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閑話
我住密河邊 日有二分閑
我的鄰居MARGIE (瑪吉) 和 BOSS(博斯)
我搬到這條街上7年。這是老城區裏的一條老街，街上家家戶戶的房子都烙印著四五十年前的經濟和審美模樣。雖然房子都很舊小，經曆了四五十年的風霜雨雪，外表刻上了歲月的滄桑，但是家家的院子卻很大，一英畝大的院子。房前房後各種樹木、灌木、花草、野草鬱鬱蔥蔥，枝繁葉茂，花枝招展，百種顏色，年年歲歲各不同。站在自己家的院子裏隔著灌木和樹便看不見隔壁的房子，從後麵的窗子看出去，像置身於自然保護區似的。這條街上有一半是老住戶，住了30-40年，住得最長的是我的鄰居Margie(瑪吉)和Boss(博斯)，她家在這條街上已經住了整整45年，小屋為瑪吉一家遮風擋雨45年。瑪吉家的房子也不例外地又舊又小，然而瑪吉卻在這裏生兒育女，朝往暮歸，勤勞工作。別看瑪吉家的房子又小又破，但她家前院有一個十幾碼高的旗杆，是這條街上最高建築物。旗杆子上的美國國旗無論是在寒風中，還是在夏日裏永遠地飄著，抖得很開，發出嘩嘩的聲音，十分威風。
瑪吉75歲，博斯80歲。瑪吉長得很氣派，淺灰色的大眼睛，圓臉，微微發福的身材，很像那個做假帳醜聞裏坐了3個月牢房的瑪沙，說話辦事顯著細心，她退休前在當地一個大百貨公司當會計。博斯當過海軍，去過朝鮮和日本，當然就是在港口停泊了一下，走出去沒有2公裏遠，連朝鮮妞日本妞長什麽樣還沒看清楚呢就起錨回國了。退役後，便在當地小公司裏做蘭領工作。我猜想蘭領工人掙得工資將夠養家糊口，沒多少儲蓄。博斯不是領導(BOSS，領導的音譯)，瑪吉是。因為博斯身體不好，咳嗽，吐痰，行動很慢，所以家裏大部分事情是瑪吉做。買菜，做飯，送小外孫上學，參加街道上的政事討論，城市的修路和開發，事無巨細都由瑪吉辦理。因此瑪吉是她家沒有領導名字的領導，博斯是有名無實權的群眾。
我的房子是推倒了一個舊房子蓋起來的，當時小區裏的計劃是在20年內逐步更新老房子，即推倒舊房子蓋現代派的新房子。我的房子便是這條街上的第一個實施。所以我的房子在一年前還是這條街上最貴的房子，我們也是這條街上的‘知識分子’。這條街上住得多是藍領，我們多多少少有點不合群。剛剛搬進來的時候，和左鄰右舍的家庭婦女們聊了一次天，知道了對街住的是Joan和Jim，家庭婦女和管道工，左麵是瑪吉和博斯，十年前退了休，右麵是Lynz和Jim，代課老師和計算機硬件調配師。我們搬到這條街上的時候兩個人都在大公司工作，是工程師。對鄰居們的了解限於剛搬來時那次僅有的聊天，對瑪吉的了解是請她幫我家看我家的貓，咪咪。
我們因為要去外地旅遊十天，必須把咪咪找個地方寄存起來，上次寄在寵物商店，咪咪染上了吐飯的毛病，吃得稍多一點兒就吐。所以這次出去很猶豫再把咪咪寄在寵物商店。因為沒有親戚，朋友家不喜歡貓，隻得硬著頭皮敲開了瑪吉的門。說明來意，瑪吉很爽快地答應了，並堅決不收錢。我猜想瑪吉是靠社會保險和一點點政府補貼過日子。看得出她家的日子很結據，我想給她的小外孫 特洛伊 買點什麽，於是跟她聊起了她正帶著的小外孫。瑪吉的外孫並不是她女兒親生，也不是她兒子所生，而是她前兒媳婦與其前夫，瑪吉兒子前麵的丈夫所生。後來她前兒媳婦又與她兒子離了婚，但還和瑪吉這個前婆婆保持著聯係，婆婆也像對女兒一樣對這個前兒媳，因此他們的關係隨著離婚從婆媳變成了母女。前兒媳離婚後患了一種奇怪的病，發起病來便不能自理，一種輕度神經病。所以這個前婆婆就把和她沒有一點兒血緣關係的小外孫領回了家，跟博斯組成了三口之家，家裏的成員還有一隻撿來的狗，和她喂了喂就在她家門口不肯走了的一隻母貓。