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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回京筆記

(2016-04-09 23:50:58) 下一個

(1)

三月回到北京。

(2)

二十年前的這季節,拿著工作後攢下的第一筆大錢,飛回北京,在京郊的舊村改造項目中買下一套尚未建成的小公寓。之後曆經種種波折,家弟在這裏落下腳,生存。

終於,家弟也要離開這兒,赴美國生活。無人打理的小公寓,將被出售。一對新婚不久的年輕人看上了這套公寓,希望在這裏開始新生活。我回來,跟他們辦理各種買賣手續。

(3)

二十年裏,回過北京數次。帶孩子玩兒,探親訪友,各自歡樂。每次回來,見的都是舊友故人,聊的都是從前人的今天故事。感覺似乎並未離開,也未回來,隻是又聚了一次。

這次下了飛機就奔中介辦公室。見新人。

(4)

誠惶誠恐拿出準備的材料讓中介過目。中介負責人長得眉清目秀,但絕不是電視劇裏的美男主角靠顏吃飯。他年輕穩重,沉著地壓下焦慮,給銀行的朋友、總部的朋友、天下的朋友打電話,了解瞬息萬變的市場信息和市場之上,國家、市、區政府的調控政策。

我帶來的一半材料不適用。另一半被一一拷貝。然後他指點我去做護照的譯本公證,這是所有手續的源頭。

(5)

公寓這一帶,經過二十年的演變,依然帶著濃厚的舊村氣息。周圍的環境雖然比上次,上上次來有了不少進步,但看上去還是落伍。還是第三世界的街景。

這幾年,每當有人羨慕我,說你二十年前就在北京買了房子時,我都有點兒內疚,像是對不起他們的羨慕,也對不起自己的投資,或者對不起家弟。這房子,真的不帶有想像中那個發跡了的北京的現代氣息。它不是內斂,不是羞澀,不是不深沉或者不上進,它就是簡簡單單地存在著,不當櫥窗,埋頭生存。

對,這裏居住、行走的都是生存者。他們沒有大富大貴、改天換地或者飛黃騰達,隻是在北京有一個可歸之處。我全部“對不起人”的感覺,大概就是一點兒小小的失落,為自己行走在生存者之間而未能與成功者為伍的小失落。

(6)

據說樓裏的大部分單元都換過戶主了。二十年裏,一個蒸蒸日上的國家,一群積極上進的公民,從這裏開始,走向現代化。沒有換主人的兩個單元,一個戶主是我,過著美國的慢生活,另一個戶主在日本,踏著日本停滯不前的步伐。

(7)

第二天去公證了護照的譯本,需要大約一周的時間取件。

公證員是個小女孩兒,很誠懇地向我解釋辦事情的步驟。可以看出,她見識過各種案例,了解這個國家辦事的種種蹊蹺。估計她的父母比我年輕,估計她讀大學時是個優秀學生,估計她能在這寬敞高大的辦公室裏辦公相當幸運。從她的話語裏可以聽出,她誠懇地希望事情都能辦成,不要出差錯,不要惹麻煩,不要做出格的事。

(8)

二十多年前,在北京辦事比這艱難得多。那時候,大家盡量互相阻礙,事情的出發點是凡事都辦不成,想辦成事的隻有你自己 ,所有的忍氣吞聲都要自己扛著。

多少中國留學生從開始夢想出國,到踏上美國機場那片土地之前,一直屏住呼吸,生怕幾乎要成了的旅行在某個拐角處夭折。

來到美國後多年不願前往中國領館辦事,實在躲不開,非得去領館的時候,乘車或者駕駛在去領館的路上,心裏就開始已經七上八下,為準備接受工作人員的數落預先包裹一下自己容易受傷的小心髒。

那一代中國人跟我們一起老了。

(9)

從公證處出來,我們去了房屋交易登記處。據說由於房屋交易火爆,已經有人晚間在登記處的門口搭帳篷排隊,以便能確保登記事宜辦成。

問詢處的工作人員解答了我們的問題,跟上次家弟來詢問的結果一致,但跟中介得到的信息不一致。離開登記處前,家弟給中介打電話匯報了一下信息。中介負責人不安,他們整天在這種似乎有序又似乎無序的街上生存,擔心的事數也數不清。負責人說他的一個小弟現在就在登記處蹲著,你們拿著材料,讓他再進去核實一下。

我們這才發現,登記處內外有很多穿著黑色西服,掛著中介公司名牌的年輕人,他們或在抽煙休息,或在與看似客戶的人交談,或匆忙地穿行在登記處的大廳裏。他們的工作就是在這兒蹲點兒,追逐那個流動的靶標,盡力幫自己所在的中介分所,為客戶排憂解難。

(10)

為了這個房子的出售,我已經以更年期為借口各種吃不好睡不著地“作”給自己看好幾輪兒了。看到這些年輕一代的工作人員,我必須慚愧。不是說我要跟他們比著吃苦受累,而是說,他們讓我想到許多關於這個神話國度的神話基礎。

(11)

其實二十多年前出國的人都有一種在祖國倍受委屈要一走了之撩挑子的胸懷。祖國確實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有許多障礙、麻煩、陳規、新繩。但就是在這樣一個問題的汪洋大海裏,留下的人們闖蕩、攙扶、忍耐、掙紮,辦成一件又一件好事、壞事、不好不壞的事。

(12)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看到很多城管在一條大街上管事。據說,他們在管理那些收購采集、分類北京城裏廢舊物資和垃圾的人群。據說,北京城的垃圾回收處理有自己的一片江湖。這座數千萬人口的城市,每天要淘汰出來的無數廢舊物資和垃圾被這個垃圾江湖的成員像螞蟻一樣馱出城。他們將這些東西細細分類,再轉手給江湖裏收購不同舊物的上線。城管多半是管理這些轉手的秩序。他們並無專用的場地進行交易,隻能在交通方便的幾條大街邊完成物流配置。

在美國,這些不畏艱險的垃圾工或者垃圾工頭是會被藤校拉去進修的,他們身上有著一個社會向上的精髓:堅韌。

(13)

那天中午在餐館裏看見一群送外賣的外地娃擠在一起,渴望餐館裏的服務員把自己的貨盡早拿出來交到自己手上。他們的夾克衫背後印著“百度外賣”,眼裏閃爍著饑餓。舊金山街頭有各種各樣的流浪漢,流浪漢們不會來送外賣,他們的夾克衫背後沒有印著“Google Togo”,眼裏有混濁的滿足。

(14)

那天晚上突然想到,北京就是一個巨大、巨大、巨大的startup公司,希望與混亂並存,在無序中尋求有序,那種生命力如潮水般洶湧而來、蕩漾而開。

其實有點兒不舍得賣那套小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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