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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故事 2005.6.16

(2008-12-15 22:38:58) 下一個

注:這篇文章是上個月寫的,當時覺得我永遠也寫不完,就停在一個逗號上,放在那裏。今天整理文件的時候看到了,拿出來讀了一遍,似乎還能接著寫,就加了幾段兒內容。

《姥姥的故事》

hobo

最後一次見到姥姥是女兒出生的那一年。當時姥姥的身體已經很弱,不大能照料自己,住在我最小的姨媽家裏。我感覺到姥姥會不久於人世,就把六個月大的女兒留給先生照顧,自己帶著兩歲的兒子回國去見姥姥最後一麵。

姥姥是個非常獨立堅強的婦女,受到遠近親戚們的尊重。

姥姥的一生可以劃成天壤地別的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離開她父母的家之前的無憂無慮,第二個階段是離開她父母的家之後忙碌艱辛。

姥姥的父親是國統時期重慶市的郵政局長,姥姥小時候在父母身邊的日子是比較富足輕鬆的,成長的環境籠罩著自由開放的氣氛。作為家裏的長女,姥姥沒有裹過腳,但是學過鋼琴,打過網球,上過教會學校。姥姥的一筆好字在中學時代聞名遐邇,她擅長寫巨幅大字,豪放奔騰,當時的重慶市長看了之後讚不絕口,卻無論如何不相信這字是出於一個高中女學生之手。姥姥也在跟李宗仁打過網球之後得到對手的誇獎,不過我猜測那誇獎裏有更多是對女學生的客氣。

姥姥上中學時曾因為對聖經的懷疑而被教會學校開除,估計也是受到當時加入了共產黨的同學朋友的影響。共產黨同學們對姥姥的偏愛除了源於姥姥的為人豪爽和正直之外,更因為姥姥的家庭背景,姥姥可以去郵局內部幫他們偷信,繞開國民黨的檢查。以後的幾十年裏,姥姥在共產黨的統治下過著艱難的生活,卻從不對共產黨有任何的微詞,有一種信仰已經深深地刻入了她的思想深處,雖然她從未想過要加入他們的組織變成他們的一部分。

姥姥上大學學的是金融保險專業,第一次聽姥姥講起來時我非常吃驚,用現在的話講,那是個很主流的專業。姥姥讀大學期間爆發了日本侵華和抗戰。姥姥的那顆敢於挑戰聖經的心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留在家裏和大學校園裏了,她剪掉了燙發,換下了旗袍和高跟鞋,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家和學校去參加抗日,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二階段。姥姥所參加的是謝奶奶組織的婦女戰地服務團。

姥姥第一階段的生活離我很遠,都是道聽途說的故事,一定有許多演繹的成分。姥姥第二階段的生活則要離我近得多,這段生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生了我母親。當然生我母親之前她認識了我姥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姥姥帶著一身的才華嫁給了相貌英俊的姥爺。姥爺八十歲的時候仍然目光炯炯,精神矍鑠,我一直沒有見過比姥爺更英俊的男人,雖然這種感覺裏有明顯的偏袒,其基礎也還是很厚實的。

在生了我母親之後姥姥姥爺不停地又生了八個孩子,每兩個年齡相鄰的孩子之間都隻差十幾個月。我母親作為長女受到姥姥姥爺的厚愛。我一直猜想生我母親時姥姥姥爺之間的愛情一定是如火如荼的,我多次聽說姥姥那次坐月子時姥爺給她燒蹄膀的故事。這種幸福生活很快就被母親接二連三的弟弟妹妹們的到來給改變了,生活淹沒在瑣碎的勞作之中。等到姥姥姥爺帶著一群孩子回到姥爺的父母身邊時,除了堅強和正直之外,姥姥已經成了一個脾氣急躁的母親。

