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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從夏令營回來那天經曆了漫長的旅行。哥哥主動要求隨爹一起去機場接她。他倆之間有著比跟父母更為重要的關聯,因為說共同的語言,並共同應付父母的語言,那種在他們心中似是而非的中文。
人的成長其實是個搜集信息處理信息的過程。語言是主要工具之一,說不定排名第一。丫頭說夏令營裏同宿舍的其他孩子都是去年夏天就在這個營地相識了的老熟人,她自己顯得格外例外。幸好有個來自莫斯科的女孩兒,說一口帶著濃重俄語口音的英文,這讓她感覺分外親切。從小在俄國教練開辦的俱樂部裏練體操,聽慣了教練的各種嗬斥,令她熟知俄語口音英文的拐點。突然在他鄉略有孤獨的時刻聽到這樣的口音,簡直就是遇到了鄉音。
丫頭的夏令營是她自己在網上找的。從兩三年前開始,她就主動張羅自己的一些活動。她揣摩我的心思,大概齊地知道我的邊界線,便在這個邊界線之內與虎謀皮。她的行為包括自己找了一位音樂老師,給自己找了一個很貴的夏令營,給自己買各種衣服。今年夏天她在網上冒充我,跟遠在東海岸的這家夏令營聯係,給自己安排了兩周的活動。
夏令營地處野外,不許使用電器設備。當她到達營地之後,手機即被收走,中斷與外界的聯係。本著對美國社會的信任,我樂得有人臨時收走女兒,可以名正言順地不聞不問,連一廂情願地追蹤都省了。他爹一直嘟囔,以前兒子去類似的夏令營,至少還有單邊通訊,營地還開著一個網站,每天發布一些新的照片解父母思念之苦,這家營地怎麽就跟斷了線的風箏似的杳無音訊?
嗬嗬,其實這家夏令營也是負責任的。開營幾天之後,老師分別給家長打電話介紹了孩子在營地的表現和適應情況。可惜丫頭一手遮天地料理申請手續的過程中,把自己的電話和郵箱地址當作家長的通訊信息給了老師。老師綿長而親切的留言消失在丫頭自己的手機信箱裏,直到她回家後才給我聽了一遍。
她的偽獨立生活是建立在紙老虎手中的鈔票基礎上的。她從小就知道,父母不是用來愛的,他們是用來滿足自己的需要的。她需要父母,就像商人需要客戶一樣。她不會輕易得罪父母,不會輕易違背父母,也不會輕易滿足他們。一切都建立在動態平衡之中。她是一個天生的好孩子,讓父母滿足養育的喜悅,也磨礪父母養育的本領。她不是來自上帝的禮物,而是上帝發給我們的一台遊戲機,要過許多關卡才能玩透玩通這場遊戲。
在紙老虎假裝發威的時候,丫頭也陪著做戲。她在給自己紮了一對耳朵眼兒之後,滋生了再紮一對的野心。她的要求被我輕描淡寫地應了,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其實她是當真的。等她以為我真的答應時,我變卦了,順著他爹的意思不同意她去紮第二對耳朵眼兒。於是她開始了漫長的對我的各種教育。首先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應該什麽事兒都聽丈夫的,其次,自己原本答應的事兒,出而反而也是不該有的品質。不過,如果你跟爹爹分居甚至離婚之後能夠滿足我紮耳朵眼兒的願望,我會理智同意你們分居甚至離婚的決定的。即便是紙老虎,也是牛皮紙做的,並不那麽容易被說服,有時簡直就是釘子戶。
在經曆了長達一年的說服教育都不起作用的情況下,她也耍起了小昏招,比方說引述某某同學的情況,那誰誰誰的家長就同意她再紮一對兒眼兒。這種你看那誰誰誰的句式,本是孩子們十分忌諱的,她曾經在另一個回合中教導我,你教育孩子要堅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不能看見別的家長如何如何你就效仿,人雲亦雲不好。我把她上次的教導裝裱起來給她看,說這可是你的意思啊,我不能隨波逐流。她豈能被我難倒並退卻?她恨鐵不成鋼地歎息:反正你已經隨波逐流了,就這樣順便漂下去吧。
對丫頭而言,夏令營的好處不單單是體力上鍛煉自己,腦力上休整自己,其實感情上也在豐富自己。哥哥的好是看不見摸不著但永遠能感覺到的。這種感覺沒有分別的牽掛,便體會不到需要珍惜。在營中,丫頭感到了孤獨。她給哥哥寫了一封信。信的開頭帶上了父母,但很快就警告父母,以下文字你們找哥哥翻譯,如果他不願意翻譯,你們自己找穀歌瞎對付吧。馬上,文字切換成法語,絮絮叨叨一大堆。唯有這樣,她心裏才覺得親切,那種私密的感覺讓她有安全感。哥哥向我們解釋,用法語是怕夏令營的領導偷看。他們不想讓那種清澈的情感粘稠,哪怕隻是想一想,也要趕緊瞥清。瞥清的一瞬間,各自心中一股清流湧過。
回家後妹妹說她一直在等待回信,沒想到她自己的信也是她回家之前兩天才寄到。我暗自揣摩她盼望回信的心情和不安,有點兒小壞地覺得她的人生因此又完美了一點兒。
她回來時的樣子有點兒胖,有點兒高。她說營地很舍得喂養他們。上飛機前她發回短信說,來機場接我之前,你們應該去進出口漢堡店買好漢堡包帶給我。他爹顫顫巍巍如同拿到了聖旨,向哥哥打探到她最喜歡哪種漢堡包。見麵時丫頭還是批評了他爹:你怎麽隻買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