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 (三)（上)
上小學的頭幾年是很輕鬆自在的。那時不象現在的學生那樣辛苦。功課不重，作業也不多。下課回家後最重要的事情是和家屬院的小朋友們在一起玩。那時沒有電子遊戲，沒有電視，但我們在室外，母親單位的大家屬院裏，聚在一起玩的項目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天天玩得非常興奮和快活。
那時的家庭作業不多，我都是在該上床睡覺前二十多分鍾時（絕對不會早於半小時）拿出家庭作業來應付一下，通常都應付得過去，當然偶爾也有應付不過去的時候，那就要超過規定時間的上床睡覺了，這時就得聽姥姥嘮叨了，通常都是，“不叫你上床睡覺你就想不起來還有家庭作業，不要學那些遊手好閑的人，--- 白天悠遊轉四方，黑夜熬油補褲襠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的嘮叨。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從來沒在意過。盡管如此，我的家庭作業從沒出過什麽差錯，但在小學二年級有一次家庭作業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星期六下午放學時，老師宣布這個周末的家庭作業，為練習剛教完的十進製多位數，周末作業是寫數字，從一寫到一萬。
放學了，大家一轟而散，我撒丫子就往家裏跑，周末放學的興奮心情幾乎可以和放寒暑假的興奮程度相比，想一想，將有一個晚上和一整天可以玩啊！當時還想，這周末的家庭作業簡單得不成體統，數數我兩歲就會。
玩了一晚上的捉迷藏，星期天上午睡懶覺和玩彈球，到了下午孩子們多了，我們分成兩邊玩起了打仗，我是一方的最高指揮官，一邊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一邊協調指揮各集團軍的調遣和行動，正當玩到了興頭最高，（大約在一千五百分左右，我們的軍事時間，---下午三點鍾）我正準備下達兵團級的全麵進攻的命令時，----- 我姥姥來找我了。
咳！真敗興。在這軍情緊急的當口，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但即使身為最高軍事長官的我，姥姥的召喚還是不敢不應的。隻好一邊安排各部隊暫時進入防禦休整狀態，一邊轉過身來問什麽事。這時我才注意到姥姥身後還跟著一個走路顫巍巍的老太太，我同校同年級但不同班的鄰家女孩兒的奶奶還有那滿臉愁容的女孩兒本人。
我姥姥給我說，這女孩兒不會做這個周末的家庭作業，非常作難。她奶奶領她到我們家來尋求幫助，你就幫一幫她吧。
什麽？這麽簡單的家庭作業不會作？！聽說過有笨人，但還沒聽說過有這麽笨的人！我張口就問，你不會數數嗎？不會寫1，2，3，4，5，6，7，嗎？她奶奶這時替她解釋說，寫是會寫，但當她寫到二百時就怎麽也寫不下去了。這完不成家庭作業，明天怎麽向老師交待。
這簡直不可思議！你能寫到二百就不能寫到三百嗎？能寫到三百就不能寫到四百嗎？人能有這麽笨的嗎？我正想責問，突然看到那老太太一臉客氣的求助神情和那女孩兒眼角已經滴出的大顆淚珠子，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油然而生。我很俠義地說，把筆和紙拿來，我給你寫（心想，大不了這作業我替你作了，還用得著哭鼻子嗎？）。
拉了個小馬紮過來，我坐在院子當中，把木槍放在腳旁，拿過她們早已準備好的紙和筆，顧不上摘掉頭上還戴著樹枝編的隱蔽帽，邊寫邊解釋。201，202，203，。。。你看，這很容易，和從100 寫到200 一樣，隻不過是第一個數字由一變成了二，剩下的都一樣，會了嗎？
轉過頭來一看那女孩，隻見她滿臉迷惘，似乎一點也不懂，甚至讓我覺得她根本就不關心我作的和我試圖演示的，似乎她覺得反正有人替她作了，她就用不著管了。當時讓我感到無可奈何，這世上還真有象木頭一樣的人！？
唉，沒辦法，誰讓我應承下來了呢？隻好再埋頭寫下去，。。。208，209，210，211，212，213，214，215，216。。。。
這時，我姥姥從旁邊看出問題來了，說你要這樣給她一直寫到一萬那可是要不得了的時間啊！一句話把我給提醒了。對了，我的軍長們大概在那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於是我就一推六二五地對那女孩兒說，你就照我這樣寫下去，就可以寫到三百，同樣的方法就可以寫到四百，一直寫下去不就成了麽？她們看著我急匆匆有要務在身的樣子，不好意思再問什麽，就轉身回去了。而我就急忙地又投入了緊張的戰鬥，沒顧上細想那女孩離開時臉上極其失望的表情。
那天下午的戰役最後是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我已經記不清了，不是我不重視艱苦奮戰了一個下午的戰鬥成果，而是晚上的事情給我印象太深了。
那個星期天晚上八點四十五分五秒，我打開了練習本開始做家庭作業。我拿起筆就寫，
1，2，3，4，5，6，7，8，9，。。。