戰爭時期人的生存比在和平時期更加艱難,姥爺並不十分管家,姥姥挑起了家裏裏裏外外的重擔。他們先是辦了一所小小學,由姥姥任校長,姥爺管教務。在學校忙了一天之後,晚上姥姥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裝滿熱水的保溫瓶,旁邊站著一排大小不一的奶瓶,作為母親,姥姥在許多年的生活中一直有著一二三四五歲的孩子,半夜她要為他們衝奶粉,而睡覺之前她還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兒。

幾年之後,姥姥姥爺在教會的幫助下辦了一所大一些的中學,全家人住在校園裏。有了較寬敞的地方後,為了降低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姥姥除了種些蔬菜之外還養了些雞鴨,收些蛋給孩子們吃。

在那個校園裏,姥姥姥爺又有幾個孩子出生,其中七女兒先天很弱,生了大病。正趕上解放戰爭,解放軍過了長江就借住進了姥姥姥爺的學校,軍人們很規矩,得到姥姥的好評。看到病得奄奄一息得七女兒,解放軍毫不吝嗇地拿出珍貴的藥,救了小女孩兒的命。姥姥不說共產黨的壞話的另一個原因是女兒的這條命,姥姥向我提過幾次,沒有解放軍,這個姨媽早就沒有了。

幾十年後,姥姥的家又一次搬到離這所中學校園很近的地方。我們常去姥姥家對麵的一個公園玩兒,從公園的湖麵上看過去,能看到對岸沿著湖堤的一排房子,小姨媽告訴我那是學校最後邊的一排房子,她就是在那排房子裏出生的,她還知道是哪間房子。非常奇怪的是,我們誰也沒有再去那所學校裏麵看看,隻是遠遠地路過那裏時心裏想一下,那曾經是姥姥姥爺辦的學校。

辦學期間姥姥姥爺的朋友謝奶奶已經在台灣的台師大開始教書,念及抗戰時建立的友誼,謝奶奶給姥爺寄來了去台灣教書的聘書。拿著聘書,姥姥姥爺一籌莫展,光是這一大家的孩子的盤纏就要了人命。據說那之後姥爺去做了絕育手術,他們實在無法再負擔更多的孩子了,不知姥爺的行為是否違背他的天主教的信仰。

共產黨一統天下之後姥姥姥爺的學校就被政府收了去。姥爺去輪船公司工作,姥姥去一所大學任教,他們的孩子們在擁擠和混亂中長大。一度他們有四個孩子就讀於同一所小學,有的聽話有的不聽話,老師的條子不停地從書包裏跳出來。姥姥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為一個個孩子揪心,又沒有太多的時間照顧他們,作為母親的姥姥最後下決心放棄了大學裏的教職,調到有四個自己的孩子念小學的學校教書。從此,姥姥在這所小學裏教書,一教就是幾十年,直到退休。我也是在那所小學裏開始我的讀書生涯的。

我小時候多次被姥姥接到身邊生活,一是因為母親寫信抱怨我不好帶,另一方麵也是姥姥姥爺心疼他們的大女兒。姥姥姥爺的九個兒女當中,我母親是最受寵愛的,這種寵愛後來又傳到了我和弟弟的身上。

姥姥是個很嚴厲會打孩子罵孫子的祖母,但是姥姥沒有打罵過我。我或許從小就有一種討好姥姥姥爺的傾向,在兩位老人麵前乖巧得讓人心疼。讀小學一年級時與我同時住在姥姥家的還有一個表妹,比我小兩三歲。我和表妹之間有了矛盾,所有的錯誤都被安在表妹的身上,姥姥從不例外地批評表妹,表妹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舅舅看了非常難過,但是姥姥從不承認她自己的偏心,姥姥堅強的個性中也有很固執的成分。

