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我大腦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警告我:開飛機是一種錯誤。原因大概是周圍有太多反對的聲音,而且這種聲音都是來自跟我有相同文化背景的國人,對這種 “錯誤”的定義似乎也源於這種文化背景。離開這個背景,這個錯誤可能就會消失。說得有點兒懸,不過,我還是想寫一段文字,說服旁人也安撫自己。
我不曾是一個熱愛航空的孩子,也弄不清飛機發展的曆史,否則我應該去考北航南航一類的學校。即便後來在北京上完學出國前無家可歸的日子,因為朋友的關係有機會在北航的宿舍裏混吃混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沒有對飛機發生什麽興趣。年輕的時候我恐怕既不務正業也不務歪業,日子全是瞎耽誤著過的。
第一次想要開飛機是兒子出生之前的事兒了。那段時間覺得婚姻走進死胡同了,要想維持下去,或者去學開飛機,分分神兒;或者生個孩子,建立家庭新秩序。當時心理並沒有做好學開飛機的準備,估計那時的我跟現在的PM年齡相仿,心煩意亂之時就想幹點兒什麽新鮮的東西。開飛機好像在一般人的頭腦裏算得上新鮮了,對我來說也是這樣。
去跟老公商量,兩條路他都同意,估計他那時也是求和心切。老公的這種隨和態度讓我非常於心不忍,暗自決定還是生孩子吧,生孩子是老公的人生最大意義,如企鵝一樣。另外,家裏的老人也盼著呢。
生孩子的那段時間跟皮爾斯一起工作。業餘時間,皮爾斯熱情地飛行,我安心地生養孩子。肚子落下去又起來,一生起來就不大想停。心裏也沒有為身邊的業餘飛行員的熱情所動。
再次注意到飛機這個行業是兒子長到六歲以後。兒子用紙疊飛機,弄得家裏的爛紙鋪天蓋地。一個寵兒子的母親,總想跟兒子多套套近乎。正趕上自己業務無所長進,坐到辦公室裏多少有些怨天尤人。我所熱愛的那種忙碌有所作為的工作,在現在的崗位上似乎是看不見的。去找人做心理谘詢,還真是得到了些啟發,關鍵的啟發是:這麽垂頭喪氣地過下去,於人於己都不利。一個出路是換工作走人,一個出路是自己找出點兒提神兒的事兒,給自己加點兒氣。
看到cnd上有關航空的討論隔三岔五的頗有幾分熱鬧,聽大夥講有關飛機的事兒,越來越覺得新奇,經網友指點,讀了一點有關飛機設計的故事書。碰巧自己受過幾天工程師的訓練,也做了幾年工程師,跟隔著山的飛機行業的工程師們倒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這回再想開飛機,心裏平靜多了,有保暖思飛機的成分,也有挑戰一下自己的意思,順便還有寵寵兒子的願望。
跟老公一說,老公堅決反對。理由是不安全。上網一說,也有人發對,理由也是太危險。去飛行學校一聊,覺不出比摩托車更危險,再看學校裏的氣氛,人人都想飛上天,哪來的那末多疑問。
其實,最打動我的是第一次見教練時教練說的幾句話,大意是:“學開飛機的過程挺艱苦的,好多人沒有心理準備,不知道要學的東西很多,有人也就拖拖拉拉很難完成” 什麽的。再一看學習材料,林林總總一大堆,還真有幹科學的樣子,心裏就拿定了主意。
我跟飛行教練吹噓我在北航住過,心裏知道這簡直就不是理由,但是總覺得沾了點兒航院的地氣,或許能比其他學員有點兒優勢呢,至少給教練留下點兒印象也好。
最難過的還是家裏這一關。老公是個保守的人,一輩子做過的最不保守的一件事兒就是娶了這麽個鬧騰的太太。太太提議的幾乎所有的事兒,老公多以No開始他的對話,可是家裏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是太太提議的,老公的保守可以讓他一輩子不對任何事兒提出改進的建議。美國這個地方,什麽樣的人活起來都相對容易一些,特別是當一個人有些特長的時候。老公是有他的特長的,他是一個聰明過妻的人。靠著天生的這點兒壓過妻子的小聰明,他能把所有的反對意見用笑話說出來,不僅對我說,需要的時候也對我的朋友說,弄得我周圍的女朋友說,他那種反對的方式還讓人覺得挺舒服的。對旁人來說可能是這樣,可是十幾年如一日地生活在令人舒服的反對聲中也難免產生惆悵。好在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日子總能過。
並沒有征得老公的同意我去約了第一次試飛課。上課的前一天我輕描淡寫地說,明天去試一堂課,看看情況。老公歎息一聲,默許了。試飛的結果讓我非常興奮,眉飛色舞地講給全家人聽,老公不露聲色,等孩子們都不在場的時候,悄悄對我說:試一試就行了,別真接著去就行了。
