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對美國的教育係統充滿懷疑,不是說這個係統培養不了人才,而是說它隨機培養的人才,很難落到自己頭上。
兒子高中畢業時以為自己喜歡語言學,他隻被伯克利和洛杉磯分校錄取了,在兩者之間他選擇了伯克利。從他了解的情況來看,去伯克利的一個可能出路是從事對即將消失的印第安部落語言進行整理和搶救工作。這跟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有出入,我覺得他需要更多的能與現實世界交流的語言,而非本科開始就與即將消失的語言摸爬滾打。
我理解的現實語言是數學。他如果去了伯克利,有可能修數學,但有更大的可能胡亂修些課。畢竟這是一個自由的環境,他是一個隨意的人。
所以我們一夥兒大人,以自身對世界的理解,略微用力地把他送到法國去學數學。
也是命運幫忙,他去了雨果的母校。對,是作家雨果的母校,學校裏的各個建築盡量用雨果的名字命名。但那所學校目前是法國最好的數學預科學校,而非最佳的寫作學校。高中畢業生想學數學專業的,首選這所預科進行兩年的基礎課學習。
兩年預科教育對絕大多數學生來說都很不容易。每周十來個小時的數學課,七八個小時的物理化學課,再加上一些語言、哲學類的課程。周六也常常被數學老師拉去教室上課。當然數學班的主課老師一律是數學老師,他們不僅來自最優秀的師範大學數學專業,也是激烈競爭後獲得教職的少數贏家,更是狂熱的數學愛好者。
教第一年預科生的老師會一直教一年級學生,教第二年預科生的老師會一直教二年級學生。他們各自主攻一個年級,似乎看起來教書可以年複一年輕車熟路。但事實上,他們的工作沒難麽簡單,他們要讀很多數學論文,要了解行業動向,而每年的教材,都要重新編寫,學生沒有教科書,同時他們自己也寫書,關於數學的各種書籍,有的老師已經著作等身。他們手上的學生,有看似讀書好,但沒有太多純數學天賦的孩子,有數學還可以,陰差陽錯、被家長老師忽悠進來的普通學生,也有來自歐洲各國頂尖的高中畢業生,這些學生有望成為傑出的數學家。
老師要在班級裏,把不同位置不同天賦的孩子送往不同的下一級學校。
兒子在兩年的預科學習生涯裏,得出了巴黎很醜的結論。有朋友開玩笑說,你兒子把巴黎過成了堪薩斯。他完全沒有感受到,距離校舍幾百米處的先賢祠正庇護著他們這些幸運兒,也沒有意識到,能常去盧森堡公園跑步是一種福氣。他默默地跟著老師上課,懵懂地走過兩年人生的巔峰期,他還不知道,他正在與未來最優秀的數學家當同學,也不知道,以後很難再遇到這麽優秀的老師、同學。
兩年預科結束時,他們經曆了長達數周的嚴酷升學考試。幾周的筆試,之後又接著幾周的口試。一種非常誇張且奢侈的選拔方式,在那裏延續了二百多年的奢侈。
他沒能進入巴黎高師,他甚至沒有進入巴黎高師的口試階段就被淘汰了。他不屬於最優秀的群體,心中也沒有對那裏的向往,他知道班上能去那裏的學生,比他強太多了。預科班的各種考試中,最優秀的學生可以考滿分49或者51這種奇怪的滿分成績,他隻能在30分左右徘徊,班上也有考三分五分的學生,極其殘酷。
得知不能參加巴黎高師口試的時候,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如果真的走進那個考場,他會被問得走投無路,不分東西。巴黎高師挑選進入口試的學生時,非數學類筆試成績一律不算數,隻看數學筆試成績。不怕偏科,就怕不偏科。進入口試後,對所有學生重新評估,筆試成績清零,完全靠口試做出最後的錄取決定。讓我想起Costco精心挑選一把香蕉的購物人,如果那些挑選香蕉蘋果的專注力被組織起來挑選學生,祖國得多強大啊。
預科班允許對自己升學考試結果不滿意的學生複讀一年,班上的老師也發通知給每個學生,歡迎每個願意回來的人再讀一年。但老師也說,你別因為考上的是裏昂高師就回來複讀哈,大意是說差不多就行了。不過老師本人從前也是複讀過一年的,兩年預科學的內容太多,對絕大多數學生來說,複讀都會有很大的提高,老師複讀後考上了巴黎高師。
兒子說,比他學得好的的同學都比他更愛數學。他的愛,大概隻有那麽一點點。他選擇去裏昂高師繼續學習,四年學製,一年本科兩年碩士,外加一年特殊培訓。特殊培訓是給歐盟學生一年準備考法國教師資格證的時間,而兒子這樣的外國人,要用這一年的時間去實習,體驗做科研的生活。
