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瘋狂

（一）

房子賣掉了，甩掉了舊的債務。但一家人還需要地方住，便開始尋找新的目標。

城裏階層多，幾乎什麽價位、什麽式樣的房子都有。估計買個房子不是什麽難事，我鎖定價格的上限是70萬。

這也是不得已，我也知道7000萬的房子住著更舒服，但那是我所不及。

剛結婚那陣子，娘從國內來看我們，老公帶娘去山上看附近新蓋的豪宅，過眼癮。老公跟丈母娘解釋說：這種房子，女兒要是嫁對了人家，一結婚，就住進來了；若是嫁錯了，一輩子都不用想了。

我娘老實，沒聽出女婿的宣言與威脅。我也老實，居然就認了。估計老公這輩子也就是打算騙個媳婦生閨女，等到他自己的閨女出嫁時，他恐怕會先檢驗財禮。可憐咱家的丫頭啊。

（二）

總之，要不是這個星期的彩票創出世界曆史紀錄，咱連住豪宅的夢也是不敢做的。

因為街上有彩票，我也夢想了一把。那天，我跟丫頭說，我要去買彩票。丫頭說：別去，你賣了房子的錢還在賬號上，自己有那麽多錢，怎麽可能中彩？

丫頭隨爹，言談中有一絲冷酷的真實。

我打消了買彩票的念頭，去看了看孩子學校附近的破房子。

（三）

做經紀人的朋友，雨夜開車從南灣來城裏帶我們去看房子。黑燈瞎火地，我們看了三個房子，或者說，兩個半。有一個房子據說open house的時候來了170多人，經紀人把鑰匙收走了。他估計，這房子已然出手，隻等待隔日再open一小時，就了了。

第三個房子離學校很近，房主也花過心思在房子上。廚房廁所餐廳客廳都做過些許改進，後院巨大的陽台，可供天晴的日子看日落和細微的海景。視力好的話，還能隱約看見金門大橋。在這個社區，這算得上是比較出挑的房產了。我估計。

（四）

但我不是特別青睞這個社區，這裏緊鄰太平洋，大霧彌漫的日子多，一年裏倒有大半年或許見不到陽光。孩子們的學校在這裏，有時孩子放學回家後會抱怨：不公平，家這邊這麽好的太陽，學校卻是陰天。

以前說起來搬家到學校附近去如何，孩子們會說，搬過去了會得憂鬱症。

不過那都是他們從前的看法，那時候我們跟南灣關係比現在密切，我們跟陽光的關係也比現在密切。現在，他們似乎也習慣了陰天蔽日氣候。

更何況，大人騙孩子，總有點兒年齡優勢。我說，你們看，要是住在學校旁邊，你們每天早上可以晚起30分鍾，夢都能多做好幾個喲。他們大喜。

我們因此決定，就去買這個房子吧。

（五）

賣家的定價是60萬中。在這個社區來講，以他家房子的狀態來說，相當謙虛謹慎。一向反對加價買房的老公都不忍心了，說，咱還是給加點兒錢吧。我想了想家裏的財務狀況，誠懇地說，我們能加到70萬。消息也遞給了經紀人。

（六）

賣房截至日那天，經紀人打聽到，這房子已經有20個offer了，其中大約7個超過了70萬。經紀人說，想拿下來，至少要72、3萬。讓我跟老公商量，是否能出個起碼的價。

老公似乎跟該社區有些粘合力，居然說：如果真有7個超過70萬的買家，72、3萬也拿不下來啊。我小心謹慎地說：您的意思是得上升到70中？您真的很想拿下來？老公神秘莫測地說：我隻能表達到此，你看著辦吧。

（七）

一個人在什麽情況下才會這麽含糊其辭啊？或者一個如此含糊其辭的人具有什麽人生素質啊？

（八）

回頭給經紀人打電話，說：73萬拿不下來吧？經紀人馬上講述了他自己給自己買房子的經曆，當初10多人爭那幢房子，開價92萬，他自己以120萬拿下。買房子嘛，就是看你多喜歡那個房子了。再說，你一旦失敗，就得有下一次戰鬥，就得繼續跟人搶，不如一把搞定，往下就安心過日子了。