我站在瑪吉家通向廚房的狹窄的客廳裏，想多了解了解鄰居，就問帶小外孫會不會得到政府補助？因為政府會把一些在家受虐待的孩子找人家寄養一段時間，這樣的家庭就會得到政府的補助。瑪吉被我不經意不得體的問話問得窘迫，顯然還觸及了她的自尊心，連忙回答她不拿政府的錢，並連連解釋她以前做會計工作，有退休金，博斯也有退休金。我也很後悔問出這樣敏感的問題，便舢舢地與瑪吉聊起了她家的狗和貓。瑪吉說她收養過很多貓和狗，最多的時候有四隻貓同時在她家，現在老了，看見街上的貓才不隨便喂了，也不收養它們了。我看得出瑪吉家的經濟狀況一直捉襟見肘，她家的房子看上去有20年沒修過，沒Re-Model過，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很舊，家俱更是舊。也看得出瑪吉沒有花精力整理屋子裏麵，客廳的桌子上亂七八糟地堆著書報，雜誌，很舊的沙發上堆滿了衣服，靠牆有幾盆花，花上盆上滿是塵土。然而瑪吉家的房後春天夏天的時候卻鮮豔奪目，盛開鬱金香和百合花。她家後院的一畝大院子裏，橡樹，白楊樹，槐樹，應有盡有。還有蘭色的馬蘭花，白色的Creeping Charlee，黃色的蒲公英夾在樹中間，依著樹綻放，瑩瑩嬌羞。瑪吉家那一大片鬱金香足有200朵，開在矮灌木叢子前，風風火火，勢不可擋。熱愛自然，熱愛環境，愛一切生靈，不管經濟條件多麽為難瑪吉，也阻擋不了瑪吉以愛回報生活，回報大自然，這便是我對瑪吉的了解。屋子裏麵可以邋遢一點，但是外麵不僅不會邋遢，還很光鮮。日子過得貧寒辛勞，但卻充滿了熱愛，熱愛自然，熱愛她周圍的人們。
美國的老人獨立性很強，像瑪吉和博斯這樣75和80歲的老人，沒有任何人幫忙，一切自理。我們鄰居7年，很少見瑪吉的兒子女兒過來幫他們收拾院子。春秋兩季的打掃樹葉對75的老人來說是滿吃力的事，而瑪吉和博斯從來都是興致勃勃地從早春做到晚春，早秋做到晚秋。我們這個州雪很大，早上雪還沒有完全掃好的時候，路上很滑，連我開車都十分緊張，瑪吉卻春夏秋冬每天早上風雪無阻地開車送小外孫上學，從來看不見她犯難。有一次她兒子的車壞了，瑪吉早上5點起來去送她住在10邁外的兒子上班。鄰居7年，瑪吉唯一一次請我幫忙的時候是一次她去商店忘記關車燈，電池沒電了，車打不著了，我開了我的車去，幫她Jump起來。瑪吉千恩萬謝，非常不好意思求人幫了忙，非要付錢給我，我當然堅決不收說很高興我能幫這點兒忙。博斯不常出來，他每天就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社區的事，國家的事，天下的事，博斯樣樣都看。偶爾我們做院子裏的活時在倆家的院子交界處會聽見博斯高談闊論國家大事。博斯在夏天的時候偶爾出來用他家的拖拉機割草，拖拉機很大，走起來“咚咚咚”地很響，所以大部分時間還是瑪吉用手推的割草機割草。有一次博斯特地走到我家的院子裏來，我和先生趕緊放下手上的活計聽他說什麽，老頭艱難地開口，但是直接了當直奔主題：你看瑪吉每天都在忙別人的事，對街琳達老太太死前都是瑪吉跑前跑後送醫院，死後又是瑪吉安排下葬的事，連琳達自己的兒子都沒這麽忙。對街琳達老太太我不認識，隻聽瑪吉提起過琳達已經80多歲了還一個人住，兒子很少從鄉下小鎮過來看她，她日常的菜和主食麵包都是托瑪吉買，然後自己做來吃。她死前有一陣子動不了了，瑪吉就每天去看她，幫她買點麵包和菜端給她吃。琳達是住不起老人院的，這樣的老人如果沒有兒女的幫忙就隻有靠鄰居了。瑪吉在這條街上就是鄰居們能依仗的幫一把的人。博斯還抱怨瑪吉隻照顧小外孫而不管他，小外孫在他家花的是他們的錢， 特洛伊 的媽媽是一分錢也給不了的，瑪吉照管 特洛伊 完全是出於對 特洛伊 的愛。博斯的抱怨情有可原，但對瑪吉我卻圖增了敬仰，如此不富餘的家，卻擁有奉獻著如此豐富無私的愛，撒向人間都是愛。
