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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了個老公是紅五類 2005.4.17

(2008-12-15 22:46:39) 下一個
嫁了個老公是紅五類

hobo

九十年代初的北美,華人還沒有現在這麽多,那時去東灣的考斯口,還很難看到黑發黑眼睛的鄉親。當時即便是華人聚居的城市,大多數的華人也都是來自台灣的第一代移民,他們在人數上和旅美生活的閱曆上都遠高出來自中國大陸的同胞。他們樂於觀察幫助來自既熟悉又神秘的對岸的準親人。他們心疼大陸的同胞,感覺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既親切也陌生。他們見到的大陸同胞當中有為數眾多的黑五類,黑五類這個詞對他們來說意味著瓜葛牽掛和同情。我是從他們的視角裏發現自己的老公是紅五類的。

那時老公天天使用公交係統去上班,作為工程師他有較多的自由選擇上下班的時間,雖然他下班很準時,上班的時間則有時會很亂。一次他十點左右才上車,晃晃悠悠穿著極不講究的他在車上遇上了一位熱心好奇的台灣來的中國人。對方疑惑地看著他問:

“你這是幹什麽去?(年紀輕輕,一天的大中間,沒有工作,怎麽會有這麽閑的人?)”
“去上班。”

“上什麽班?(這個點兒,除了中餐館裏打工的人,誰在這個點兒去上班?)”
“去公司。”

“做什麽工作?(看這身兒打扮和身量,七成兒是個搬運工)”
“做工程師。”

“你不可能是北大的吧?(北大哪有這般土裏土氣說話象發電報的人?)”
“不,不是北大的,是清華的(被開除一事就不告訴你這個陌生人了)”

“ 那你不是黑五類吧?(黑五類的人說話小心謹慎之後會充滿曆史的惆悵和哀怨,見到境外的親人一定會痛訴革命家史,然後用音調和表情告訴對方自己所訴說的全是真情實況,即便是誇張也不會有水分;哪會像你這般惜字如金,聲音裏夾著京腔的滑膩,笑容中嵌著幾分玩世不恭,找不到有分量的話題讓對方同情)”。
“對,不是黑五類,是紅五類。”

品味這段對話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家裏竟然有個紅五類的老公。

老公是個貨真價實的紅五類。爺爺是扛長工的老實農民,一生以種甜瓜養活老小,以吃一頓包子為人生的天堂享受。父親是高中時就入黨的優秀青年,差點兒被送往紅色蘇聯培養成革命的接班人,隻因當年體檢表神奇遺失,方才錯過了北方的寒冷,也錯過了成為青蛙的可能。姥爺是地方上的抗日英雄,青紗帳裏帶著鄉親進行遊擊戰爭,雖說後來在那個極小的村莊裏被評為地主,用老公的父親的話說,那麽貧窮的一個村子,全村養不起一隻公雞,地主村長領著大家一起聽鄰村的雞鳴知曉清晨。後來的歲月裏這位抗日英雄從事著有某種級別的工作,不再為黨工作時不叫退休叫離休。

老公小的時候,母親是一位擁有軍校大學畢業文憑的美麗女軍官,就職於王朔家對過兒的海軍大院兒,老公就是在那裏長成了新八旗子弟的雛形;父親任職於京城某無名高校,周末妻子把兒子從海軍大院兒帶回簡陋的職工宿舍時,會想出一些點子培養鍛煉孩子成為革命的後代。當孩子啼哭不止父親又無能為力時,為父者便勇敢地提起孩子的腳,頭衝下將孩子懸於四層樓的窗外,以震懾住孩子。果然,孩子不再哭泣,妻子也整整一周不搭理他,他則以一生的時間後怕:若是孩子當時繼續掙紮哭鬧兒掉下去。。。聽過這個故事後,我的後半輩子也傳上了這後怕疾病。父親也有一些較為安全的鍛煉計劃,三九天兒裏,將兒子抱到外麵去觀雪賞寒,軍人的兒子,豈能畏懼冰天雪地?結果兒子常常不爭氣地發燒,家裏裝過青黴素的小瓶子夠兒子操練一個兵團的戰役。

