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矽穀的似水流年

(2008-10-17 09:59:24) 下一個
矽穀的似水流年



老公打來電話,說公司裁員了。本來就知道公司最近有情況,一個月前剛剛送走了CEO,外麵的世界又動蕩不安,今天的舉動應該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但聽到消息的時候,還是踉蹌了一下。老公他們組走了一半兒,剩下的幾個人,都是來公司年頭最久的幾個,似乎對公司的忠誠也在考慮去留的公式裏。

矽穀上一次亂哄哄的裁員行動還沒有完全忘卻,新的一輪又在眼前浮現出來。



那年也是經濟不好,矽穀崩潰,公司不是關閉就是大批裁員。崩潰的前兆就是牛鬼蛇神都在街上溜達。當時人人創業,每個牆角後麵都有一張桌子和幾個準備起執照的野心家。野心家多到不容良民安生度日的程度。

老公的一個前同事在美國簽證過期,奔赴加拿大,順便認識了幾個自稱鴻鵠的加拿大人。其中一位懷揣夢想來到矽穀,支起了一張桌子,便打電話回加拿大問那個曾經矽穀難賺錢的朋友,認不認識可以介紹來辦公司的跑堂夥計。那時辰,但凡五官齊全的都早已在好幾張桌子後麵簽過名了,還剩在家裏種田的人,即將被時代淘汰。但是時代也有仁慈的一麵,不忍心丟下一粒沙。老公被前同事出賣了。



他們拿到一筆投資。社會上的錢不用來投資,連錢自己都覺得是罪過。所以拿到投資的人,心安理得,覺得這是為他人排憂解難的高尚行為。然後就摸著石頭學辦公司,先起草一些規劃,再雇幾個工作人員。有人接電話,有人談項目,還真就有個公司的樣子了。

那天我們宣誓加入美國國籍,請假半天。午後心情愉快地回到公司,背叛了祖國,有一種嚐試做壞人的刺激。但是轉眼,老公就來找我,說:公司關門了,經濟狀況不好,投資公司收回投資。他們前門接電話的大姐才上了一天班,就拿了三個月的遣散費。大家都重新調整生活吧。



被時代甩回來之後,老公趕緊找工作。得感謝那家投資公司辦事利落,趕在第一波就痛下決心,收回投資。街上還有沒反應過來變天了的諸多廠家,依然按照慣性,四處籠絡雇員。第一波被砍下來的人,尚有地方求職。兩周之後,老公拿到了幾個工作的聘書。當時,滿街都是股票發財的半傻孩子,公司雇人也都用同樣的魚餌,股票。可惜拿到的聘書裏沒有古購,其他的股票估計也前景堪憂。我做主選了一個工資還可以的公司。便是現在工作的地方。

老公很委屈,因為這家公司離家最遠。他的想法是,去一家在我工作的地方附近的公司,便可以倆人開一輛車,監督我上下班的行動。我當然不幹,即便當時沒懷鬼胎,也不保證以後不懷鬼胎,說什麽也不能給自己安裝一台監視儀。再說,我想搬家的計劃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一旦他在那遙遠的地方工作了,我們就往那遙遠的地方搬遷,順理成章。

但是這個想法暫時還不能告訴他,一個前農民的兒子,讓他放棄好不容易到手的土地,就如同讓他更改自己的姓氏一樣無理。他的理想是守住自己這兩畝地,沒事兒的時候,彎腰撿撿地裏的雜草,以示對祖上的祭奠。



到了新公司,老公整天噘著嘴。好像不是公司雇了他,而是他來公司收租來了。這期間,一家國營實驗室隔三岔五地跟他打招呼。丟了工作的時候,也急急忙忙去這家實驗室的網站發過求職的呼喊。那家實驗室在我們家附近,說起來也挺不錯的,就是規矩多比較死板。據說是個智力密集型場所,人們一邊打著橋牌,一邊寫論文。那些不打橋牌也寫不出論文的,就隻好去上商學院了。

在新公司上崗兩個月後,那家實驗室終於慢慢騰騰決定找老公麵談一次。約定了見麵的時間,在本公司請了假,準備去接受智力測驗。就在他休假的頭一天,新公司宣布明天將有重大會議,希望所有人準時參加。老公故作鎮靜地跟老板說,明天實在來不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請給我打電話。



社會動蕩,天氣陰霾,不明說,大家也明白,重要會議跟公司前景有關。公司生死存亡,決定著每個人家晚餐的來源,沒有誰真的不在乎。那天,在實驗室的麵談經曆了一整天,其中還包括一頓葡萄酒廠的豐盛的午餐,似乎對葡萄酒的鑒別能力也是員工素質的一部分。那個令人提心吊膽的電話一天都沒響,估計沒有被公司開除。

到了晚上,一個中國同事來了一個電話。當時公司裏中國同事不多,這個同事跟老公同一天加入公司,感覺彼此有些關聯,這時候特別需要用中文交流一下混跡職場紛亂的思緒。電話裏說:你確實沒有被裁掉,不過你的老板被裁掉了。



後來聽說那次公司裁員三分之一,裁員的方式是公司裏說話算數的人出來把自己認為要留下來的人的名字寫在白板上,被寫上的名字參加下一步去留的評審,如果壓根兒沒人寫這個人的名字,就自動被裁。老公說話常常離譜,很多人受不了他的銳角言論,我諸多同學的母親被他見麵的前三句話就得罪了。把他的名字寫出來的那個人,也算得我的知音,大概屬於他周圍能夠忍受其說話方式的極少數人之一。謝天謝地。



