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我的家族史

西風：我的家族史

如果按照加拿大平均的壽命計算，我已算過了大半輩子的人生了。回首往事，才發現我與故鄉與親人之間是聚少離多。掐八字的先生常說：命中驛馬常奔波。我曾自修過四柱八卦的星相命理學說，發現我時辰上確掛著一顆驛馬星宿。從我自身來驗證中國古代的算命術，不可謂不準。推己及人，我知道比我走動更多的人必定也命帶驛馬。如其不然，四柱學說也不能流傳幾千年而在科技如此發達的現代社會仍能有一席生存之地。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我的祖上曾是晉南一大姓家族，抗戰的時候，閻錫山的太原失守，作為流民，我爺爺西渡黃河來到陝西同州府。同州坐落於八百裏秦川東段，南鄰秦嶺，東靠黃河，有天然一道潼關隘口，潼關在軍事上屬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地段，日本人怕攻潼關挫了銳氣，更加之曆史上八百裏秦川一直被被勘定為風水寶地。凡出潼關而戰的必勝無疑，而從關外打進來的必然江山短命。比如，劉邦與項羽，共產黨與國民黨等等事例無不證明此非謬論，無論怎麽說，抗戰 8 年，大半個中國失守，唯獨戰事在陝西邊沿停頓下來。此乃何故？研究軍事的說，日本人還算聰明，攻潼關天塹，猶如以卵擊石，研究風水的說，秦始皇地下坐鎮的兵馬俑，一律麵東而嚴陣以待，這股地勢所產生的凶氣使得覬覦關中大地的鬼子早已聞風喪膽。

這些都有些扯遠了。還是把焦點移回我的家事。爺爺遷移到陝西開一 “ 敬信恒 ” 商鋪，據術士之言，我爺爺中年財運頗旺，晚年破敗。按照當時的景象，確實有些道理。

解放前幾年，我爺爺的生意已經做到置地千畝，宅院 5 處，手下雇傭的夥計百十號人，同州鄉下光收不上來的賬本就堆積了半個書櫃。我爺爺乃天賦具有經商頭腦的機靈人，舊社會那個年頭，無論是商人還是百姓全都信譽很好。但生意在同州府如我祖父這般成功的卻獨他一份，同在大荔做買賣的晉商大半是我賈姓山西親屬，大部分叔伯族人，三五年生意失敗，就又都回了稷山老家。我爺爺沒有再回山西，因為偌大的家業已經墜住了他。他生意做到了可以放手的地步，就花大量的閑時間結交社會名流，社會是個複雜機體。三教九流，有好有懷，他結識的有州府名人，商界同仁，也有編撰縣誌的文化界高人，還有些國民黨退役軍官，同州乃陝西省府高官的家室後院，因此名世後裔也特多，在解放前那個戰事不明朗的年代，一些腐敗的官家子弟就引誘我爺爺賭博。我爺爺自恃腦袋靈光，心算很快覺得肯定在行，哪知凡設賭局都有出老千的名堂。開始的時候，下鉤者有意讓他贏，但等他有了賭癮，就開始暗箱操作，我爺爺靠心算已經不夠用，他為人耿正，沒有覺出有出千的把戲，因此每天都輸得一塌糊塗。聽我奶奶說，每天晚上門口一叫 —— 賈老板，我爺爺就丟了魂似的出去賭博，第二天天亮回來消沉的睡覺，下午有人來家裏取錢，不是取走銀元就是取走鈔票，雙方隻說是買賣上的事情，婦人家不必過問。兩三年下來，買賣已經徹底破敗，原先製作點心和酒醋的家產每天都有人來抬走。但我爺爺還是去賭，沒有人能攔住和勸住，他的很多朋友在我家前廳給他開勸駕會，有一張姓爺爺拄著拐棍戳著地下說，你這是賭博麽，根本不是，這是人家合夥設的騙局。想想吧，再這樣下去，你也得像你兄弟一樣卷著鋪蓋回山西去了。但一切都對我爺爺沒有作用，賭博還是賭博，就像有了抽大煙的癮頭，我爺爺就是認準了要賭下去。

眼看著家庭的悲劇就要像張藝謀拍的電影《活著》的前半段那樣演出了，轟隆一聲炮響，從西安傳來，胡宗南的部隊在西安戰敗，這時候昔日的賭徒都卷金銀準備逃跑了。為解放軍轉運糧草的鄰人給我爺爺帶了個消息，同州要解放了，延安的部隊很快打過來了，共產黨喜歡槍斃涉賭抽大煙的人，賭博和抽大煙可要小心啊。從此以後，我爺爺再也沒敢賭博，其實這時候全部家產也都破敗淨盡。

隨著延安解放軍的到來，同州易手。 “ 敬信恒 ” 的招牌沒了，田產也沒了，家裏就剩了一處當時做生意的宅子，解放軍的動作蠻快，土改，鬥地主，分田地，槍斃賭徒等等，如火如荼的革命運動終於沒把我家劃成地主資本家，我們做後輩的因此也免去人生諸多磨難。我的爺爺是很愛我的，我從小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常聽他們講自己人生的經曆，我奶奶抱怨我爺爺沒能守住那些田產。我爺爺反唇相譏，他說，我要不是賭博輸淨了家產，今天就隻剩下靈魂飄蕩了。田產 —— 見鬼去吧。

這件家事，對我的啟示是這樣的。人的命運不必刻意去把握，隨其自然就是了。每一個人骨子裏都帶有跨越不了局限性，本性純善在生活的漩渦中，自有天然抵禦邪惡的力量。有的時候，壞事能變成好事，好事能變為災禍。這就是古人常說的 “ 福兮禍之依，禍兮福之伏 ” 的意思。我們生命中總有一份浮不住輕的薄弱環節，這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很難人為改變。這個玄機隻有掐八字的術士懂得一些，芸芸眾生隻追啄自己本性的釋放就得了。

錢和名這東西和任何事物一樣，來得快去的就急。當我們的心態能恢複到認真做事，踏實做人的地步，鬼也不會半夜敲門。 另外再提一句。名聲和財富也要經得住時間考驗，大浪淘沙，沉澱下來的才是金子，輕浮的炒作自己，最後將雞毛一樣了無蹤影，相信功利心強的人多吃點我這樣的鎮定藥必會大有好處。一個真正懂得淡定的人物，曆史絕對虧待不了他的，尊重職業道德，於社會於自己都是一件功德。

寫於 2011 年 1 月 05 日 作者係多倫多華人作家協會會員，加中筆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