老公開始上小學時,父親就職的無名大學遷往三線,聰明的人們都在想方設法留在北京,至少留下京城的戶口,保住皇城根兒下一等老百姓的身份。美麗的軍官媽媽則放棄了海軍大院兒的官職,毅然隨夫離開京城。據說去注銷戶口時,片兒警都惋惜聲聲,說:我就給孩子們單立個戶口本兒吧,趁著孩子們的媽媽還是軍人。父親想了半分鍾,說:還是都走吧,都是一家人。公公的這種境界,我在美國受了多年的資本主義改造之後才體會出,家,就是要在一起才是一家人。

後來種種原因使得老公在十歲左右時回到農村的老家,跟隨奶奶在村兒裏生活。在那裏,他一改京城小少爺不吃蘋果不吃糖隻吃古巴香蕉和鴨梨的毛病。學會了吃野果子和幫奶奶幹活兒。那時他似乎也是村兒裏唯一一個出身貧農家裏而且學習成績很好的學生,常常跟著富農的孩子們聽富農講曆史故事。村裏跟他最要好的一個同學對他說,“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終歸還是要走的。”這種很沉重的話,讓老公感悟出自己的幸運,他一直都公平對待身邊所有的人。我不曾聽他詆毀過任何人,即便我有時想起以前的某男友會有憤憤的感覺,他也會公平地批評我的不公正。

臨去村裏之前他得到老爺給的一台鳳凰琴,用那琴自己彈會了多首革命歌曲,也學會了聽音樂寫簡譜的雕蟲小技。琴弦斷了的時候,就和小朋友去廢品收購站的廢紙堆裏尋,總會找到一根半根。

八十年代末老公曾在歐洲短暫地當學生打工,他當時努力打工攢錢準備買幾大件兒回國娶媳婦的想法讓我覺得不僅土得掉渣兒還漏出了房梁的寒酸;那段日子裏,他也曾幸運地在大街上撿到一張百元大鈔,撿起錢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買了一張心中非常向往的phil colins 的最新CD。我聽了便為之一動。

而九十年代初,老公在美國打著一份兒每月五百元薪水的高科技工,寄住在人家的客廳裏時,也執著地將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的第一句寫進匯編程序作為那時還很新的數字modem 的鈴聲,那個modem從未變成真正的產品,那鈴聲卻成了我心中很美的一段有關音樂的記憶。這種東西在今天根本就不稀奇,幾乎所有的手機都在任意地下載世界曆史上所有的音樂;可當年那個角落裏的那個境遇不佳的青年的心思卻向我展示出他骨子裏的浪漫。這深藏的浪漫卻也是當年鳳凰琴種下的根。

去年我買票陪他去聽phil colins 的音樂會時,他心裏是高興的,這是他唯一一次去聽他最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而我也知道,若不是我去買票,他自己是不會舍得的,隻有意外得來的錢他才會拿去享受,還是一個有著老農的執著的人。

老公的不修邊幅大約也是在村裏練成的。我不清楚他多久刮一次胡子,反正是長得他自己都不舒服的時候就會去徹底刮一次,一個細心的同事總結說周期是三個星期。

衣著當然也是不講究的,總給人一種正在工作的藍領工人的印象。一次他們公司與一家律師事務所或證券公司合租一幢辦公樓,兩家公司的人不免要供用一個電梯,平時也相安無事。一日,不知為何清潔工將一袋兒垃圾遺忘在電梯裏,正巧老公與一女律師或女交易員或女秘書共用電梯,女士對地上的垃圾袋頗為不滿,冷冷地問:“這是你的垃圾?”老公說“不是”,心中卻忿忿道:即便我是這兒的清潔工,垃圾也是你們造的,何來這問題。我顧不得評價那女士是否淺薄,聽著老公的心聲,臉上笑盈盈,我的浪漫的卻安全的老公。

認識老公時是我一生中最不想談戀愛的時候,剛結束了一些複雜的關係,心裏有些空但是很輕鬆,不想又開始一段新的路程。卻不小心在一個傍晚搭他的車回家與他告別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他為這一眼徹夜未眠,第二天傍晚就留在了我的公寓。幸運的是後來的日子證實了他是一個好伴侶,尤其是在日子艱難的時候。