夏天非常熱的日子裏,姥姥會悄悄給我幾分錢去買酸梅湯喝,四分錢一小杯,六分錢一大杯,在那時那是非常奢侈的消費,每次拿著錢我的心裏都會咚咚亂跳,我知道全家老少隻有我享受這杯酸梅湯。多年之後我仍然認為酸梅湯是世上最好的飲料,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趕得上它,甚至堅持認為現在的酸梅湯也沒了那時的味道,質量已經今非昔比了。

一年級下學期的那個六一兒童節,我一反平日的乖巧,做了一件讓姥姥姥爺吃驚的事。我和一個同學相約著把我們第一學期學過的教科書從家裏翻出來,悄悄拿到廢品收購站當廢紙賣了。不記得我們一共得了多少錢,兩個小丫頭拿著錢去了中山公園,玩兒了個興奮無比。

不知後來是如何向姥姥姥爺交待這件事的,兩位老人並沒有罵我,隻是講了一番大道理,多少他們也認為自己是讀書人家,賣書是萬萬使不得的。為了防止我再幹類似的傻事,姥姥姥爺決定每個月給我幾毛錢的零花錢。

我一直在想,如果做這件事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的表弟表妹,姥姥姥爺恐怕是不會這麽人道地解決這件事的。我可能是用表麵的乖巧贏得了特殊的待遇,而骨子裏我並不是一個乖巧的人。姥姥姥爺在世時我一直沒能在他們麵前坦白這一點,或許曆盡人生滄桑的兩位老人原本就知道我骨子裏的不安分,他們就是對我格外偏愛,即便我做了錯事,他們也一直在想方設法原諒幫助我。

解放後的幾十年裏,姥姥一直住在在輪船公司的職工宿舍樓裏,周圍的鄰居多是粗人,時不時有人吵架罵街。姥姥在一定的條件下會出麵主持正義,久而久之就成了居委會的管事人。

南方炎熱的夏天裏,人們越穿越少,男孩子們隻穿個短褲,女孩子們也短衣短褲地在外乘涼,許多人在外露宿直到清晨。姥姥卻從不允許我們在外睡覺,一家人的衣服也總是穿得齊齊整整。有時街道裏的年輕人穿著個短褲到姥姥家辦事兒,發現一屋子人都穿戴齊整地聊天看報,便非常不好意思,下次再來姥姥家一定會注意也穿的嚴肅認真。

我從未聽到過姥姥抱怨她的居住環境,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姥姥的居住環境非常差,尤其是與她自己娘家的生活比,那是一個很大的下坡路。

對於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孩子們,黑暗擁擠的走廊,不甚幹淨的公用廁所,合用廚房,孩子哭大人吵掛滿五彩繽紛的內外衣物的居民樓是與生俱來的,是背景裏的白噪聲。從白噪聲中出來後,才發現生活的環境本是可以悅耳清新的。而姥姥走進這種噪聲是在她成年之後,或許她也經曆過一段很長的適應過程,或許她一直有更強的力量支撐她的思想信念,總之在我的記憶中姥姥是安心於她的生活環境的。

姥姥不願意去任何一個兒女或她自己的弟弟妹妹家住,無論那裏有多麽好的環境。小時候聽父母姨舅們說姥姥傻,總是離不開那個破家,轉不開身的小屋子,鄰居間吵不完的架,我心裏也覺得姥姥思想僵化放不開。直到姥爺去世我才明白了許多姥姥的想法。

在我最後一次見到姥姥的一年前,姥爺去世了。姥爺是家裏的獨子,讀過很多書受過高等教育,是個舊式文人,不關心政治卻關心上帝,不熱衷於社會活動卻熱衷於聽戲下館子,都是為社會主義新中國所不容的舊社會的惡習。即便不是新中國不容他,在那個九個孩子的大家庭裏,吃飯的錢都有困難的生活中,聽戲下館子實在是有背家庭的基本利益。我聽到過姨媽對姥爺的抱怨,因此也覺得姥姥命苦。而且在五十年代,姥爺還被打成了曆史反革命,隻因為他當年隨姥姥在姥姥的娘家暫住時給國民黨幹過一年的文書工作。一個小小的曆史反革命,命運遠比那些大的戰犯要慘得多。為了這頂帽子,姨姨舅舅下了鄉很難抽回城,姥姥也被剃了陰陽頭下放到農村,姥爺本人英俊的容貌裏也充滿了惆悵和傷心。