我聽了，血溫微升，心想，那就搞定吧，出75萬。

經紀人一聽火候差不多了，趕緊放話，你馬上給我寫個e，說願意出75萬。我照做了。

（九）

折騰了幾天的事，有了初步的決定，我心輕鬆。去接孩子，跟孩子們說，已經給了offer，明天估計就有結果了，過一個月，估計就能搬進去了，你們就能睡懶覺了，哈哈。

（十）

說完的那個瞬間，我突然沉重了。

大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不再想跟人說話。我去買水果，交錢的隊伍奇長。平時，我會不耐煩。那天，我卻很享受站在隊伍中的等待。我感到了委屈。

（十一）

那個房子，或者說，整個那個社區的房子，都很陳舊。一走進那些房子，陳舊的味道就會彌漫過來。當初，那些房子也是開發給窮人住的。那時候對窮人也還有惻隱之心。房子的結構是住房在二層，一層徹底當車庫。這麽做，也是要避開一層的潮氣。樓上哪怕緊一點，擠一點，也還是身體要緊。

可是後來的幾十年，接近百年的時間裏，人們越來越不能忍受彼此間的近距離，人們需要更大的空間，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人們更憐恤心理。那些房子們，紛紛被加蓋了樓下的in-law單元。車庫被壓縮， 裏側被翻修成一個小房間加一個小廁所。這樣，孩子，或者長輩，或者遠親，或者房客，就可以將就著住下，擁有一片自己的空間。這些空間往往是非法的，城市對此非常不滿，卻也無法一一追究。法不責眾經典案例之一啊。

又過了很多年，這些陰濕的姻親伯文也舊了，老了。多半也疏於照顧。去看房子，走到這些地方，往往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各個房間，都承載了幾十年的心酸。

這也是我多少有點兒怕這個社區的原因。好在，我們即將到手的這個房子，不曾有過這般忍辱負重的經曆。或許，那另外的20來個offer也是同樣欣賞它的這份兒幹淨。最重要的，因此，這個房子的開價十分低調。跟眾鄰居相比，少了一個房間，賣主也略覺得愧對買家。

（十二）

可是，幹淨也都是表麵上的。賣方披露的資料裏，明明標記著這個房子哪裏受了損，哪裏需要緊急處理。賣主明明說，那個看似漂亮的廁所，一旦有水蒸氣的時候，便有異味散發出來。或許裏麵隱藏著巨大的問題。還有屋頂的天窗，自打裝上之後，就未能抵擋狂風暴雨，有大雨來臨的時候，它總是要跟著哭泣的。

而另一些東西，明明是我不那麽喜歡的。那個廚房的水池，明顯不夠深，那個冰箱，也太普通了，爐灶也不那麽合心意，烘幹機，據說也處理不了大宗衣物。假如就這麽搬進去住，我可願意送走了孩子，整天留在家裏？

（十三）

不，我肯定不會願意的。我，甚至站在隊伍裏想，如果搬進這個房子，我死活是要出去找工作的。而且，我要找個離家很遠的工作。

可是，我真的給賣方加了8萬多塊，低三下四地想讓對方把房子賣給我。我或許是在討好老公。以前買房子，都是以討好我自己為前提。終於熬到了我不再工作的日子，終於不由自主地 要討好老公了。

我有一種站在懸崖上的感覺。

（十四）

老公聽了我出的價錢，表示感謝。表示我辦事得力。那天晚上，他很幸福地嘮叨，這房子基本上是我們的了。他估計，城裏人沒見過我們南灣來的炒房團，那氣魄，那世麵，肯定砸得賣主頭暈。

一輩子，他都沒這麽忘乎所以過。

（十五）

他這舉動，肯定被上帝目睹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經紀人都沒有來電話。老公說，估計雙方經紀人還在交涉。或許，幾十個offers看下來也不容易。

（十六）

經紀人電話進來的時候，我心裏已經輕鬆了。我已經從懸崖邊上退了下來。

房子沒有拿到。他們收到了大約30個offers。我們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拽的。賣家選了一個比我們低但是現金全款的offer。

被砸暈的，是買主。

（十七）
老公鬱悶了。感歎：彩票明天才開獎，房子今天已售罄。

他想，另外30來個買家估計也跟他一樣鬱悶，要不跟他們聯係一下，咱們組成一個團體，互相安慰，然後聯手跟未來的賣家討價還價？

那天晚上，他長歎一聲：不公平。

丫頭說：Daddy, chill.

(十八)

我覺得自己無法在不久的將來搬離現在的居所。

坐在城市的上空，看著太陽從四麵八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