶地抬頭看一眼黑板,似乎從莊周化蝶的意境麵對這個世界還不適應,摸了摸壓出紅印的臉頰,在一片哈哈大笑中,這個學生認識到他完成穿越,重新返航到了這個真實的世界。劉老師再次製止我們挪揄的笑,走近這個學生,對他說:“我們打攪了你的穿越。現在安全的回來了就好。請用心聽我講課……。”
這是我所能記憶的一位奇異的老師,他因為不同尋常,我總能回想起來。有人說劉老師文革走白專道路被下放過,但他從不對此抱怨。他的學生輔導員告訴我,“這是一種為人師表的胸襟和修為——劉老師具備這樣的品行。”
5 尋找老師
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沒有任何體製再給我分配老師了,可我覺得還沒有長大,我的知識我的學問似乎總覺得不夠。社會這個大熔爐鍛造和滋生著各種門類的精英。當我還在為要成為什麽人搖擺的時候——這注定需要自己尋找答案。我以為尋找就是長翅膀的階段,有了翅膀,老師會讓你飛得更高。隻有選擇性的讀書——讀寫得好的人的書,挑選讓自己受益的書本,這些正能量的作者就是我的老師——無關乎性別和年齡。當找到這樣的老師而從中受益的話,他們就是我“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老師。
我寫作多年,寫寫停停,因為不願意迎接困難和挑戰。在生活的壓力麵前,在文學式微的現代生活中,我幾度想逃離。但是我的老師李彥挽救了我的思想沉淪,她給我講給了講一段“鸚鵡救火”的故事鼓勵我。她說鳳凰山上居住著一隻鸚鵡和其它各樣的生物,大家歡樂地享受著山林裏的陽光和綠葉,溪流和歌唱。有一天,山林裏起火了,各種飛禽走獸都逃出鳳凰山。隻有這隻鸚鵡不斷地飛到湖泊裏,濺濕自己的羽毛,然後又飛回山上,抖落掉羽毛上的水,進行救火努力。一些動物毫不客氣的對鸚鵡說以你這微薄的力量,怎麽救得了鳳凰山上的火災。鸚鵡告訴它們鳳凰山是我賴以生存的居積地,今天不幸發生火災,我不救火還指望誰救它?我的力量雖然微小,但是我為它盡力所能及的一份努力。隻要我還能飛,我就不停止救火。其它動物被說的無言以對。天神也聽見了鸚鵡的話,它被鸚鵡的執著感動,立即降下大雨,撲滅了鳳凰山的大火。這時,所有的動物又都回到鳳凰山生活了。李老師最後勸誡我說:文學事業需要‘鸚鵡救火’一般的責任和精神。”今天我仍堅持在寫作道路上跋涉,也是因為李老師那根高懸頭頂的教鞭在鞭策我,我必須不停地走下去。
寫於2017年3月多倫多。
刊於《作家導刊》慢生活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