裏昂成了兒子摯愛的城市,有兩條河穿城而過。預科結束準備考試的時候學校放假兩周,各自回家複習。我去法國陪兒子,在裏昂租了住處,帶他離開巴黎在外地休息一下。他每天在住所複習功課,我每天滿街亂轉,然後買點兒橙子橘子回去與他共享。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回到裏昂,住了好幾年。
在裏昂休假的兩周,我從兒子那兒聽說,預科結束時的幾周考試在當地非常受重視,絕大多數同學的家長早早就到考場附近給孩子租好房子,考試期間住在考場門口,不被世間繁雜的噪音幹擾。聽了這個情報,我馬上說咱也可以去租房子,省去你車馬勞頓。兒子說,他不想花錢在考場附近租房子,他可以每天從學校出發,乘地鐵去考場。我依了他。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錯誤的選擇,連他在內,全校隻有兩名學生每天乘地鐵去考試。他每天早早起床,趕地鐵,沒有罷工、堵車、天氣驟變的情況下,地鐵運行半個多小時,下了車還得步行爬山二十多分鍾。到考場時,已經非常疲勞。而且考試的密度是一周最多八九場考試,每場三四個小時,數理化各考兩到三場,一共考四周。幸運的是,這期間地鐵居然安全運行了這麽多天,沒給他添麻煩。
相比起來,我們經曆過的各種考試,都很小兒科,再也沒底氣在兒子麵前說當年的高考多麽驚心動魄。考試結束後的他,也格外放鬆地過了幾年。在裏昂的第一年,他至少參加了五個俱樂部,玩兒各種東西,學樂器、用鉤針鉤織小玩意兒、參加飛盤隊、做雕塑、甚至為了看日本動漫開始學習中文等等。第二年,他成了好幾個俱樂部的負責人,他太熱心、太投入了,大家覺得必須把他放在那個位置上。第三年的第一學期,課外活動繼續如火如荼,課內一次考試不及格。
然後全球疫情爆發。所有活動停止,大部分時間足不出戶。
裏昂的幾年裏,學校要求每個學生每年春末至夏中外出實習幾個月,並且至少有一次實習要在法國之外。他一直拖著,沒有聯係法國之外的實習機會。而法國內,各個數學研究機構都有接納學生實習的傳統,申請過程十分簡單。三年級第二學期的這次實習,他選擇了裏昂的一位老師,比前兩年去北部實習更方便。他的理由是不用到處租房子住,住在已經熟悉的環境裏很舒適。
裏昂的這位老師非常勤奮努力,他不僅做科研,也做管理。疫情開始後,學校的管理工作成倍增長,把線下課程搬到線上,有大量的協調工作要做。老師晚上才有時間指導學生,幾個月的時間裏,他倆打了大量的電話。在老師連拉帶拽的努力下,他們開始合作寫文章。老師覺得年輕學生一定要積極參與到科研交流活動中去,把自己狂熱工作的慣性也帶進與學生的合作中。
實習期滿之後,這對師生的合作一直繼續著。文章寫了之後才知道養大一篇文章有多難,不停地發現問題,修改錯誤,重新措辭,四處征詢意見,參加討論,做演講宣傳自己的思路。兒子遇到了貴人,他散漫的生活中有了一根主線。估計也不是什麽特別不得了的研究成果,但算是加入了幫派,成了江湖中人,知道了一些口令。
接下來必須離開法國,出國實習。他選擇了瑞士,一湖之隔。瑞士比法國國際化得多,研究小組都說英語,博士生和博士後們定期開會交流。疫情的緣故,大家都習慣了網上開會。第一次參加討論會,大家說出一個概念時,兒子給出了不同的解釋,組裏一位組員立刻質疑道:你是法國人?嗯,是的,法國有自己保守閉塞的一麵,有些東西十分堅持,法國之外公認的數學概念,在法國那個圈子裏時常會有不同的認識。學校堅持讓他們出國實習,大概也是想打破小圈子的閉鎖狀態,希望學生了解一下外麵的世界。
瑞士的導師當時沒有招博士生的打算,兒子提出想留在瑞士讀博士時,被婉拒。導師帶著一點兒小內疚給他介紹了一兩個他認識的業內同行,同行表示招生指標下來後可以通知他去網上申請。回到法國後,網上的招生計劃才出來。瑞士的實習導師第一時間上傳了推薦信,裏昂的合作導師也答應了寫推薦信,但百忙之中,到截止時間前兩個小時才把推薦信發出去。但是裏昂導師有他負責任的一麵,他堅持要求在推薦信發出前,跟兒子一起把文章修改到可以正式投稿的程度。他希望推薦信的內容紮紮實實。
三周後博士招生組對申請人進行了網上麵試,也是疫情帶來的副產品,大家對網上交流、麵試都感到很舒適。對方一位成員對一個美國人在法國學習這件事覺得很有意思,了解了一下情況後,便錄取了他。我覺得他們是舍不得放棄一個英文掌握得這麽好的法國學生,這個組合本身很有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