我在姥姥家的日子,姨姨舅舅都出去工作了,姥姥家的經濟情況有了很大的好轉。姥爺會在每個星期天中午帶我和表妹去吃燒麥,也會帶我們去中山公園。姥爺最愛做的事情是文秘工作,學校開學的時候他會幫我把所有的書都用牛皮紙包上書皮,用香煙盒的包裝紙做成練習本給我用,給我買當時覺得很新奇的熊貓鋼筆,帶小房子的削鉛筆刀。

姥爺對食物的確很挑剔,他每天都對姥姥的烹調內容提出寶貴的意見。他的這種一絲不苟的飲食習慣給姥姥帶來了大量的廚房工作。在姥姥姥爺八十歲以前,這種狀況還不是十分讓人擔憂,但是當兩位老人都已經高齡多病的情況下,我們這些周圍的人就對姥姥所處的狀況有越來越多的不滿。往往是姥姥剛做好飯菜,姥爺就提出這種東西提不起胃口,他想吃的東西是那麽那麽樣的。姥姥從不為此生氣或討價還價,馬上就會到廚房重新做姥爺想吃的東西。可是這一轉眼兒的功夫,姥爺就躺在床上睡著了。等姥爺醒來時,飯菜已經涼了,姥姥又得忙碌一番,可能這一圈兒繞下來,姥爺又出了新的胃口。

我們都認為這樣下去姥姥會被累死的。可是有一天,姥爺睡午覺起來,向姥姥要了一碗麵正準備吃的時候,就一頭倒在了一旁,平靜地去世了。姥爺沒有經曆去世前的種種病痛,仙然而去,我們都為他感到高興。同時,我們想,這下姥姥可以好好歇歇了,再也用不著整天呆在廚房裏忙上忙下的。

可是姥姥自打不用忙上忙下之後,就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她一天天迅速地衰弱下去,半年之後,就生活不能自理了。那麽多年,那麽多艱苦的日子,支撐著姥姥的是那個有兩個人在一起的家,在幾十年的歲月中,兩位老人相伴著往前行,彼此已經變成了生命中的精神支撐。

我帶兩歲的兒子去看姥姥時,姥姥給兒子準備了一盒兒餅幹,兒子看到老人卻躲得遠遠的,姥姥隻是笑笑,並不太介意,然後安安靜靜地呆在房間的一角裏。老人已經沒有力氣關心第四代的孩子了。
我生兒子的時候,在電話裏,姥姥還很有激情地告訴我:我們的總理去了抗洪的前線,慰問災民。也是在那一次電話交談中我高興地告訴姥姥,表妹又懷孕了,表妹將會有第二個孩子。姥姥很緊張地說:你們可不能生太多的孩子,會影響你們的工作的。那是唯一一次姥姥在我麵前流露出孩子太多給她生活帶來的遺憾。

可是僅僅兩年之後,姥姥就已經不再說什麽話了。她的思想,她的熱情,她的判斷和期望都隨著姥爺的去世迅速地萎縮了下去。

兒子快要三歲的時候,姥姥病危的消息傳來。在跟一幫同事出去吃午飯的時候,我坐在一個同事的車的後座兒上,淚嘩嘩地流下。幾個年輕的同事不知該如何安慰我,車內一片沉默。

又過了兩個月,姥姥去世了,我心裏很安靜,沒有再流淚。

一天,一個家境很好的同事告訴我,他的家境雖然很好,卻也有些遺憾,他從來不曾跟祖父祖母那麽親近。我知道,他還記得我坐在車上流淚的情景,他是想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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