第二天在大飛機上我告訴老公可以聽航管頻道,他也高高興興地聽了好久。以他的聰明,我是聽不過他的,回到家幾個星期之後他還記得航管頻道的好多的細節,而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以非常內疚的心情告訴老公,去了芝加哥,探親訪友的時候千萬別提我試飛的事兒,老公不懈地回答:“放心,我當然不會提,多丟人,連老婆都管不住”。在芝加哥,我們誰也沒提這事兒,好像真是見不得人。
第一次試飛之前也跟同事們聊過開飛機的事兒,他們都很高興,一定讓我上完課後向他們匯報。我因為要去休假一周,怕自己忘了上課時的感覺,上完課的當天晚上就寫了一個電郵給同事們,我貼在這兒的第一堂課的記錄就是那封電郵。
仍不甘心放棄學開飛機,但是看著老公憂心忡忡的也多少有些不落忍,加上自己也忙,就先停了停。終於熬到老公帶兒子去露營,他們一走四天,我帶著女兒想幹啥幹啥,就曲裏拐彎兒地又溜進了駕校。買下了理論學習的資料,預約了飛行課的時間,回到家開始了迷迷糊糊的學習過程。老公和兒子露營歸來,兒子向我報告了他們在湖裏把船劃翻的事件,並且強調說:“車鑰匙掉到水裏打濕了,但是還能啟動車”。想必當時爺兒倆也為這把鑰匙緊張過一陣兒。這麽一說,我有點兒明白老公為何不放心我開飛機了。查己知人,他以為我也那麽沒水平,兩周前,我帶女兒去同一個湖裏劃船可沒出任何差錯,老公的實踐水平顯然比俺差一節。
其實這都是雞毛蒜皮的玩笑,真正讓朋友和家人擔心的還是開飛機的風險。我們是崇尚安穩的民族,尤其是曆史所描述的近代祖先過不安穩的畫麵,給了我們很多的刺激和向往。我們的擔驚受怕是可以被理解被原諒的。
人們勇於去做有風險的事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看不到風險,腦子裏一片空白,對這種情況,風險也就不存在;另一種是了解風險,在權衡風險後的得失時,認為可以,值得去冒險。對後一種情況而言,判斷風險的得失就因人而異了,這或許就是我們文化裏體現出的東西。拿開飛機來說,人們對其風險的結果中的“失”有很多直觀的了解,對結果中的得,可能就不甚了了了。
就我個人而言,進入這個學習過程之前,對這件事兒的風險的大小,結果的得失,了解得都很膚淺。最初吸引我來這裏的,是作為工程師的好奇心,還有從母親那裏繼承來的勇敢。母親年輕的時候從事過多種我從不敢問津的體育項目,她幾乎去從事專業跳傘運動,被她的母親製止了。我不敢去跳傘,但是我敢從高空鳥瞰地麵,對飛行來說,這或許足夠了。我喜歡工程結構中優秀的東西,看著一個同事寫的一段漂亮的匯編程序,我坐在那裏心裏會飄起來,如同讀了一首詩,一片美文,一個優秀的設計會讓我流淚。
進入飛行的行列,就像打開了一個大盒子,盒子裏麵套著小盒子,小盒子裏麵套著更小的盒子,層層疊疊。一個我不知道不了解的行業展現在眼前,這個行業裏積累了幾十年的飛行的體驗,從機場的設計,飛行的管理,飛機的製造,到培養飛行員的點點滴滴,都凝聚著他人的勞作和智慧,我想去得到這些。
去得到這些的過程中,自己的不小心,自己的不留意,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這種潛在的危險其實是一種鞭策,它時時告誡飛行者這是一種挑戰,挑戰自己的粗心,挑戰自己的注意力,挑戰自己的能力和毅力。我尚不了解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有一天能單機飛行,學習的過程會讓我對自己有更多的了解,即便失敗了,也是一個有意義的過程。
我曾經想過:為人妻母,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何不在家繡花做飯;為第一代移民,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何不去為進入主流社會,努力提高英文水平;為工程師,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何不去附近的大學選修幾門更高更新的課程。這些都是我們傳統文化和大眾心裏願意接受的安穩的道路。可是我不喜歡繡花做飯,厭惡英文,從來都是一個不做筆記還常常逃課的壞學生。我唯一做得好的事情是做工程師,不僅不逃,還常常主動加班,沒有足夠多的工作就會失落,心裏發慌。工作之餘,我有熱情和信心去做的,也該與工程有關。現在的我,願意去飛行。能發現這樣一件自己想做能做的事,是幸運。
後記:以此文感謝本線上支持幫助反對我的朋友。那誰誰誰,你不去試一試,咋知道自己都錯過了啥;那誰誰誰和誰誰誰我就不單獨表揚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