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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師範大學物理係畢業的,但在我認識她的這些年裏,她從未給學生上過一堂物理課,也沒有跟我們討論過任何物理問題。她的學曆存疑。
但是那一年,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橫空出世時,連我娘也坐不住了。光明日報全篇刊載了這篇報告文學,我娘用略帶普通話的方言,在我家用來吃飯、睡覺、爭吵的萬能房間裏,向我們通讀了這篇文字。家裏很安靜,像是突然闖入一個奇觀,也像是生平看了第一部真正的電影,或者說一扇天窗被打開了。
這種氣氛的形成,跟陳景潤獨特的氣質和成績有關,跟徐遲的文字能力有關,也跟我們周圍見過的諸多數學老師有關。他們是榜樣,是誘惑。
我們住在一所中學的家屬區,周圍的鄰居基本上都是這所中學的老師。文革期間,這所中學裏有校辦農場,有校辦工廠,有芭蕾舞班,有樂隊,有各種與時代相關的組織,也有數學教研室。
數學教研室要單獨拿出來說,是因為那間辦公室總是亮著燈,在別的教研室的老師都回家休息的傍晚和夜晚,數學教研室總有人在那裏看書攻讀。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話大概是對數學書的描述。
報告文學出來的那一年,我開始上初中,就在我居住的這所中學。每一位數學老師都很優秀,或者說,回頭看,這所學校的每一位老師都很特別,很優秀。
我最喜歡的數學老師,曾經考上了清華大學。由於家庭原因,他隻上了一年大學,就輟學回到老家,當了中學老師。現在的標準看,猶如從哈佛大學輟學,展現的是另一個級別的優秀。他一直熱愛數學,站在講台上或者備課的時候,他就站在了人生的高點上。他把課講得特別容易,特別通透,讓人覺得誰都能學得像他一樣好。但離開那個講台,他得靠酒精維持生命的正常,所以他來上課時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像一個巨星,聚集出自己的高光時刻需要觀眾的等待、盼望、焦慮和驚喜。
另一位讓人印象深刻的數學老師,在文革後恢複研究生招生的第一次考試中成功考取了省城大學的研究生。
他曾經是我家隔壁鄰居女主人的未婚夫,他倆去北京旅行結婚,回來後就分手了。女子後來嫁了一位醫生,生了兩個孩子,住在我家隔壁,日子過得轟轟烈烈。男子後來娶了另一位老師的親戚,親戚有精神方麵的疾病,但終歸是個女人,略微能操持一點兒家務。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不懂人間冷暖,很鄙視有精神病的女人。
男老師大概有了更多堅守數學教研室的理由。他們領養了一個女孩兒,十分機靈、眼睛明亮身上有點兒髒的女孩兒。無法想象女孩兒如何跟一個精神有問題的母親一起呆在家裏,她們說什麽,吃什麽,有沒有衝突和矛盾?
數學老師考上研究生後帶走了女兒,忘了他妻子的下落。有時,人生需要數學來拯救。
我考初中那年是文革後重點中學第一次招生,暑假裏臨時加了一場錄取考試。這所學校的老師們摩拳擦掌,甚至親自去各個煤礦的學校監考,親自把試卷拿回來。考試是神聖的。
那次考試,我的數學試卷被扣了五分或者十分,這不影響我被中學錄取。但我跟我爹討論如何解答試卷時,他也懵了,他不懂我的算數邏輯。大概閱卷老師也不懂,隻能看到一個正確答案,過程像是PS上去的虛假皮膚。我把思路一五一十地講解給他聽後,爹覺得應該去向同事解釋、推廣這個思路。
我的試卷被改成了滿分,好像老師們查閱了幾位其他同學的卷子,類似的解題方法也調整了分數。這件事現在被想起來,是想說,世界是不公平的,如果我沒有一個在這所中學裏任教的爹,我的試卷活該被扣幾分,老師並不總是理解學生的思路,但老師有生殺予奪的位置。閱卷者的權威是一種流動的力量。數學的溫暖是自己的,他人的評判隻是一次交頭接耳而已。
我的最後一位高中數學老師是北大數學係畢業後被分配到邊遠地區的。他留給我的印象,一是他給我們講數學史上的故事,下課了大家還安靜地聽他講,恨不得鈴聲被屏蔽;二是他感歎我的高考成績發揮了水平。他大概不好意思說我是超水平發揮吧,但總歸還是表達了他沒想到我的臨場發揮。好像我是個不怎麽樣的學生似的。
但這不影響數學在我心中的地位。以至於我剛遇到現在的老公時,我的第一擔憂,是怕他數學不好。我沒考他修水管、整院子、洗衣做飯的能力,卻考了他一道數學題。以至於如今,我們總是生活在破破爛爛的房子裏,把兒子送進了數學係。
兒子上數學係這件事,是我和公婆之間為數不多的矛盾之一。公婆認為上數學係,是走上了死路,九年了,每次提起來他們都唉聲歎氣,好像孫子被壞人拐跑了似的。我也沒法兒向他們解釋,這是一個吃肉和吃素的問題,數學是肉,好吧?
我一直鄙視寫作,女兒和我爹總在夢想當作家,我像我的公婆一樣把寫作看成一條死路。兒子好歹在用數學養活自己,女兒和我爹,是不可能用寫作養活自己的。
這幾天又想到哥德巴赫猜想,開始問自己:徐遲對我的影響,到底是數學方麵的,還是煽情方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