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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謝奶奶 2004.11.26

(2008-12-15 22:49:59) 下一個

我的謝奶奶

                ·小 繁·

  剛來美國的時候隻有一位親友可拜訪,就是姥姥和姥爺年輕時的朋友謝奶奶。出國前姥爺介紹了一些他們跟謝奶奶認識、交往的經過,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我沒太認真記。但是去看望謝奶奶確實讓我興奮和高興。一是我跟姥姥姥爺最親,他們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親人,二是到了人地兩生的地方,有門親戚可走,想想都覺得幸福。

  謝奶奶寫過不少書,也教過多年的書,退休後就住在舊金山的老年公寓裏。第一次見麵時,她已經八十七八歲了。老人精神很好,也愛說話,坐在老年公寓狹小的房間裏,謝奶奶告訴我她以前和她先生一起住在這兒,那時,一人一個書桌,每天各自看書寫文章,累了就聊會兒天兒。三年前的一天,老先生突然提出要跟老伴兒換個桌子,謝奶奶見先生喜歡自己的位子,就爽快地答應了。兩人一陣忙過後,東西都搬到了主人的新桌子上。各自坐在新的座位前,老先生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也象是突然沒了新的想往而有幾分失落。接著,老先生順勢倒在桌上,再也沒有醒過來。說話時,謝奶奶顯得很硬朗,也很堅強,三年前的景象還在她眼前,她頭腦裏想的還是先生在世時的生活,嘴上說的是先生走得真安靜。

  後來再去看謝奶奶時發現,謝奶奶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少短期記憶了,每次我都要重新自我介紹一番,提起我姥姥和姥爺的名字,謝奶奶會非常高興,但是一轉眼,她就又把我當成時她以前教過的學生了。我也就將錯就錯,以小賣小。我們的談話也總能進行下去,隻是我覺得她的先生不是三年前去世的,或許已經好多年了,謝奶奶的記憶停在了先生去世三年的時候,並一直這麽硬朗而堅強地生活著,看著謝奶奶的硬朗,我心裏卻不輕鬆。

  但是進一步的交往,謝奶奶讓我感受到了她的另一麵,一種遠非輕鬆所能表達的東西。或許是作家的緣故,謝奶奶說話,辦事來總有一些感召力,也透著幾分輕浪漫。

  來美國的第二年,表妹從中部來西海岸玩兒,我自然要帶她去走訪謝奶奶。那時我還沒有車,就麻煩有車的男友帶我們去。我們三個人嘰嘰喳喳跑到謝奶奶家,還給謝奶奶帶了個小禮物,一隻小木碗。謝奶奶拿著碗兒樂嗬嗬地衝著我們說,我一定好好吃飯,一定好好吃飯。象是表決心挑戰自己越來越差的食欲。

  謝奶奶又一次聽過我的介紹後執意邀請我們去湖南亭吃晚飯,並講述了湖南亭的曆史,以及她來湖南亭吃飯的曆史。飯後,照例每人一個fortune cookie,謝奶奶得到的是“有人偷偷愛著你”的fortune,這是我吃中餐的經曆中碰到的唯一一次有浪漫色彩的fortune,特別是讓謝奶奶拿到了,我們幾個樂得前仰後翻。謝奶奶一個勁兒地說,怎麽會呢,不可能,不可能,既像是否認,也像是期望,孩子一般。飯後,謝奶奶讓我們三個去金門橋看夜景,並留我們在她那裏住一晚。

  那一晚是真擠,小小的老人公寓,實在是難容我們四個人。我和表妹合睡在一張單人床上,謝奶奶睡另一張單人床,男朋友睡在客廳的地上,他往那兒一睡,客廳裏再多放一隻腳都不大可能了。仗著年輕,這種環境我們三個也能睡懶覺,等我們醒來時,早已天光大亮,謝奶奶也不見了。閑聊了一陣兒之後,我們發現謝奶奶在桌子上給我們留了一個字條兒,上麵寫著,“三個小天使,我去給你們買早點了”。我們三人大笑不止。男朋友樂嗬嗬地說,哪有長胡子小天使。

  再一次有機會與謝奶奶聊天是因為男朋友去舊金山參加考試,我們又一次住在謝奶奶家。男朋友去考試的時候,我就呆在家裏跟謝奶奶聊天兒。謝奶奶寫過一本自傳性質的書,講述她如何反抗父親的包辦婚姻,離家,求學,參加革命的故事。那天謝奶奶跟我講起了那時的事兒,如說書一般,接著就說起最近常常想起那個父親包辦的丈夫。當年謝奶奶離開家鄉後,曾在省城登報離婚,表示絕不屈服於父親的包辦婚姻。現在奔九十的謝奶奶突然又想起那個前夫,並告訴我,有時想,前夫也是個老實人,也不知他過得怎麽樣了,真該寫封信回去問問;轉念一想,又怕小地方,人多嘴雜,人們思想不開放,到時候還會說我們兩個 “藕斷絲連”,也就算了。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再後來,我們都開始工作,我和男朋友也結了婚,買了第一個自己的住所。買了房子後,我們邀請謝奶奶來玩兒。那時我們還沒有一輛可以安全載人的車,為了請謝奶奶來玩兒,我們去租了一輛車,歡歡喜喜把謝奶奶接到家裏來。一進屋,謝奶奶就說,你們的房子很好,一定很貴。我給謝奶奶看照片,有一張我姥姥、謝奶奶和另外兩個好朋友年輕時的合影,謝奶奶驚奇地問我,你怎麽有這張照片,我向她解釋我的來曆,她應了一聲兒,表示明白了,是這麽回事兒。過了一會兒,謝奶奶又翻到那一張照片,又感到十分驚奇,又問一遍我為什麽有那張照片。一個晚上反複了數遍。

  我們也請謝奶奶去吃了一頓中國飯,謝奶奶直誇,飯很好吃。飯後送謝奶奶回家,一路上,謝奶奶十分客氣地對我老公說,老爺今天辛苦了,老爺今天辛苦了。老公一邊開車一遍偷著樂,天使變老爺了。整個做客的過程,謝奶奶表現得非常注重禮節。

  送謝奶奶回到老人公寓,聽見房間裏有人正大聲說話,我吃了一驚,怎麽會有人?謝奶奶不慌不忙地說是傭人。等我們進門一看,女傭正一手拿電話本,一手拿電話,大聲用廣東話打電話。看到我們進來,非常沒好氣地用我聽不懂的廣東話衝我們嚷嚷。

  弄了好半天,我才明白,謝奶奶的學生、朋友和讀者非常多,常常有人請她去做客,今天,她原本是跟另一個人約好了去那人家做客,卻被我們搶先給接走了,人家來了等了幾個小時也等不到謝奶奶。女傭是新雇的,就是因為謝奶奶的記憶越來越不管用,老年公寓才給她雇了傭人。今天下午到晚上,到處找不到謝奶奶,女傭急死了,電話本裏的電話號碼一個個撥,就差打電話到警察局了。我很同情女傭,但還是不能接受她對主人的態度,很想跟她辯解幾句,謝奶奶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說,讓她去,讓她去,表情頗為從容。

  再後來,謝奶奶過了九十歲,更記不清事了,家裏請了兩個傭人照顧她,我們也就去得少了。有一天在報上看到有人寫文章追憶謝奶奶,就又和先生說起謝奶奶的一些趣事兒,都是報上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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