我們合租了一個公寓,我傾我銀行所有買了幾件現在看來極為便宜簡陋的家具,他有些感動。我每周除了每天打工之外,有兩個晚上坐公共汽車去學校上課,維持我的學生簽證。每次下汽車回家,他都在汽車站等我,沒有一次例外。我也有些感動,後來提起這事兒,我難免讚許他幾句,他卻不給我感動的機會,告訴我真正好的男朋友都是開車去學校接女朋友的。

那時我打工的錢付學費是很困難的,他自己收入也不高,但他提出幫我付學費。我至今留著所有的交學費的收據,我們時不時開玩笑說這筆錢還也還不清。他為此未能買他當時喜歡的一款新車,過後對車也失去了熱情,我們買車時讓我去試車,他自己碰都不碰,說是車買來就是讓太太高興的。

一天,我從學校回到家裏,他讓我靠牆站好,自己單腿跪在地上兩手背在身後,然後一隻手從身後拿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遞給我,我笑了;又從身後拿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遞給我,我又笑了;又一張,我接著笑;又一張,我接著笑。。。一共是十張,一千元錢。是那段日子他給老板額外幹的一件活兒的報酬,活兒幹完之前,他從未告訴過我這件事,想給我一個驚喜。

很多年後,在我快要忘掉這件事的時候,在我對漲一兩萬元的工資滿不在乎的時候,在我對花一千元錢想都不想的時候,他告訴我,所有的日子裏,那一天我靠著牆,從心裏往外樂,笑得最燦爛,最高興。可能再也不會有一筆錢讓我如此心醉,老公心裏裝著那個時刻,沒有照片沒有攝影,隻有我心醉的感覺讓他高興。

前幾天老公的公司年度評定,據說老板寫了三頁紙極盡讚美之詞,我要求看一眼時,老公說家裏計算機上那份兒被他刪了,他也有貓頭鷹的習慣。但是我繼續追問時,他告訴我,實在不好意思讓我看那些遣詞,顯得老板沒見過什麽世麵,把他誇得太狠。

老公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員工。那年他們公司那個小有名氣的總裁買了一架直升機,可以方便地在公司的各個分部間行走。總裁來找這位任職工程師的我老公,說首航的時候他想帶老公去另一個分部開個會,其實老公根本沒有太多的業務聯係在那個分部,大老板的意圖也就是表示看重你,跟優秀工程師套套近乎。這優秀工程師還真不給老板麵子,說是自己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不能隨隨便便去冒首航的險,又不是真有事兒要去分部。老板可能還沒碰過這種人,但也不能強求,就罷了。我聽了之後直咬牙,紅五類是變不成黑五類的。

又是交稅的季節,老公的為數不多的幾樣愛好中,整理稅表已經漸漸排名靠後,可能是欠稅欠得傷了心。前些年,老公會把每年的新稅法拿來讀,研究之後給朋友們答疑谘詢。有幾年我們連續收到稅務局的來信,向我們請教稅表填寫的根據和原因。收到這種信,我心裏是七上八下犯了罪一般的難受。老公則很從容,抄起筆來一一解答,硬是告訴稅務局他讀出了稅法裏原作者未意識到的內容。

老公不是一個狂熱工作的人,在矽穀,在各個start up公司裏工作的這麽多年裏,從未跟著哪家公司上過市,但他每天都是按時回家的。我感覺這種人可能比股票上市難尋。家,在他心中占有永遠第一的位置,一如他父親當年帶著全家去三線的心情。

孩子們也是老公管得多,從剪四十個小指甲,給兒子理發,到給孩子們準備早飯午飯送孩子們上學,晚上睡覺前講故事,事事親曆親為。我說午飯在學校訂就是了,貴就貴一點兒,自己省點勁兒。老公倒也不是怕花錢,是怕孩子們不愛吃訂的飯,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剩了多少。一度孩子們吃得不好,老公便急著想辦法,變著花樣給他們找吃的,告訴我真怕把孩子們養瘦了沒法兒向我做娘的交代。其實在孩子們上學之前,老公是從不做飯的,那時他做的飯我看來也是沒法吃的,照顧孩子卻讓他心靈手巧了起來。

就這麽一個紅五類土老公,我從來無法開口說“我愛你”,但有時我想,要是我不現在預訂,下輩子要找到這麽個老公還可能真是有點兒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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