寫到這裏我停了下來，開始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我要把上麵的數字再重複十遍，才能寫到一百，在我們那時的現實生活中，一百對我們小孩子來講，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那時誰能有一百塊錢，那毫無疑問地要比當今的比爾蓋茨富的）寫到一百無疑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
而且這個任務要重複一百遍？！
而且越到後麵任務越艱巨，因為數字也越長！
而且我隻有不到十五分鍾的時間，（家裏規定的上床時間是九點鍾。）
任務的無比艱巨性逐漸清晰地顯現在我的麵前。這，這簡直比紅軍的二萬五千裏長征還難！至少紅軍一邊走路一邊還有仗打著玩，而我卻要坐在這裏寫上（我大概估算了一下）接近三萬九千個枯燥無味的阿拉伯數字（0 到9 十個數字差不多平均每個要重複地寫將近四千遍），這樣寫就是有一百個我也要給煩死了！
荒唐！傻瓜才會去幹這樣的事情！我想老師也不會出這樣荒唐的題目！
我想了一下，下麵10 到20我還有必要每個都寫嗎？用不著啊。不就是1後麵再重複一遍我已寫過的數字嗎。顯然不用。於是我接著寫到，
10，20，30，40，50，60，70，80，90，
當然，100 到200 我也沒必要重複，
100，200，300，400，500，600，700，800，900，
照此辦理，
1000，2000，3000，4000，5000，6000，7000，8000，9000，10000！
不到五分鍾就讓我搞定！
但望著這樣簡單就完成了的家庭作業，心裏有些發虛。這樣做的是讓別人為難一整天而哭鼻子的，老師所要求的家庭作業嗎？但不是這樣又能是怎樣呢？我覺得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老師不會那樣荒唐地要我們把一到一萬的每一個數字都寫出來。--- 但萬一是這樣呢？作為班裏老師最寵愛的學生，我還從來沒有過沒完成家庭作業的記錄呢。
如果明天老師問我，“我要你從一寫到一萬，你怎麽隻寫這幾個數字啊？”
我怎麽回答呢？
我想我應該這樣回答，您要求寫的一到一萬之間的任何數字我都可以從我寫出的數字中挑出一到四個（每行不多於一個）加在一起組合而成。所以，我寫的這四行數字中已包含了您要求寫的每一個數字。
想好了這個答辯詞，於是我就心滿意足地上床睡覺去了。----- 居然比規定時間還早幾分鍾！
第二天的星期一早上，我們年級的教室這邊可熱鬧了，好幾個家長帶著他們因為沒完成家庭作業而不敢來上學的孩子來向老師說情，大家都在交頭結耳地低聲議論著，我們班也有一位女同學臉上掛著淚珠，由她父親推著自行車帶來上學，大家都風傳她寫作業寫到半夜十二點以後還不敢睡覺，她竟然寫到了一千多。那是令我們所有人都咂舌的最高記錄！還有幾個寫到好幾百的。
我心裏暗暗感到非常慚愧, 慚愧的是我昨晚對老師意圖的猜測是錯的，那是真的要我們把一到一萬之間的每一個數字都寫出來啊！慚愧之餘也略感到心寬，看來沒有一個人完成作業的，法不治眾，這一次我應該能平安蒙混過關。
上課了，老師第一個要講的自然是這件事。老師講，“這次的家庭作業，從量上看，是偏重了一些，大家沒做完是可以理解的。但隻要努力做了，就很好。努力做過作業的同學請舉手。”
我感到猶豫，我做倒是做過，但努不努力可還真沒有把握（我總共才花了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寫了三十七個數字而已。）但看到周圍的同學似乎都舉起了手，我也隻好勉強把手舉了起來，但舉的時候底氣是相當不足的。
老師繼續講，所以，考慮到實際情況，我們決定把交作業的時間延長到下學期開學，把它作為寒假作業。
大家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心放回肚子裏去了，下學期，那是幾個世紀以後的事情了。
知恥近乎勇。破天荒地，我在家庭作業對老師意圖的猜測上竟然犯了個大錯誤！上帝保佑讓我這次僥幸過關，我下決心要把犯的錯誤好好彌補回來。晚上回家，找了一個舊練習本，修整後專門用來作這個作業。當時一口氣就寫到二百。不禁對鄰家女孩來求援時已經完成的艱巨的工作有了切身體會。第二天又寫了一百多。後來每天想起來時就往上寫上幾十個，但慢慢地隨著熱情的減少，我每天寫得也越來越少。
轉眼放寒假了，老師居然沒提寒假作業的事，但假期開始時我還記著，偶爾哪天想起來還往本子上寫幾個數，但到了假期中間過春節時，那可是一年中最盼望，最令人激動興奮的，玩得最高興的一段時間！我就把這事給忘掉了，連那個本子也不知道丟哪裏去了。而且不僅僅是我忘記了，似乎每個人都把它給忘記了，包括老師們！因為從來沒有人再提過這件事。
半年後那年暑假的一天，家裏大掃除，重新布置家具，我在床下麵發現了那個練習本。翻開一看，哈，那時我居然寫到了一千一百多，達到了我們班那位女同學的最高記錄。但這可是我花了將近兩三個月的時間才達到的數量啊，當時不禁對她能在一天的時間內寫那麽多的努力工作的精神感到由衷的佩服。想起當初自己的決心，我有了點再繼續寫的衝動，但當我真的拿起筆要寫時，全身上下突然有一種痛切的感覺，感覺我做的事情是多麽的無意義！也就是在這一刻，我似乎才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明白，老師部置的那個家庭作業是一個錯誤。至於說把它轉為寒假作業雲雲，隻不過是給自己找台階下,維護自己的權威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