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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抵一命

(2010-07-16 19:11:51) 下一個

要說這輩子被迫做過什麽有違自己心願的事兒,那就是生老二了。

多數人對自己的能力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尤其如此。當初懷了老二,就下決心不要。不能要,不敢要,要不了。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攬下一個生命。人命關天的事兒。

約了醫生,看了大夫。就等著做手術了。

孩子他爹沒啥人生目標,生女兒是他的終極目的。認識他之後,他第一次租了個電影錄像帶回來給我看,就是那部喜劇《新娘之父》。那時候他自己老婆還八字沒一撇,就已經想象著女兒出嫁為父的恐慌了。有人真是一輩子超前,不肯按部就班。低頭聽他講解電影、津津樂道那位新娘父親的心情,不看著他的臉,還真覺得他跟我爹是同一輩人。

我要是選擇去做手術,就等於主動發出離婚申請。這個我懂。一向我行我素的我這次苦被套牢。一向不信鬼神的他,發動同事、朋友,去各種宗教寺廟為他、為我、為孩子祈禱。別管哪個廟裏的神仙,全在他心中忙碌了起來。

之後,盡管我抱怨、不滿、耍脾氣,孩子還是生下來了。幸好是女孩兒,否則可能得一直生下去。也興許會納妾。

孩子生下來之後,我徹底脫了形。臉型、臉色,一年之間麵目全非。

那幾年常去一家中餐館吃飯。生完孩子再去,服務員中的大姐大以為我遭受人生猛烈打擊自殺未遂。每次看到我都痛心疾首地說:好好一個人,怎麽就給折磨成這樣了。

終於,有一天她跟我說:有兩位台灣來的高人最近出沒於灣區,我給你約了個時間,給你看看。估計要是擱到文革期間,她得給我聯係憶苦思甜報告會上發言的機會,控訴婆家的虐待。

我便真的去了。在一家飲茶的廣東餐館,請兩位高人指點了一番。結果無非是說你命該如此,認了吧,別癡心妄想了之類的。青春的尾巴,就這麽被我自己包的一個80美元紅包,哢嚓一聲,剪斷了。

有段時間,寢食不安。人就活脫脫地瘦成了一捆柴火。他爹說,你也別這麽跟自己過不去。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就廢物利用一下,隻當自己已經死了,行屍走肉,陪我們爺兒仨度過餘生。我們領情。這丫頭跟我一命抵一命。

要說,女兒小時候不是個難帶的孩子。她除了一個普通孩子需要大人幫助的地方之外,也作出種種討大人歡心的舉動。求生不易,也真難為了這孩子。她在體察、揣摩如何讓娘心甘情願地把她養大。他爹說,這孩子從來不把自己弄進死胡同,舉動間總是處於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位置。他爹說這話的時候,她也就三五歲。我不似他爹能揣摩人,愣愣的,被孩子哄著,並不知道她的把戲。

直到她長大了一些,才覺出帶她越來越困難。這種困難或許是我自己當初種下的種子。我孕期的厭煩、不安、不滿,都化成了她現在的各種抱怨。幾乎每一次去上跳舞課,她都會抱怨。老師不好就抱怨老師,老師好了就抱怨自己。我本是個隻會給別人臉色看,自己不會看人臉色的半傻子。現在得天天看她的臉色。終於,連行屍走肉都當不下去了。

那天,真的惹急了我。帶著她和哥哥出去,一邊走一邊跟他們說,要是有人領養你們就好了,我真的累死了。他倆竟然嘻嘻哈哈起來,說,哦,已經太晚了,我們都這麽大了。人家要領養,也得三歲以前。

敢情他們都研究過了,難怪過了三歲前的危險期,就變得這麽難帶。既然你們倆這麽機靈,就向你們攤牌吧:我實在幹不了,帶不動了,不想要你們了,你們看我該怎麽辦?

哦,你隻能違法亂紀,把我們殺了。倆人邊說邊笑,以為在編排一出戲。另一個接著說,你得設計得巧妙一些,既要出事故讓我們死,你自己還得身在其中,不要讓自己也死了,這樣別人才不會懷疑你。

要是那樣,我才不在乎我自己死不死。我回答說。然後建議道:要不然你們好好活著,我自己死,也就不用帶你們了。老大哈哈大笑:shame on you. 笑聲中一副料你也不敢為的自信如風鈴一樣清脆地響著。

他們就是不怕,就是沒有危機感。惱怒之中,我隻能把這種現狀怪罪到他爹身上。他爹就知道寵他們。放養的方式還不簡單是放牧著牛羊,那樣多少還準備讓他們產奶、產肉,他爹的放養就是把他們養成寵物,除了撩人心弦、委人責任、挑戰耐心之外,並無別的打算。

我真的被他們氣病倒了。連著看了三次中醫,仍然在驚恐的咳嗽中煎熬。醫生說你好像休息不好。我說可不。醫生說聰明的孩子難帶。大概是真的,尤其是小聰明的孩子。醫生自己有四個孩子,其中一個女兒有三個小子,經驗老多。

女兒差不多具備了我們小時候認為的一個壞女孩兒應有的各項素質。跟他爹訴說,他爹糾正道:就是長得不夠漂亮,算是她的福氣。我跟著糾正,是這個社會的福氣。他爺爺批評祖國的一些現象時說,總是喪事當作喜事辦。有時候,還真是不得已。比方我們這對兒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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