這天之後,老公漸漸轉變了對公司的態度,覺得公司對自己不薄,不再拉著臉上班,並放棄了跟實驗室的進一步洽談。我暗想,大概那天的智力測驗也很消耗人的誌氣。

人天生都是庸俗的動物,經過曆年的教育、修煉把自己往好人的標準靠攏,但是一不留心,就又掉回到缺乏修養的集體裏。假如不是前一家公司投資人撤資的時候慷慨地發放了3個月的糧餉,假如不是前幾個月滿街的風險投資象減價酷胖一樣大撒把地往外扔,老公這樣的燕雀是不會忘記對生活要心存感激、對工作要勤勤懇懇的。但經曆了一段隨波逐流的洗錢生活之後,他一度幾乎以為接受現在這份工作是對該公司的恩賜。這段時間,除了工作上略有成績之外,那種唧唧歪歪的態度,實在是對公司不恭。



隨後,一個個消息傳來,都是關於這家公司倒了,那家公司關門了。其中也夾雜著有關那幾家老公拿到聘書而沒有去的公司的壞消息。等到塵埃落定,人人都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匆忙起來時,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小農經營的悠閑。



我回國休假,住進旅館的第二天早上收到老公從美國來的電話。認識他之後第一次,我沒聽懂他的話。他重複了三次,最後不得不把話掰碎了說:公司今年每人減薪10%。那時候孩子們還沒開始上學,我還沒有體會到送兩個孩子上學的經濟負擔會是多麽重,得知減薪的消息,我居然無動於衷。當時我沒有工作,處於休閑狀態,大腦也徹底休閑了。那時候老公到該公司將近兩年。

十一

那次經濟衰落的時候,我們比現在年輕七八歲,這大概是人生最精華的7、8年,不在於這段日子能成就什麽,而是這段時間結結實實地改變著一個人。年華對人的外表和內心發出第一次傲慢的挑戰並大獲全勝。

孩子們在這段時間裏慢慢長大,要去上學了。由於自己帶孩子的能力遠遠低於社會平均水平,把孩子扔到哪兒,都很放心,都覺得孩子沒有被虧待。不過有好的機會,也不妨把孩子往高處放一放。

十二

就是公司減薪的那一年,灣區所有的私立學校都遭受了嚴冬的打擊。據說以前這些私立學校都是這樣的: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就要進行麵試和測試,確定智商之類的數據。父母要接受學校的麵試,確保孩子們在家裏不受到太不良的影響。有時候家長還要寫一篇作文,講述自己養育孩子的計劃,顯示自己有足夠的責任心和水平。這些事情做完之後,長長的名單上隻有十分之一的幸運兒被光榮錄取,其他的孩子隻好各奔東西,一踏上社會,就麵臨競爭、失敗的洗禮,在接受人生打擊方麵贏在起跑線上。

這一年早已過了私立學校申請、測試、錄取的日子。我從休假生活中回來,突然想到可以給孩子們看看私立學校的選擇。在網上亂找了一氣,決定去走訪幾家學校。選了最有名的和比較怪的幾所學校。結果,每一所學校都還有不少空位等待孩子們來填補。

有一所學校的小學校長很動情,因為學校招不滿學生,學校的財務狀況紅燈閃閃,校長說著說著,眼淚就快出來了。婦女們普遍心軟,我的症狀尤其嚴重。校長的紅眼圈徹底打動我,二話不說,紮緊腰帶,就把孩子送進了這所學校。

後來因為學校財源問題,無法雇更多的老師,校長親自教了兒子他們班一年。這一年裏,校長整天開各種會,處理學校裏的各種麻煩,兒子班上總是兼職老師上課。兒子他們班得到了極大的自由,無意中留下了一年自由成長的美好記憶。

十三

大概經曆了兩年多,員工們才把當初減下去的10%的薪水漲回來。我也本著給孩子們掙學費的原則,回到了工作崗位。

我不再追求自己喜歡的工作,穩定壓倒了一切。孩子們最擔心的事情是媽媽不上班,他們不能去自己的學校。他們已經把自己和學校溶在了一起,他們的思路無法想象不去這家學校的生活。無論大人們如何勾心鬥角地生存,孩子們都給予父母極大的回報。他們重新定義著父母的生活方式和意義。

十四

我和其他父母一起在機場為孩子們送行。他們要去遠方旅行,老師和校長帶著他們去參觀另一所學校和一些曆史遺跡。孩子們各自拖著自己的行李箱,互相打鬧,跟老師貧嘴,用自己的玩具嚇唬老師。

今年,學校裏學生總數比兒子剛來的時候增加了25%,招生處的申請人名單上還排著長長的候補梯隊。新學生的家長又開始為三、四歲孩子的入學而寫作文了。可是,誰知道明年、後年是不是又會出現生源荒。

十五

老公回到家裏心情沉重。這麽多同事們突然走了,留下來的人也仿佛經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失戀。生活剛剛落入一種舒服的姿勢,早上剛剛和一個同事討論了下一步工作的計劃,那個同事回到辦公室剛剛準備開始實施那個計劃,時鍾卻戛然而止了。

說起來那些離去的同事跟我都有些熟悉。有我的校友,我的校友的校友,有四個孩子的爸爸,有孩子比我兒子大兩歲曾經申請過兒子上的那所學校而被冷麵拒絕的那個爸爸。

突然間,我的生活象是中了彩票一樣顯得不真實。

十六

公司裏留下來的人開始回憶這七八年的零星往事。IT部門的那個小夥子上次裁員的時候就離開了公司,無所事事一段時間後隻好去參軍,上前線。他從前線回來之後回學校上了幾天學,又消失在矽穀的就業大軍之中。但願他就職的地方,沒有醞釀另一場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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