瑪吉的小外孫 特洛伊 四年前剛來的時候隻有三歲多，看上去很瘦弱，稚嫩的小臉上鑲嵌著一雙大眼睛，淺灰色，煞是好看。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媽媽會有輕度神經病。 特洛伊剛來的時候 膽很小，他在外麵總是在自己家的沙堆上玩。玩具多是一把小鏟子，一個小桶， 特洛伊 就那樣不厭其煩地挖那堆沙子，裝到桶裏，倒出來，再裝回去，再倒出來，來回來去可以玩一兩個小時。後來的兩年裏也不知瑪吉用了什麽摩術， 特洛伊 開始健壯起來，臉胖了，小胳膊小腿看著長的又長又圓了，小身板壯得像小牛了，焉然一個小夥子了。在外麵也不淨在自己家的沙堆上玩了，和小朋友一起騎自行車，打秋千，上滑梯，打雪仗，還當起了小領導帶著一幫孩子在街上跑。但是見了人卻還是忽閃著大眼睛小心諾諾地看，顯然，他還沒完全擺脫膽小。因為州政府要縮減開支，住在離學校一個邁之內的孩子都沒有免費校車接送，所以 特洛伊 每天上學是瑪吉開著她家的唯一一部破車送。瑪吉每天7點就起來了，做好 特洛伊 和博斯的早飯，準備好 特洛伊 的午飯，看著 特洛伊 和博斯吃了早飯，便送 特洛伊 上學。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瑪吉的辛苦是不言而喻的。我總想瑪吉的力量是一種精神在支撐，是什麽精神呢？為人類做些有意義的事？不虛度餘生？我說不清。也許簡單單純到隻是愛 特洛伊 ，愛是最神秘的精神支柱。
去年夏天， 特洛伊 回去德州和他的媽媽爸爸妹妹團聚，我沒有問 特洛伊 媽媽的精神病是否好些了，是否能照顧 特洛伊 和他妹妹了，我想是可以了吧，不然瑪吉不會同意 特洛伊 走。 特洛伊 走後，我經常看見瑪吉帶著小狗在她家的後院轉，很寂寞的樣子。偶爾遇到我出門取信她會站在她家的門口喊一聲Hi，可憐我極少有空聊幾句天。那天又碰見瑪吉，她說我前年從中國寄給 特洛伊 的明信片她都替 特洛伊 收著呢，等 特洛伊 長大了再給他，因為怕 特洛伊 的媽媽收不好，會當廢紙片扔掉。等 特洛伊 長大，10年後？那時 特洛伊 也隻有17歲，還不會到珍惜這些紙片的年齡吧？20年， 特洛伊 27歲的時候？是的，那時 特洛伊 會喜愛這些童年的記憶了，我想象著 特洛伊 27歲的樣子，聰明健壯漂亮的小夥子和瑪吉90多歲的樣子，瑪吉還能看見 特洛伊 長大嗎？
今年夏天，瑪吉坐了38小時的灰狗，縱穿美國去德州看望特洛伊。我真是難以想象75歲的高齡坐兩天一夜的汽車。夏初，瑪吉告訴我她要坐灰狗的計劃時，我曾試著勸說瑪吉，也試著幫助瑪吉買機票。但瑪吉堅持她願意縱穿美國看看風景，我隻好做罷。瑪吉回來後，深情地向我描繪特洛：長多高了，上的什麽學校，老師是誰，校車怎麽接送，小朋友多少。看來特洛伊已經適應了新環境，新生活。瑪吉說特洛伊還會想起瑪吉的小狗和我家咪咪。瑪吉是在用生命寫一個故事，寫一個普通人的故事。瑪吉無疑是3億美國人中的普通而平凡的一個。她以自己並不富足的懷抱溫暖另一個生命，以自己微弱的力量扶持更微弱的，是無名英雄。瑪吉家的旗杆子上的美國國旗依然在夏暑中寒風中飄揚，Prode to be American決不是一句輕鬆的空話，其中的負重，份量，點滴匯合隻有融身於其中的人才能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